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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杜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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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杜蘅
正是酷暑,刺目的阳光穿透了小院里唯一一棵桃树,从葱郁的枝桠缝隙落到院子里,形成一片片斑驳不清的光斑。知了无止境的鸣叫吵得人无法静心,柳先生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深邃温和的双眼扫过檐下被日头折磨的昏昏欲睡的学童。
“好啦,今日便到此吧。”他合上书页,站起身随手抚过长衫的皱褶,道:“你们回去,记得把今日学的课文写上三遍,明日我要抽查,谁不会可是要挨手板的。”
“是!”小院里,十几个年岁不等的少年拖拉着声音应道。他们向柳先生行礼后,动手收拾好习字用的沙板,然后聚成一群离开小院。
目送学童的身影消失,篱笆墙外立刻传来放大了嗓子的嬉闹,和被惊起的鸡鸭的尖鸣,柳先生不在意的摇头轻笑:到底是孩子,总改不了玩闹的性子。
“阿蘅!”不知道哪一个少年叫了一声,柳先生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我们一起去捉鱼吧?!”
“不了,我阿母身子还有些虚。”回答的是一道有几分沙哑,正值少年变声时期的嗓音。来人带着笑意说道:“下次再一起去吧。”
“不行!”另一个少年突然嚷道:“你们忘了!上次我们去捉鱼,他回来就病了,我娘说了,要是再让阿蘅生病就打断我的腿!”
“是啦,阿蘅不能去!”
“……现在是夏天,应该不要紧吧?”
“那要是再病了,我们就说是你带他去的?”
“不行,我娘又会不准我吃晚饭。”
少年们发出叽叽喳喳的抱怨声,听着这些无心的伤人之语,柳先生皱了皱眉。
“没关系,是我身子不好。”名唤阿蘅的少年还是带着笑说道:“下次你们去钓鱼,或者去山里记得叫上我就好了。”
“那就说定了。”
听得嬉闹声渐渐远离,柳先生步出房间。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站在小院的栅栏门外,见到他的身影,少年扬声唤道:“先生,我是阿蘅。”
阳光毫无保留的洒落在院门口,少年消瘦的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青衫,再衬着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孱弱。他的五官也不甚出彩,只是平平凡凡的清秀,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略显细长,带了几分懒散的气韵。
少年名唤杜蘅,正是当年那个顺水而来的婴儿。
“你来啦。”柳先生看见他面色一松,露出些许笑意。一边领着少年走进里间的书房,一边问道:“这次准备写什么?”
“《玉篇》有云:蘅,杜蘅,香草也。”跟在他身后的杜蘅也笑了起来,却并未直接回答柳先生的问题。
“你不明说,我多少也猜得到。”柳先生微微失笑,推开书房半掩的门。
柳先生的书房不大,最里的一面墙壁靠着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籍。稍前的位置是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具备。杜蘅进了书房便不再多话,径自走到桌前爬上椅子,他挽好右袖,从一叠宣纸中抽出一张,用石质镇纸压好。
柳先生就立在一旁为他研磨,看着少年伸手从笔架上取过一支兼毫笔,笔尖落下砚台,一边转动吸满墨汁,一边酝酿心境。不过几呼吸的时间,杜蘅提笔悬腕,在宣纸上写道: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不错!”柳先生点了点头,赞道:“用笔俊朗圆润,字形稍呈狭长而尤显秀丽,横平竖直,笔势舒展,一片平和润雅之象。颇得虞体婉雅秀逸,外柔内刚之意。”
杜蘅闻言舒了一口气,落笔在宣纸一角写了一个‘蘅’字,随后搁了笔,笑道:“先生不用夸我,还是说说不足的地方吧。”
柳先生笑道:“你毕竟年幼,笔力稍差也是寻常。”他撸了撸颔下短须,又开口道:“若是还像现在这样刻苦,不出十年,你必是一代书法大家。”
杜蘅没有回话,双眉稍扬,眼中笑意加深,多了些期盼。
一大一小又说了一会儿话,柳先生送杜蘅离开。他站在院门口,微微叹了口气。
十多年前,柳先生也是一位名动天下的大才子,可惜一场变故,让他不得不远离洛都沧岚城,逃到这座山村隐居。平日里无所事事,便当起了山村夫子,负责教授村内孩童识字,学习礼仪伦常。柳先生并非没想过回去,但多年的安逸生活,已经消磨了曾经的雄心壮志,一腔热血,现在他还放不下的,也不过是找一个能继承自己一身学识的衣钵传人。
* * * * * *
抱着要到城里去叫卖的货物,和那卷写好的字,杜蘅坐在同村猎户的驴车上。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眼神安静的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过于老成。
事实上,这具十二岁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十七岁的灵魂。
在死之前,杜蘅的名字依然是这个有些女气的杜蘅,不过那时候的他是一个即将毕业的高三学生。
作为父亲的私生子,杜蘅在家中一向不受喜爱。在他前十七年的岁月里,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活,害怕引起父亲妻子——杜蘅从不认为那是他的母亲——的注意。他做得很好,那个女人一直把他当作空气对待,如果不是那天夜晚的意外,他大概会按照自己的预想,成年后立刻找份工作搬出去,然后和父亲一家老死不相往来。
但一切毕竟发生了。
对杜蘅来说,那是个噩梦一样的夜晚。
因为容貌酷似美丽的亡母,杜蘅从小就经常被人用惊讶的目光注视,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低头回避他人视线的习惯。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同父异母的兄弟望着他的目光变得诡异,杜蘅常常觉得如坐针毡,但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直到那一天深夜,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的兄弟走错了房间,将他压在身下,撕扯他的睡衣。反抗被压制,在裤子快被撕开的时候,杜蘅用台灯打破了对方的头。他刚冲出房间,迎面赶来的继母看见房间内的景象,面色一白,随即变得震怒。
被打的人是杜蘅。
女人一个耳光让他惶然,只知道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似乎跑到了大街,最后,一场车祸终止了他十七岁的生命。
杜蘅从没想过,一觉醒来,换了人间,这种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当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婴儿时,虽然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却是真真切切的松了一口气。
一切从头开始,是不是就有了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带着这样的期望,杜蘅在这个世界度过了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