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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鹿青崖间 薛鹿娘 ...


  •   瞿景焕在客店里住到第八日上,与他作伴一路西行的商队才终于清了货物,盘好了箱子,打点了些香料毛毯,准备回头向京城去了。
      领头的商人来见他,询问他之后有何打算。
      瞿景焕还未决定是继续西行还是北上,于是多问了商人几句,两边路上各有什么风物景致。

      回家是还不打算回的,给家里写了信,给阿姐单独又写了一封,附上新得的稀奇首饰,虽说不值几个钱,也图个花哨好看;又把新做的几个曲子认真抄了一遍,要带给璩江儿。
      写给应琸的信也早就有,啰啰嗦嗦一大叠,内容不赘。反倒是想了许久也不知道给薛大郎捎点什么,索性找当垆的阿鹿姑娘打了一坛子极烈性的烧酒,要那商人送到薛霁手上。

      那商人苦笑:“薛大郎君哪是随便见得的。”瞿景焕也跟着用鼻子笑了一声,索性歪在柜上,借了抄账的笔,写了个字条儿交给他,说:“你拿这个去,保管能见。”他斜了那商人一眼:“这几个月你不是从早到晚见我,他薛霁有什么见不得的。”

      商人笑眯眯的,脸上都是和气,连声答应,看到他没了别的事情吩咐,就弓着腰念叨着吉祥话儿退出去了。

      瞿景焕心里盘算:薛大郎老是说自己倚红偎翠的折了男儿志气,且教这坛酒试试他有几分志气也。

      阿鹿冷冰冰地看着他,伸出手。瞿景焕愣了一下,讪讪地把笔还到她手上,自己回到桌前坐下,吃他没吃完的早饭。
      塞外风大,一碟馒头干放了那么半个时辰,都能吃出沙来。他也不甚讲究,就着热茶,嚼得嘎吱作响。阿鹿又板着脸端了碗热的羊肉蒸饼子,剁在他面前,碗底在桌上磕出好大一声铿锵有力的动静。
      他笑着道了声谢,她却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又回去坐下了。手里拿着那支毛笔,在手指间转得虎虎生风。
      瞿景焕不敢多看,他怕那一笔的墨汁儿甩到他脸上来。

      阿鹿的年纪已经不算轻了。或许也还年轻,但客店生意做久了,自然不像寻常姑娘那样矜持羞怯,却是别有一番练达情态。可惜左边脸上有几块烧伤,靠近眼下的地方还横着长长一道淡白色的疤。若不是晒得黧黑,又破了相,也算是个秾艳美人。

      在女子里阿鹿算是高挑,身量干瘦。入夜的时候风大,瞿景焕看她在店子外面收拾门板,落锁灭灯,竟是比那猎猎作响的酒旗还轻盈几分,好像不拴根绳子就要飞了似的。
      他在店里住得半熟,总是想勾着阿鹿闲聊,觉得她算是个江湖女子,练过武,又开客店,定然见多识广,能说出点奇闻异事来。阿鹿却总是不太理他。

      今天尤甚。

      瞿景焕总觉得阿鹿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在他背上,盯得他恨不得多加两件衣服,于是夜里多要了床被子盖上,睡得不太安稳,却又迷迷糊糊醒不过来。

      他睡前摊了满桌子的画儿,画的自然是一路上遇见的女子。他笔墨尚佳,素来爱画女子,心里觉得她们有千万般的优柔美艳飒爽风情,要挨个画下来才甘心。
      画儿多数作好了,有几幅尚欠些许加笔。他想着要做评,还要做赞,便悉数拿出来,和零碎写下的游记一起对照琢磨。

      窗外传来极清晰的风声。微凉的、干燥的风缓慢地流进来。他感到屋里是亮着的,窗户开着,又担心风吹乱桌上的纸张,于是勉力睁眼,却昏昏沉沉地动弹不得。他嗅到一股淡淡的糖蜜香气,透过帐子,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影,绰约地映在垂坠下来的纱面上。
      他觉得自己怕不是在发梦,又实在困乏得厉害,渐渐闭眼睡了过去。

      兴许是睡得不晚,次日他极早就醒了。
      桌上的东西分毫未动,画卷仍摊开着,游记册子也还在昨日那页,笔和砚台放在油灯边,却都干了,砚台里凝着浓厚的一块墨色。
      他推开窗看了下外边,天空微微发红,在头顶处又是湛蓝。一股沙子气味扑了进来。他赶紧又把窗户关上。

      阿鹿坐在屋檐下,门槛上。门槛修得高,长年累月磋磨下来,早已棱角圆润。前几日住着的商队走了,客店的帮工是镇上人,每日要回去的,这会儿也还没有来,堂上冷清得很。她拿了一壶烈酒,一个杯子,斯文地倒了一杯,却一点也不斯文地仰脖喝下去。

      瞿景焕从楼上房间里出来,看见她斜着坐在门槛上,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左手歪歪斜斜地拿着酒杯,把酒壶放在背后,门槛里面。
      她手里捏着的酒杯是空的。右手举着一颗圆而晶亮的东西,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闪着极淡的莹然幽绿的光。

      常年少雨,客店的屋檐很短,屋顶坡缓而平。院子里立着一棵颜色黄暗的胡杨,树冠后遮掩着的太阳已渐渐显示出威力。
      仿佛是捡了那些散落的光晕来看一般,她眯起眼,那道光线穿过她的指尖,变成一块发亮的白斑投在眼睫上。

      门外一阵喧闹,有一队车马在门口卸下东西,阿鹿抬头看了看,将那颗挂在颈项上的珠子塞到衣襟里,站起来。

      瞿景焕跟着从楼上下来。阿鹿听到楼梯响,转身看了他一眼,用手背朝外挥了几下,似乎是要他回去。

      一双男人的腿跨进来。接着又是几个人。

      阿鹿叹了口气。

      领头的男人似乎和她熟稔,笑着说:“你哪来的新相好。”
      “那是十一娘的亲戚。”阿鹿板着脸。
      男人愣了一下:“那个痴姑娘你还养着呢?”
      “关你屁事。”

      瞿景焕缩回房里,又忍不住把门开了一条缝。阿鹿似乎在和他们吵架,几个男人说的也不像官话,口音浓重,吵着吵着又大笑起来。
      他偷偷从门缝往下看。那几个人却好像知道他在看一般抬起头。他连忙又把门关上了。

      过了片刻,那群人喧闹着上楼,从门口经过。然后店里又安静下来,却又不是全然安静。

      偶尔有人在不远处打开门,嚷嚷一声。阿鹿在堂上远远地答应。她端着吃食酒水上楼,进了天井对面的房间,过了许久,又拎着空盘子下楼。

      瞿景焕鬼鬼祟祟在柱子后面躲着。她说:“你出来。”

      “这几天你不要出来。”她又说。

      瞿景焕“噗”地笑了:“那我到底出不出来?”
      阿鹿翻了个白眼:“不要笑,那个是马匪,要杀人的。”她想了一会儿,说:“他们明天就走了,你再多留几天,今天晚上也不要出来,我给你送饭。”

      他点头如捣蒜:“都听阿姐的。”阿鹿抿着嘴角,把他推进去,关上门:“滚,谁是你阿姐。”

      瞿景焕靠着门偷偷地笑。
      天色还早得很,兴许要画一天的画儿了。

      于是他真的坐在那里画了一天的画儿。画京城的绣娘,画码头的渔家女,画洗蓝染布的村姑。他还画家里的几个姐姐,一长串妹妹,画到末尾几个,反复加笔,却总觉得不太像。他放下笔捏了捏鼻梁。
      大抵是因为没见过几面罢。

      他忽然想起,十余岁时,与薛霁初进学,做了同窗,感情甚笃。那时薛大郎就说过,若不是家里嫡妹已定了要送进宫去,倒好问他要不要做自己妹夫。
      既然是定了要入宫的,自然是娇养在家里,学一身娴静宫样——连脚也是缠了宫样。
      当下的风气,女子还不时兴缠足,瞿景焕向来更欣赏泼辣爽利的女子,不禁叹惋了一番。
      过了几年,又听说薛霁的幼妹在别庄上遇了贼人,为保名节,坠楼了。别庄也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瞿景焕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差点和自己议亲的薛娘子。既然养在别庄,大抵也不是要入宫的那一位。

      薛家的女儿实在太多了。
      京城人口多的大族,女子们总是面目模糊。
      甚至不如一个唱着莲歌煮着浓茶和河鲜的小小船娘更令人记得清楚。

      日间阿鹿过来送了两次吃的,菜色比之前几天好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算沾了马匪的光。

      天黑之后,那帮男人又在堂上闹了半夜,喝酒,唱歌。一直到月亮也落了下去,那些灯光才熄灭,人声也渐渐静下去了。瞿景焕偷偷地看到阿鹿和几个帮工打了几大桶浑黄的水,把院子冲了一遍。
      阿鹿拿着蜡烛站在门口,帮工收拾好东西,和她寒暄几句,出门各自回家。她上了门板,落了锁。

      铮然一声轻响,眼前雪亮。

      那女子擎着一盏风灯,琉璃带着幽幽的蓝绿,使她的脸色有些忧愁的苍白。长发未束,脂粉不施。
      阿鹿熄掉手上的蜡烛,上前把她拥了半边在怀里,灯下的阴影清凌凌地掩住她们各一侧的脸。

      瞿景焕侧着头想仔细看,也只能看到纤弱的背影,以及印在脑海中黑白分明的双眼,拥有着与尖而削瘦的下巴不太相称的、有如蝴蝶翅膀一样的眼神。
      他依稀觉得那样的眼神在哪里见过,却又着实地想不起来——也许是他见过却并没有留心。

      他又依稀地听到阿鹿叫她十一娘。那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能在阿鹿口中听到的,柔软而亲昵的声音。

      她们从中庭慢慢走过去,房门轻轻而黑沉沉地关上了。琉璃灯和素淡的女子,仿佛从未存在过。明日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仍旧是冷冰冰的以伤痕示人的阿鹿。

      然后风灯也在窗纸的后面熄了。代替那道幽远的光,红烛缓缓地亮了起来。

      她坐在床沿,就如同多年前坐在床沿一样。她的屋里放着和屋外的风沙不相称的雕花围子床,铺着最柔软的被褥。支着画了梅花的纸帐。屏风上搭着锦缎衣服。锡瓶有数个,甚至插着花。书贮、花案、妆台、衣架一应齐全。

      十一娘的闺楼向来是比着宫样摆设,精致得很。她袅袅婷婷地走到窗前,点了一炉熏香。转过头去找夜里来看她的阿鹿。

      阿鹿有好几个月没有来过了。自从十一娘到别庄住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她。

      时节尚未开春,夜冷、长而无聊。十一娘年纪尚小,还是好动贪玩精神长足的时候,也不想睡觉,便拿着妆台上的东西涂到阿鹿的脸上,涂抹了一会儿,不甚满意,又要洗了重新画。

      阿鹿乖乖地坐着陪她。

      “不如我索性做了你的丫鬟罢?”她闭着眼,让十一娘涂了满脸的玉容散,又用温水洗净。她接过递到手上的帕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睁眼就看到十一娘在笑。

      “不可,那是要落奴籍的。”

      阿鹿摸了摸脸,眉黛胭脂铅粉都洗掉了。她长出一口气,说:“什么奴才能比做飞贼还难的?你既然教了我认字,我就给你做陪嫁丫头,包你不受欺负。”
      她捏了一下拳头。十一娘笑出了声:“……你又懂得什么做陪嫁了。”

      阿鹿确实是不懂得的。却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得。她九岁落草,又是个女孩子,早已什么都懂了。

      她说:“不就是陪——”

      十一娘“啊”了一声,去捂她的嘴:“……你怎么什么都乱说呀!”

      阿鹿只是嘻嘻哈哈地笑,又献宝一般地从怀里往外摸东西。她身量干瘦细长,两层衣服穿上,好像有无数的地方能藏无数的小玩意儿。

      南边初开的桃花,不易保存,放在细沙盒子里制干了,颜色尚且明艳。东海之滨找采珠女讨来的大珠子,不圆,卖不了几个钱,却歪歪扭扭地亮得惊人。漠上野马的尾巴毛也被她剪了,说要给十一娘做琴,剪得不甚合用,还要细细挑过。波斯来的花花绿绿的琉璃串儿,骆驼绒毛的手巾,有一回还有一个拇指大的绿乳香。

      她知道十一娘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塞外的明月,还有海潮、野花、烈酒和马。而她也从来不说风雨中的废屋,刀与棍棒,大火和血。她的每一口吃食,除了十一娘给的,都不干净。

      十一娘靠在床沿,拿起话本看了几页,又放下。“阿鹿,外面怎么好大的声音。”她说。“有火烧的声音,还有人在喊——”

      阿鹿默默地看着十一娘明亮而好奇的眼睛。她想起自己曾经捡到过的小小的猫。
      那只猫后来也没有养活。它永远停留在了最惹人怜爱的时候。

      “我没有听到,十一娘,你睡吧。”阿鹿笑了笑,“我看着你,过会儿再走。”

      她走到窗前,将窗户关得更紧了,又将香炉打开。

      炉子里烧着檀香,传来甘甜如蜜的气味。

      窗外不是绣楼树梢的白色玉兰花和灯火,也不会有什么火烧的声音突然打破窗户扑面而来。

      封在外面的是即便夜里也有几分昏黄的天色,垂死的井和老树,弯而淡、好像蒙着纱帐的月亮,还有,从往昔中蓦然闯进的人。

      “看什么看,没有肉粥,别想了,那群天杀的把一个月的肉都吃了。”阿鹿粗着嗓子,把端来的东西嗑在桌上。

      这一日瞿景焕起来得晚,他做了一夜稀里糊涂的梦,饿得慌,根本不在乎吃什么,有一口热的就行。他从京城一路过来,遭遇了不少苦头,早就不算是什么精细的人了。

      阿鹿看着他吃东西那张脸,竟然有些许目瞪口呆:“你倒真不讲究。”

      等到他吃完饭,阿鹿把碗筷收拾了,又赶在帮工前面去天井对面的几间房转了一圈。
      那群马匪歇了大半夜,早早就走了。房里留下几样东西抵账。钱是不会给的,也从来没给过。

      阿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装首饰的盒子,上面还带着一点点被粗鲁擦拭过的血迹。

      她又叹了口气,把东西收了起来。
      东西在这里,那谁的信肯定是送不到了。
      信送不到没关系,至少人还在。

      而她仍然要坐在她每天一成不变地坐着的地方,度过长而沉闷的午后。从堂上望出去,天空已经从晨间的湛蓝转为看过千百遍的昏黄。打开过千百遍的门外,仍然是那棵苟延残喘的树和奄奄一息的井。

      瞿景焕同她混熟了,大大咧咧地用她的长条桌子铺画纸。

      “你画谁啊?”阿鹿过来扒拉他的笔。

      瞿景焕笑了,提起笔让她看。

      画上的女人身量瘦长,坐在一长列酒坛子中间,眉眼凌厉,托着腮,嘴唇殷红。

      阿鹿侧过脸去,将有伤的那半边对着他,说:“我这样的你也画?”
      他说:“自然是能的,你是难得的好看的女子。”

      她自顾自地看那幅画,没有回应,脸上的伤痕弯出一道弧度,像是沙漠上嫣然的斑驳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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