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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终章 独舞天地间 ...

  •   陆珏正坐在班主任周澜的课堂上听着她讲各种气候的成因,突然觉得心口一痛,像是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正在抄着笔记的右手一震,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在了桌面上。
      ——难道是风儿已经……不在了?
      ——她还是……还是走了么?
      “陆珏,你怎么了?”察觉到她这边异样的响动,周澜便放下了课本,走下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陆珏捂住胸口,勉强地对周澜微笑着说。
      “要不要去校医室,或者回家休息一下?”周澜问,“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生病了?”
      “我……我回去休息一下吧……”陆珏苍白着脸站起来,拿起了书包往外走去。

      回到家里之后,陆珏便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幅风儿的画像。
      记得风儿说过,如果画像上有血,就说明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而陆珏更希望看到的,是那张画像上仍然只有自己的铅笔线条,刚才课堂上那样的感觉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可在展开画纸的那一刹那,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
      画上的风儿仍旧是那么清秀而忧伤,长发披肩,一身素白,目光透着奇异的哀愁幽怨。只是却有两道血色,从她双眼中滑落,在白色的画纸上触目惊心。
      那是血色的眼泪,画上的她,流下了血红的眼泪。殷红的血色,衬着灰黑的铅笔线条和白色的画纸,更加的夺目了。陆珏看着这张她曾耗费过无数心血的画,突然仿佛绝望,又仿佛彻悟一般,身子向后一倾,跌坐在了椅子里。
      是的,风儿还是离开了。她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华丽却无比残酷,繁华却无比冷漠的世界。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而自己和她,也再也不会有重逢的一天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早已经没有了她。就像一滴水蒸发一般,自己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无法见到。
      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纷繁却冷酷的人间。
      画纸从陆珏手中悠悠地飘落在地,画上的白衣少女依然目光哀伤。面上血红色的泪痕触目惊心,宛如命运的朱笔,划下了无法抗拒的一笔,恰是她们注定的分离。
      永恒的,生于死的分离。
      陆珏慢慢跪下去,拾起了那张画纸,一滴泪水落在纸上,与画上风儿血红的泪水混在一起,晕染出了缕缕淡红。
      她起先只是啜泣,之后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荡荡的家里放声大哭,那是她一生中,最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觉得自己所有的话,都在这一声哭喊中说完了。

      至于颜璐,似乎没人看出来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只是从那一天开始,她便时常觉得全身如千万只虫蚁啃咬般又痛又痒,体内则像是有一条长蛇,一时窜上脑门,一时又向下游走,撕咬着五脏六腑。起初还能忍耐,后来竟慢慢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连上课时也经常痛到从座位上滚下来,在走道里打滚。若只是这样也罢,可又过了一阵,她的眼前也开始出现各种诡异狰狞的鬼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耳中经常响起尖锐的弦音或是鬼魂瘆人的尖笑。她甚至无法再吃任何食物,因为只要一进食,腹中便胀痛难忍,不多时便把吃下去的东西连着血一起吐了出来。
      于是她也渐渐变得毫无精神,甚至形销骨立了。看遍了全市的医生,甚至还花了大价钱去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是毫无结果,药开了一大堆,却只是等着发霉而已。最后她索性休学了,大约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医吧。
      在剧痛的间隙,她忽然想起了风儿不小心落在自己鞋面上的那张白色手绢。
      可是否跟这个有关,她也不得而知。
      但是求死却也是不可能的——她身体上所有的伤口,无论是否致命,都会在瞬间愈合如初。而那日日折磨自己的剧痛与幻觉,却反而一天比一天更重了。
      这是风儿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颜璐永远不知道,她中的是人间最强大的巫师也奈何不了的蛊毒,它出自风儿,或者说血舞镜之手,有一个很悲伤的名字,叫做“缠魂殇”。

      魔界,血舞山庄陵园。
      七月正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阳光毒辣得可以令大地冒起青烟。曼珠沙华依然妖艳地盛开在神道两旁,像是在指引归来的亡魂。
      青玉栏杆环绕的祭台上,蓝发少女一身素衣,只留一支玉簪挽发。她身边的年轻公子也一身白色长衫,黑发整齐地挽在头顶,神情肃穆。悠扬的挽歌声在空气中响起,祭奠着逝去的故人。没有盛大的招魂仪式,因为再也无法召唤到灵魂的归来。
      血舞橙抬起手,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两台檀木棺椁便由数十名壮丁抬着,放上索道运进了黑暗的墓门。
      只有她和她身边的新婚丈夫谢岚卿知道,那两台棺木里,只有姐姐们的武器,绝尘剑与离尘双剑。
      埋葬的不是遗骨,只是她们存在过的记忆。
      那场葬礼结束时,天边油然云起,雷声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般震耳欲聋,乌云令天地一片昏暗。闪电划破了天穹,伴随着倾盆大雨。血舞橙脸上的泪水无声混入雨水中流淌,早已不知留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姐姐说得对,自己不能靠她活一辈子。
      可她依然无法真的相信,自己是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雨太大了,你脸上全是水。”谢岚卿说着,一挥手让旁边金发的管家送上了伞,然后抬手温柔地抹去了血舞橙面上的水痕。回头望向那一望无垠的遍野妖红,血舞橙微闭了一下眼睛。
      白石的神道一眼望不见尽头,恰似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血舞橙成了血舞山庄新的庄主,弟子门客虽多有不服,但八月各大门派会盟时,见识了她接连击败七大门派掌门的武学术法和坐怀不乱的沉稳之后,无论门下弟子还是侍奉的家臣门客,都不敢再有半点不服之心。第二大门派名声仍在,纵使换了庄主,也不见得出现人心涣散的局面。
      她的两个姐姐,也早已成为了说书人和吟游诗人口中的传奇。他们说起贵公子、吟游诗人与花魁舞姬三个人的爱恨纠葛,说起那场极为盛大的婚礼,说起那个性情冷僻、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花魂傀儡师,说起那些英雄美人、腥风血雨的故事。这个宏大的江湖铭记了她们,铭记了她们谱写的爱恨悲欢。
      那些有英雄的长剑、才子的诗篇、美人的柔情,以及说不尽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血舞橙在听到时甚至会有种恍惚——在不自觉时,她也早已被写入了传奇。
      更多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血舞镜和血舞嬿还在她身边,陪着她走过街市,走过山庄的宫阙亭台,走过花木永不凋谢的花园。她们,其实根本没有离开过。

      夕阳似血,染了半边天空的殷红。一阵黄昏的清风拂过,曼珠沙华微微摇曳,殷红之海上涟漪荡漾。
      阿剑缓缓走过白石的神道,走过遍地的妖红。曼珠沙华似在指引归乡的亡魂般轻摇,定睛看去,却只是一阵清风,才让这火海般的遍地妖红有了起伏的波澜。
      他永远都记得,自己如今的名望、地位和荣华,都来自于他的主人,那个红衣红发的美艳女子。但他却曾经对她那么轻视,曾经否定过她的一切,美貌、才华、武学、术法,甚至存在的意义。哪怕作为一个混血,他根本没有资格那么做。她固然曾经卑微过,是一个烟花巷里卖笑为生的歌姬舞女,一个青楼女子,但她有他所没有的纯净的血统,以及引以为傲的,活着的方式。
      无论是爱是恨,都是那么决然,甚至疯狂。
      如极光,如烈火,炽热而绚丽,灿烂而凄美。她妖娆的容貌和眼中流转的灵动只因为这极致的爱恨才得以永存。那是她存在的方式,一如前世。她柔弱的身躯里,潜藏着的却是惊雷赤火般的力量。
      血舞镜,这个代表着一大门派的荣耀的,倾国倾城的女子,却垂青于被无数冷眼与蔑视包围的混血少年。她给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甚至准许他与自己平起平坐。
      他成了她的管家和挚友,帮着她聚敛金银,在大小门派间斡旋。彼此相伴长久,了解彼此的好恶秉性,也了解彼此的过往前尘。总以为他们是知己,是莫逆之交,但总有一些东西,他们是永远无法彼此读懂的。
      一如再也回不去的前世。
      她因情而生,亦因情而死。他看着她为爱人不惜连自己的生命也决然放弃,看着她不顾一切地去爱去恨。但他只能观望,因为她能做到的,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
      若论武功与修为,他与她可谓伯仲之间,旗鼓相当。可若论决绝与勇气,他却无法与她相比。
      咫尺天涯。
      他们之间唯有这四字而已。
      蓦地,一阵凄凉哀怨的笛声响起,像是在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倾诉一段悲伤的独白。阿剑循声望去,却见碧草青青的坟冢边静静立着一个青色的修长身影,衣袂飘飘,珠灰色的纱幕从斗笠上垂下来,遮住了面容。那人横持一管长笛,惟一可辨的,是神情的悲伤与专注。
      想不到已经过了允许外人祭拜的时间,却还有人能进陵园里来,阿剑本能地亮出了银色的长弓,弯弓拉弦,虚空之中便立刻凝聚出了一支发着白色光芒的箭。手一松,一箭便射向了那吹笛的青衣人。
      那人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是回过身来,用手中的长笛生生接下了这一箭。原本射向他心脏的箭立刻被震飞到了几十步远的地方,落地之时土石飞溅。
      显然他的武学造诣相当之高,阿剑握了握拳,收回了长弓,按着剑向那人走去。
      而对方也在这时揭开了面纱。
      面纱下男子的面容俊美而忧伤,带着风沙与旅途留下的沧桑,双眸漆黑如墨,不知潜藏多少忧愁的故事。而这张脸阿剑是认得的。
      武林中排行第三的高手,沧云隐者易殇。
      “是‘挽月’么?镜儿手上做出来的,果然都是神兵利器啊。”他说,“你是她的管家吧?”
      “对,我是她的管家,这弓也的确是大小姐做的。”阿剑说,“已经过了祭拜的时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人愣了一下,低声说:“请不要赶我走,可以么?我只想和她待一会儿。”
      “大小姐她听不到了,她连魂魄都没留下。”阿剑平静地说。
      “这是她最爱的曲子,”易殇的声音宛如叹息,“记得以前……她最喜欢听我吹这支曲子了。我现在来到这里,只是想最后为她吹一次而已——我等了她很久,可还是没有等到她。”
      “她是自己选择的,我也无能为力,”阿剑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理解她,可她有自己的理由这么做。”
      “其实这一个轮回以来,我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可以让她连命都不要。”
      “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易殇说着,收起了长笛,回手拔出了佩剑,寒光瞬间映亮了他忧伤俊美的脸,“从你刚才那一箭看来,你应该是个不错的对手,比试一场这么样?用剑就好了。”
      剑锋展,光华万千,清光漫天。

      剑气扬起了漫天的红雨,纷纷扬扬如血泪飘坠。
      青衣的吟游诗人在花海中站定,长发有些凌乱了。他负手持剑,静静望着七步外拄剑而立的金发少年。
      少年的眼角,剑尖划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一直拖到面颊上,流了半张脸的血。若是再偏一些,只怕他就要失去这只眼睛了。
      “你输了。”易殇走到他面前,说。
      对于可能毁伤容貌的伤势,阿剑却是毫不在意。他原本俊美的脸因为这道伤痕而显得有些狰狞。他抬起头,却只是倔强地望着眼前的易殇,一脸不服输的表情.。
      “你很要强嘛。”易殇收剑入鞘,说,“那么,再见了,再不相见。”
      青衣的吟游诗人转身走开,放下勒斗笠上的珠灰色纱幕。他没再看阿剑,在白石的神道上一步步走远了,夕阳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更显他的高挑俊逸。
      地上只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个青衣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阿剑听见远处传来沙哑的歌声,凄怆而苍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夕阳落了下去,夜却并未降临,天空呈现出明镜得落泪的蓝色。
      易殇从怀中的锦囊里取出那滴凝结成晶石的眼泪,映着最后的一点微光,折射出暗淡的彩虹。
      他轮回只为拥有不止一次的青春,只为与自己最爱的人永不分离。他只愿与她携手游遍天下,看小桥流水,看雪山长云,看长河落日,看大漠风烟,就像前世承诺的那样。
      可他再也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不敢回头再多望那座坟冢一眼,因为怕自己再也无法离开。易殇逼迫自己低下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落下,窒息般的痛涌上了心头。
      镜儿,是你太过残酷,还是我又一次被命运捉弄?
      否则,我何以独守我万年的生命和青春?
      他们前世无法承认彼此在生命中的存在,今生却依然生生错过。唯有他们自己依然坚信,自始至终,他们都深爱着彼此,纵使没来得及说出那三个字,纵使被死亡永远分离。
      无处话凄凉,无处断肠,才是最令人肝肠寸断的。抬头向前望去,白石的神道依然无尽地向前延伸,仿佛冰冷孤独的旅途——就是这样的旅途,他要一个人走下去。
      青衣猎猎,长发飘扬,吟游诗人站在苍茫的暮色深处,身影那么落寞却又那么孤高。在他的身后,依稀传来歌者婉转低回的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纵横满面。青衣的吟游诗人渐行渐远,伴随着晚风中破碎的歌声。那落寞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渐渐变得寂静的黄昏里。
      晚风如少女幽幽的叹息,又宛如恋人温柔的呼唤。妖红遍野,恰如那些耀眼的爱与罪,从血泊和绝望中怒放,开成一片火海。
      END.

      2009.4.12 08:35AM 初稿于南宁二中高一(3)班教室
      2011.6.28 04:08PM 修订、终稿于家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终章 独舞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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