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女友谈恋爱的正确方式》祈艾

3、仿生人总是原谅主人

　　昏黄光线的屋子中央，有金属磨过地板的沙哑钝响，浑浊的空气凝固不动，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

　　从屋子的另一端走来一人，她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缓慢而有节奏。等她到灯光之下，从上而下地一瞥，投来的目光带着冷漠嘲笑的讥讽，似是迎面而来的危险杀近。

　　孟燃惊讶地认出那个人是自己。她看见自己走到屋子中央，看着被扔在地上的人，蓦然吐出一声冷笑。

　　P1524像是受尽了屈辱一般被随意扔在地上。腿部零件崩坏，腰部不自然扭曲着，白皙的脸上有大块发紫的淤青，她调动不起任何表情，头部也运转不灵，呆滞的面庞上只余茫然。

　　看见孟燃之后，无法调动身体与表情的窘迫让P1524更加难堪，她沉默了半晌，才涩声开口，用喑哑的声线艰难求道：“求你，别看我。”

　　孟燃见自己无所谓地捋了捋头发，蹲下身子扼住P1524的下巴，嘴角的嘲讽还未吐露，却在看清P1524的脸时顿住了动作。

　　她的目光趋向痴迷，杨澍的声音与她的声音渐渐重合，似是魔音入耳，又带着说不出的森寒。

　　她看见自己的唇部开始动作，继而是毫无感情的唾弃与辱骂：

　　“你这个，卑劣的替身，拙劣的失败品。”

　　随着话音落下，P1524眼里的希望也好，祈求也罢，都消散殆尽，再无动作。

　　半晌后，她的机体散发出难以形容的焦糊味，人造皮肉开始脱离腐化，机械般冷硬的躯体开始融解，从脚，到背部，再到脸，融成一滩。

　　最后的定格，是已经失去色彩的眼眸，宛如石化般镶嵌在无悲无喜的面容上，彻底死去……

　　“不——”

　　孟燃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剧烈的心跳声如擂鼓砸在耳畔，留下阵阵令人反胃的眩晕感，缓不过力气的手软脚软，让她瘫坐床上无法动弹分毫。

　　她还陷在梦里的恐怖场面无法回神。梦里被屈辱对待、虐待致死的P1524，和被销毁时赤/裸着金属骨架，如待宰羔羊般取下头颅，等待着宣判死亡的P1524，不断交替着在孟燃脑海里闪现，让她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好不容易恢复了力气，孟燃拉开抽屉，翻出几粒助眠的药物，嚼碎咽下，等药物的苦涩在口腔里全部释放，内心的恐惧与愧疚才默然决堤。

　　再也无法入睡，孟燃打开智脑，在线上为自己预约了一位仿生人心理咨询师。

　　很快就有人接单，是PK公司的咨询师。PK为仿生人提供心理疏导的服务，在业界有口皆碑，接单的咨询师账户头像还上滚动着PK公司的宣传语：“加强仿生人关爱，共建和谐家园”、“仿生人也有爱，请不要伤害”……

　　对方开启了自己那边的视频。

　　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坐着一个儒雅的男人，他身上有股书卷气，看起来极为和善。

　　他冲孟燃笑着询问道：“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深呼吸过后，孟燃打开屋子里的灯光，开启自己这边的视频，绞尽脑汁地想出合适的措辞来解释自己的情况。

　　“我是一个仿生人制作师……”

　　男人眼前一亮，尊敬地冲她点点头，全国的仿生人制作师只有二十多个，是极为稀少而受人尊敬的身份。

　　“我在八年前做过一个仿生人，她，她被我送给失恋的朋友。”

　　“她的面貌与朋友的恋人相似……”孟燃艰难地继续解释，这些事实在她的脑海里盘踞多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把它们说出来，也没有预料到只是说出事实，便已让她难堪不已，“我的朋友就是靠着她的安慰，慢慢脱离了失恋的痛苦。”

　　说完，孟燃低下头，掩饰般看垂眼看向它处。

　　男人并没有改变温和的神色，他只是继续问道：“那现在你的仿生人，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孟燃摇摇头，“我已经五年没有关注过她，最近她被送去销毁，她的智脑里有我上的锁，没有我的同意无法销毁，我也是刚刚得到她的消息。”

　　“在修理她的大脑时，我发现她的神经链接曾经断了很多次。”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梦到她被欺辱，被遗弃，我，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男人冲孟燃摇头，他借摇头的动作打断了孟燃的话，神色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其实仿生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比我们好得多，他们几乎会原谅人类的所有行为。同样，他们的共情能力也很强，你的情绪才是最影响仿生人的。如果你的仿生人还在沉睡，建议你先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别让愧疚妨碍了你的行动。”

　　孟燃像是被重重砸了一拳，这句话落下来，让她瞬间醍醐灌顶。

　　她不善于处理负面情绪，遇事回避，尤其是遇到难解的问题，只会一味地自我逃避。

　　就像八年前的愧疚与迁怒，让她一直疏忽冷落P1524。

　　孟燃从小的性格就不合群，她虽然说不上乱发脾气，但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回避所有人，不与人交流，自己慢慢消化负面情绪。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她一直以为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个习惯而伤害到他人。

　　失魂落魄地闭上眼，孟燃痛定思痛，自我反省了一整夜，等天色蒙蒙亮时才下楼继续挑选修复P1524所需的零件。

　　过不久，几天不见的员工杨次豆回来了。

　　杨次豆哼着歌，满面笑容地跑进来，“惊喜！老板，我提前回……咦，老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有吗，”孟燃本想敷衍过去，但想起心理咨询师的话，便停下来多解释了几句，“可能最近没休息好吧，幸好你回来了，我工作结束了就去休息。”

　　“嗯嗯，老板您快去休息吧，保重身体啊！”

　　孟燃回到修理室内，默不作声地继续安装P1524，她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先把P1524彻底复原。

　　如此，孟燃每天都泡在修理室，饭都是杨次豆送上来再撤下去，她日以继夜地修复着P1524的身体，看着她由一堆破铜烂铁逐渐恢复成光鲜结实的骨架，再由冷硬的骨架变为触感温润有弹性的肌肤，直到全部复原结束。

　　这一天，孟燃把自己清理地干干净净，怀着忐忑的心情，再一次按下了开机键。

　　一如八年前。

　　P1524的眼睛睁开，没有半分迟滞感，熟悉的声线带着笑意道：“P1524已开机，程序正在启动……程序已启动，请绑定身份。”

　　孟燃把杨澍的主人身份抹去，她想了想，道：“我，孟燃，绑定为P1524的主人。”

　　“孟燃。”P1524慢慢喊出这个名字，顿住了。

　　似乎只是一瞬间，又似乎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我的最高权限人。”

　　“绑定为我的主人。”

　　“绑定成功。”

　　孟燃松了一口气，瘫坐在沙发里，一直无限绷紧的神经在骤然松懈时短路了片刻，让她在短暂时间内无法思考，只是愣愣地看着P1524。

　　P1524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孟燃，似是眷恋，又似身在梦境般释然。

　　坦荡无畏，她眼里的情绪让孟燃读不懂。

　　五年前孟燃终于完善了P1524基本的表情配置，可那之前P1524已经养成了习惯，总是忘记使用表情，孟燃只当她一直不开心，更是不愿意去与她沟通。

　　良久，孟燃开口道：

　　“对不起。”

　　P1524的脖子动了一下，左右看了看，眼睛不自觉张大，又眨了眨，有些疑惑地看着孟燃。

　　“P1524，”孟燃喊出她的编号，一字一字认真道歉道，“对不起。”

　　P1524这才意识到孟燃在对她说话。

　　她的程序里有无数种面对人类突发愧疚心理时的回答模板，无非是安慰或者接受两种，可P1524觉得孟燃的愧疚来得毫无道理，她连孟燃愧疚的原因都找不到，急得她一时间卡住了。

　　孟燃见P1524卡住不动，急忙上前查看，行动间不小心撞到了茶几，还撞翻了茶几上的茶桶。

　　P1524只停顿了一下，在孟燃撞到茶几时便恢复过来，动作比她还快地扶住孟燃，迅速按住孟燃的腿仔细查看。

　　“膝盖组织淤青，无外在创痕。”

　　P1524的将掌心微微发热，动作细致而耐心，按在孟燃的膝盖上慢慢揉搓。

　　孟燃任由她动作，从她现在的角度看过去，P1524的侧脸弧度干净，剔除了孙莫西鼻子上特有的小驼峰，整张脸都显得干净起来。

　　只是看着，便赏心悦目，给予了孟燃莫大的平静与安慰。

　　孟燃本想从新给她一张脸，却在改动的时候发觉无法下手。

　　P1524这张脸她看了三年，一切属于孙莫西的特征都渐渐淡化，那些P1524自己独有的面貌特征被无限放大，加上P1524与孙莫西完全不同的温润气质，让这张本来以孙莫西为模板的脸有了独属自己的风韵。

　　于是孟燃舍不得，只是改动了很小的一部分。

　　这一小部分却犹如画龙点睛一样，极为契合P1524的气质，让她一下子活了起来。

　　孟燃有些出神地看着P1524，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舒爽极了，这些日子的压抑与忐忑都像是开了闸一样彻底宣泄，她想，我终于把你救了回来。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