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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择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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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蝉想接着往山下走,可是他分明不能移动一步。
“我为什么会想知道她是谁?我根本没有必要知道她是谁。她喜欢是谁就是谁,和我有什么干系?不错,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记得我有一把刀,它的名字叫寂寞。寂寞上有三个字,莫小蝉。让我想想,除此之外,我还记得什么?”
莫小蝉抽出寂寞,对着它发呆。
近刀柄出,镂空着笔画不完整的三个字,可是人人都认识那三个字,莫小蝉。
因为它是镂空的,所以它才没有被瀑布洗掉。
只有寂寞还在,莫小蝉就会在。
“嗯,我现在居然记得她的名字叫谢送秋,真奇怪。而且刚才我没有注意,她的相思刃上是不是也有三个字。”
莫小蝉转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
他看到谢送秋的时候,脚步立即缓了下来。
她比他先发话了。
“你为什么破例,回来了?”
“我是想看看,你的相思刃上,有没有三个字。”
“我想,我现在不能给你看。”
“为什么?”
“因为那三个字,现在你是看不见的。”
“这是你编出来的谎话?”
“我的相思刃,上面的确有三个字,不过现在你的确看不见。我没有骗你。”
“我原来就不应该破例。”
“你在这座山上住了二十年,还有自己的规矩么?”
“寂寞在白天出现,就应该见血的。这就是我的规矩。可是我没有伤到你。”
“嗯,现在你对我越来越好奇了,是不是?”
“是的。”
“你是想杀了我,来结束你对我的好奇么?”
“不错。”
“可是,你不要忘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你杀了我,你的好奇还会在那里。”
莫小蝉叹一口气。
“是的,我杀不了你。”
“当然。你知道,寂寞是胜不过相思的。”
“为什么寂寞不如相思?”
“这句话你也许有一天会明白的。你要听么?”
“我最初就不应该听你说这么多话。不过,现在多一句,也不算什么。”
“好。寂寞就在相思里。你听好了么?”
“寂寞就在相思里。寂寞就在相思里。”
“不错。相思里本来就有寂寞。”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所说的寂寞,并不是你所说的寂寞。我的寂寞,就是一把刀。”
“就算是仅仅说刀,寂寞也在相思里。”
“你说什么?”
“我说,寂寞刀也在相思刃里。这句话不够浅显吗?”
“不对,寂寞刀在我手里。”
“哈哈。”
“你笑什么。”
“看来你真的是全忘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记得你的寂寞。我说的是,记得你的寂寞刀。”
“难道我不记得么?”
“是的,你不记得了,你所记得的寂寞,只是一部分。”
“哦?它分明全部在我手里。”
“不对,你的寂寞刀,缺少三个字,莫小蝉。”
“哈哈哈哈。你是不是疯了。你再看看我的寂寞。莫,小,蝉,三个字,就在寂寞之上。你没有看见么?”
“我没有看见。”
“你是瞎子?”
“呵呵,瞎子?瞎了的人是你自己吧。”
“我?”
“你的寂寞,缺少的部分,正是莫小蝉这三个字。”
“你是说,我的寂寞,少了莫小蝉?”
“是的,你没有看到吗?那些镂空,正是寂寞的残缺,并不是莫小蝉。”
“你是说,我把莫小蝉丢了?”
“没错。不过,有人帮你保管好了。”
“我怎么又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因为我告诉你的,都是事实。”
“是的,我的寂寞,丢了莫小蝉。”
“我很高兴,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
“你刚才说,那一部分寂寞,在被人保管。”
“没错。”
“那么,那个人是谁?”
“谢送秋。”
“谢送秋是谁?”
“一个女人。”
“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个女人就是你。”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那个谢送秋。”
“哈哈。我懂了。”
“你懂了什么。”
“你刚才说,寂寞就在相思里。你是说,你把我的寂寞,保管在你的相思里么?”
“你……想起来了什么?”
“让我认真想想看。”
莫小蝉就钉原地,想了很久。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寂寞刀,居然会有一部分在你的相思刃里面。”
“是的,你的确很聪明。”
“可是,这听起来很荒谬。”
“不,不荒谬。你的寂寞,就在我的相思里。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啊。”
“我可以不信你的鬼话么?”
“你觉得,我说的都是鬼话?”
“是的,否则我怎么会相信它。”
“呵呵,是人话是神话或者是鬼话,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相信我,莫小蝉。”
“嗯。现在我可以暂时相信,相信寂寞的莫小蝉,保管在你的相思里。”
“谢谢。”
“不客气。请问,我怎样取回我的寂寞。”
“这……”
“你说过,你是想要顾全我的寂寞。”
“不错,可是,你的寂寞,总是期待它被某样东西所打破的,你不知道么?”
“不,也许我需要的是更完整的寂寞,而不是残缺的。”
“假如你真的要完整,那么,就不要让相思和寂寞分开。”
“哈哈,莫非,你的意思是,假如我要完整的寂寞,就必须带上你?”
“可以这么说。”
“你真是太异想天开了。就算我只有残缺的寂寞,也胜过多一件需要时时烦心的东西。”
“可惜,你不知道,有烦心事比没有烦心事好。”
“好吧。谢送秋,我告诉你,我现在又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你居然叫了我的名字。”
“是的。刚才我想好了要下山,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跑了上来。”
“嗯,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一趟。”
“你凭什么知道?”
“因为我了解你,莫小蝉。”
“被人了解,原来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当你选择寂寞的时候,你会这么说的,莫小蝉。”
“好吧,既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是下山去。”
“假如你不带上我,你还会再上来的。我在这里等你。”
“你真是太自信了。”
“当然,我自信我很了解你,很了解。”
“假如我一定要下山呢?”
“你一定会再上来一趟。”
“假如我没有再上来,你会怎样?我真的可以做到。”
“……我……不知道。不过,即使你下山了,有一天你还是会来找我的,一定会的。”
“哈哈,我不会再找你的。”
“会的。”
“不会。”
“一定会。”
“一定不会。”
谢送秋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假如我现在威胁你,要你跟我一起下山,我就绝对需要再到处找你。”
莫小蝉笑了。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坏。”
“我从前很坏么?”
“不仅仅是坏。”
“哦。我不记得了。现在我想做两件事,第一,就是我要看你的相思中,我的寂寞。你一定要让我看到。第二,第二件事我还没想好。”
“嗯,那你慢慢想吧。”
“你要记住,我已经相信了你的鬼话,你要证明给我看。”
“会的,我会证明给你看。只是到时候恐怕你不想看了。”
“好吧。假如我真的不想看了,你就不要让我看。”
“这是自然。”
“嗯,现在,我们一起下山?”
“好的。其实,我本来就是来接你下山的。”
“嗯,我相信,二十年前我们是认识的,不用说更多的了。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
“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女人。”
“对。我似乎不是很了解你。对我你却像是什么都知道。”
“不,你是了解我的。你不了解的是你自己。”
“哦。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相信自己。”
“我不用相信自己。我有一把刀,叫做寂寞,我相信它。现在,我可以稍稍相信一下你。至于我自己……我不用相信。”
“为什么呢?”
“因为唯有忘掉我,我才是我。”
“不用说这些玄言。它们不可靠的。”
“管它可靠不可靠。现在,我有些饿了,怎么办。”
“那么,我们赶紧下山,山脚下有一个喝茶的地方,也卖点心。”
“谢送秋……这个名字挺好听。谢送秋,我想问你,下山了之后,我们去哪里?”
“这个……假如我不不出现,你下山了,你会去哪里?”
“这个问题,我根本不用去想。”
“可是现在你为什么要去想?”
“因为我碰到了你,谢送秋。”
“碰到我了,就要去想么?”
“你不用问我这么多,你都知道答案,是不是?既然知道,就不要多问。我不知道答案。”
“哈哈。正是这样。那么,先不要管,我们首先下山去。我要在那里吃十个包子。”
“包子……长得什么样子?”
“下山看了就知道。”
“要不是碰到你,我就不会好奇,也不会问这样傻的问题。”
“嗯,其实我比你更好奇。你在山上住了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我只记得我拿着寂寞在瀑布下洗刀。还有,在月圆之夜,捧着寂寞,透过刀伤的镂空,看月色。还有,白天枕着寂寞睡觉。我只记得一切与寂寞有关的东西。”
“哦。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
“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又练了什么新的步法么?为什么这样快?”
“不是。”
“你的意思是,你从来都是这样快?”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会会包子。”
“……饿了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我以为你真的很了解我。可惜。”
“不跟你说了。”
莫小蝉与谢送秋,一前一后,自那嵩山上飞了下来。漫山的树木,却是黄的绿的红的杂在一起,没有一点萧瑟之态。
“喂,莫小蝉。你真的就不说话了?”
“你刚才不是说,‘不跟你说了’么?为什么还要说。”
“你现在只想着包子么?”
“是的。当然,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想着包子,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它。没见过的东西,怎么去想呢?”
“没见过的东西,怎么就没法想了?”
“我今天说的话,比过去二十年说的都多。”
“你撒谎。”
“没有撒谎。”
“你说过,你只记得和寂寞有关的一切,又怎么会记得你说过多少话?”
“这……老实说,现在我觉得我有点熟悉了。”
“熟悉什么?”
“熟悉你。似乎二十年前,我们有过一段交情。”
“岂止是交情。那个时候,你还不叫莫小蝉,我也不叫谢送秋。”
“什么?”
“那时候,你不是莫小蝉,我也不是谢送秋。”
“我糊涂了。你不要接着说下去。我现在还不想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
“好的,等你问道,我便告诉你。”
“嗯。在这之前,我先要看到相思里的寂寞。”
“我会给你看的。”
“你似乎知道很多很多事情,你在拿它们,一件一件地诱惑我。是不是这样,谢送秋?”
“哈哈,这不关我的事。我只告诉你一点点,剩下的都是你自己追问的。”
“我为什么要追问呢?”
“问你自己。”
“你了解我,你告诉我吧,我不知道。”
“因为你的寂寞是不完整的。”
“好吧。那为什么你这么了解我呢?”
“因为你的寂寞,在我的相思里面啊。”
“哦。你要记得证明给我看。”
“嗯,我会的。我都回答了好几遍的,我会证明给你的看的。”
“好。”
现在远远地可以看见山脚下,有一些人家,宅子。
“莫小蝉,你能不能慢一些。”
“不能。”
“是不是因为你越来越饿了?”
“哈哈,你真了解我。”
“这……似乎是很容易知道的。”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现在告诉我,我饿了,就知道了。”
“好吧,那你能慢些么走么。”
“可以的。要我走得多慢才行?”
“跟我一样快就好。”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走多快?”
“这个,很简单。你看假如我离你太远,便是你走得太快了。”
“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离你太远了,我就该放慢速度?”
“嗯,孺子可教也。”
“好的。”
“莫小蝉,你做什么要跑到我后面去了?”
“这样我才能看见我离你是远还是近啊。”
“哦。那好吧。”
“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对的。”
“咳咳,这个不应该问我,你自己想想便是了。”
“莫小蝉,你变得可真快。刚才看到你,你就像个死人。现在,又像二十年前的滑头样。”
“别说什么二十年前。我问你,有没有觉得刚才说错话了?”
“什么话?”
“假如我看到自己离你远了,就要放慢速度。”
“啊?!”
“因此你注意了。现在我在你后面。假如你跑得太快,我就永远跟不上你了。”
“莫小蝉,你这个……”
“我是无辜的。”
当他们一起出现在山脚的茶馆,谁也看不出,眼前的莫小蝉,是一个在深山独自住了二十年的人。
“谢送秋,你说你要吃十个包子,你吃给我看。”
“莫小蝉,你真的没有见过包子?”
“我不记得了。”
“老板,我要一壶茶,十个包子。莫小蝉,你看着吧。”
一个小孩子送上来两个盘子,每个盘子里放着五个白白胖胖的东西。
“谢送秋,这东西似乎有点味道,闻着很舒服。”
谢送秋并不理他,开始就着茶水,大口吃着包子。莫小蝉咽下一口口水。
“谢送秋,这十个东西,就是包子么?”
“……不错……这就是……包子……你也吃一个试试……”
“那我吃一口罢。”
莫小蝉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就呆住了。
“怎么了莫小蝉。”
“……没什么,这东西,我似乎吃过的。”
“不是似乎吃过,是一定吃过。”
“那为什么我会忘记它呢?”
“不用奇怪,你忘记的东西,本来就很多很多。你单记得你的寂寞,不是吗?”
“不是的,我发现我并没有真的忘记啊。这种感觉,是很熟悉的感觉。”
“呵呵,吃吧吃吧。别人都在看着我们,笑话我们怎么在说这么奇怪的问题。”
“他们怎样觉得,关我们什么事。”
“……莫小蝉,二十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
谢送秋忽然不吃了。
而莫小蝉却越吃越快,很快把剩下的包子,吃得一点不剩。又饮了三大杯茶,摸摸肚子。谢送秋付了钱,看着莫小蝉。
莫小蝉也看着谢送秋。
“莫小蝉,你现在要去哪里?”
“你不该问我的,既然你带我来到这里,就要记得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
“可是假如你没有遇到我,还是会来到这里。你一定会在这里感到口渴,感到饥饿,然后在这里吃几只包子,是不是,莫小蝉。”
“没错。”
“那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明明是你带我来的。”
“我带你来的么?”
“难道是我带你来的?”
莫小蝉看着谢送秋,笑了。
“谢送秋,假如不是遇到你,现在我会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这怎么能怪我。”
“我没有怪你啊。现在,你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么?”
“我怎么知道,我们在山腰说好了,要在这里吃饱了,然后想清楚去哪里的。”
“那么你好好想吧。总之,我要你证明,我的寂寞在你的相思里面。”
“嗯。可是,那个是很容易证明的,只要有月亮的地方,我就可以证明给你看啊。”
“哦?不需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证明?”
“当然不需要,因为相思就在我的身上。”
“既然不需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那么,我们顺着这条道往下走吧。”
“你知道它通向哪里么,莫小蝉。”
“我不需要知道。”
“……好吧,那么,现在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嗯,我可以开始想,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假如我想好了,我就可以去做,到时候就知道要去哪里啊。”
“不错。那么我听你的吧。我们这就走。”
“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就是去哪里都可以,不是么。”
“去哪里都可以?”
“是啊。只要有月亮,你就可以证明我的寂寞在你的相思里面。所以去哪里都是不要紧的。”
“莫小蝉,你变聪明了。”
“我什么时候傻过吗?”
“在山腰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就像一棵枯槁的木头。”
“哦?那现在像什么?玉树临风?”
“哪里哪里,现在这棵枯槁的木头发芽了。”
“哈哈,谢送秋,你也变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