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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蝴蝶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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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了他来接我。时针指向七点时,外头响起两声喇叭。
我最后看了一眼镜子,整了整头发和裙摆,这才下楼。
轿车已经停在外头。那个男人将礼帽持在身前,安静看我往前走。
我的心乱跳起来。
霍夫曼行了礼,笑着说:“安雅小姐,您今天真美丽。”不知是我身在局中,还是他太有本事,这句最平常不过的客套,竟令我有一丝相信,已经不年轻的自己也许还过得去。
司机给我们打开了车门。
车开动了后,我发现后面跟着两辆车。霍夫曼觉察到我的视线,解释道:“我父亲执意要派卫兵跟着。这段时间,不太平。”
我猛地想起他之前说的矿区暴动。这几天新闻媒体关于这件事的报道铺天盖地,连不问政事的我也注意到了。
“您这段时间这么忙,就是因为这个吗?洛林-阿尔萨斯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一言难尽啊小姐,简单一点说,其中有法国在捣乱,我们这边也有亲法分子暗中活动。总之,这绝对不是表面上的为矿工人权的一次罢工。罢工仅是一个幌子。”
洛林-阿尔萨斯可以说是一部奇特的法德恩怨史。它之前属于德国,拿破仑帝国时被法国占领,普法战争后回到普鲁士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割让给法兰西,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让德国夺回。据报道这一次罢工暴动波及了百分之六十五的地区,全国煤供应受到严重打击。
“父亲前往矿区应付局面。我要处理党内的事务。所以,安雅小姐,我知道您一定对我的轻慢不满,我请求您的原谅。”他最后一句话突然拐到这上面,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深蓝的眼眸凝视着我,没有一丝躲闪,似乎笃定了我一定曾对他久久不联系而暗自有怨。他这般诚恳,倒叫我觉得自己太过狭隘了。我羞愧起来,搪塞了几句。
他仿佛害怕我还是不理解,继续解释道,针对这次暴动制定的十八号法案,是他参政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如若得到认可而在国会通过,他将来进入国会也就顺理成章。如果失败……
他蓦地醒悟了什么,“啊……我对您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您一定觉得无趣极了。”
“不,我很好。我常听人说您是年轻有为的政坛新星,果然如此。”
“父亲一直希望我能超过他。”
“要超过国防部长,啊,霍夫曼先生,那除了竞选国家总理,可就没别的了。”
他但笑不语。橘黄路灯透过车窗打在他侧脸上,营造出极巧妙的光影比例;亮光罩住他上半身,头发像笼了一层光辉,面向这边的那半张脸却是暗的,嘴角勾出淡淡的笑意;眼睛极亮,熠熠生辉,整个人气势之盛,宛若极盛时期的亚历山大大帝。
进入包厢的时候,霍夫曼上前一步,拉开椅子,待我落座后,倒好饮料放在面前的桌上,递过来一本场刊,摆好望远镜。他自己这才坐好。
我看了看场刊。今天的剧目是著名的折子戏《蝴蝶夫人》。这时,霍夫曼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自己从没看过这部名剧——“您可别对人说啊,别人都以为我很有文化。但其实我对这类文艺歌剧鲜少涉猎。”
他订的是最好的包厢,二楼,最靠近舞台,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演员的头发。如此近距离地欣赏歌剧,可以发现很多平常观众难以觉察的细节。也因此,在节目开始后,尽管不是第一次看,我竟渐渐沉浸入舞台气氛中,恍然不知周遭了。
过境来表演的东方女演员娇小玲珑,有清晰的眉目,眼神很清澈,兼之歌喉甜美,十分符合原著巧巧桑的形象。她站在台上,白脸,红唇,高发髻,和服,圆纸伞,白袜,木屐,和着咏叹调《江户日本桥》,眉眼流转间俨然就是那一低头温柔的日本艺伎。
巧巧桑天真、忠诚地爱着丈夫。新婚之夜,她郑重拿出一把匕首。美国新郎不解其意,媒人说,那是天皇赐给巧巧桑父亲的,她父亲光荣地死去。美国海兵被媒人模仿的切腹动作吓到了。他不能理解日本人流在血中的忠诚。
巧巧桑告诉丈夫,她昨天独自偷进了教堂,皈依了天主教。她要跟从丈夫信仰上帝。她忠诚的表情使新郎的内心震动了,但他并不懂得改变信仰,对巧巧桑,对一个日本人,是多么严重的事。而且,他对这桩婚姻也远没有巧巧桑的那种神圣感,只不断油腔滑调地赞美她是“我亲爱的小蝴蝶”。
演员和音乐很好地将甜蜜景象下隐隐的不和谐演绎了出来。看到这里,即使已看过几次,我依然几乎坐立不安,扭头看了一下,霍夫曼正目不转睛盯着舞台,我便也把注意力放回去。
第二幕伊始,已是三年后了。
依旧是那栋房屋,然而已经破旧,前庭萧条,草木枯黄。巧巧桑躺的那张榻榻米也失去了光泽。她斥责跪拜日本神像的女仆,坚信美国的上帝会把丈夫送回来。这一段巧巧桑有一段极动人的咏叹调。比之上一幕的轻快甜美,这一阶段的歌唱技巧有了变化,久久不断的尾音渐强且向上挑,让人感觉到长久的期待使巧巧桑长达了,成熟了,增添了一种坚贞的力量。
美国领事委婉向她转达了海兵的意思 ,并劝她接受公爵的求婚。巧巧桑先是愤怒地要赶他走,忽然又拦住了他,匆匆从房间里抱出一个孩子,气喘吁吁问:“平克尔顿要把他也同我一起抛弃吗?”领事又震惊又难过。平克尔顿走的时候,孩子还没来到世上。孩子长得实在太像父亲,想否认都不行。
舞台的灯光极明亮,打在女主角脸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除了两汪眼泪,腮帮和嘴角还在微微抖动——人悲伤到一定境界,面部肌肉的抖动是不受控制的。这叫人惊叹演员的入戏之深,表演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第三幕,平克尔顿携着一个美国妇女来到破败的小庭院。女仆得知那是他的新妻子时,大哭起来,“完了!所有希望都完了!”短促但尖利的叫声充斥整个剧院,令人心惊不已,想到巧巧桑会比她更难过,便又忐忑又期待着下面。
懦弱自私的平克尔顿感到无颜面对他的小蝴蝶,竟匆忙逃走了。这时,看到平克尔顿背影的巧巧桑激动地冲出来,却碰上了那个外国夫人,吃惊地盯紧她,不明白丈夫怎么变成了一个女人。一阵恍惚过后,巧巧桑忽然明白过来。新妻子表示想要带走孩子。女主角的眼神变得极其可怕,但是她的口气却是冷静的:“我遵从他父亲的意志,一定亲自交给他。请再等一会儿,我会准备好一切。”
她慢慢走回屋里,跪在神像前,抽出神圣的匕首。她凄然想,自己不是武士,也没有介错,是没有资格切腹的。孩子忽然抱住她。她只得把孩子的眼睛蒙住。最后的时刻,她刺破自己的喉咙,跄踉着伸手想去摸孩子,然而还是倒在了血泊中。
大片昏黄的背景幕布,雪白的日本和服,纷纷扬扬绚烂到极致的樱花,惨白惨白的艺伎的脸,鲜红到诡异的唇,强烈的色彩冲突造成了十分震撼的视觉冲击。
久久盯着这画面,我内心忽然震动了一下。这不是正是我一直寻找的吗?热烈、不顾一切的感情,到最后却因为绝望而宁愿失去生命,只因为不愿意玷污纯洁的爱和心灵。《寻找罗蕾莱之爱》的封面啊!我似乎知道该怎么办了!
静默过后,台下的掌声如雷鸣。
演员出来谢幕,女主角无疑得到了最热烈的掌声。霍夫曼不断说女主角演得太好了。我深有同感。
他又问:“您知道介错是什么意思吗?”
“我正好知道一点。日本武士切腹是有讲究的。武士认为人类的精魂在腹部,因此剖腹的时候要横一刀,然后上拉,几乎拉倒喉咙处,再向下走,肚肠都跑出来,这样才算完美。因为切腹一时间死不了,为了减轻痛苦,一般会有人再把他的头砍下来,称为介错。介错人挥刀向剖腹者的脖子斩下,但不完全斩断,让头和脖子仍有一丝牵连。由于这一刀要非常精确,介错人一般是剑术高手。剖腹者会和介错人预先同意何时彻底完成斩首。”说起这个,我有点反胃。
霍夫曼点点头,却是一脸肃然,让我觉得自己太不尊重人家的传统了。
散了场,出去时经过大厅,那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在角落,低声说着什么。霍夫曼四下顾盼,忽然有一把娇滴滴的女声喊住了他,“埃利根特,请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