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飞舟》阿嘉妮

2、chapter 2

　　进宿舍大院的铁门上，被人用红油漆涂了巨大的“刽子手”、“骗子”的字样，还有好多不堪入目的话。
　　林哲知看了看，从魏棋洲口袋里摸出钥匙，带他进了院子，反手锁好了铁门：“你们这里以前不是有站岗的吗？”
　　魏棋洲摇摇头：“都搬走回家了，他们经不住骂，现在住在这里的没几个人了，也就不需要警卫了。”
　　听到这话，林哲知又检查了一遍铁门，两人才向魏棋洲的宿舍走去。
　　魏棋洲的宿舍不大，只有一个房间，家具简陋，里面堆满了魏棋洲的私人物品，从他被赶出家门以后，这里是他唯一的据点。
　　“我去洗个脸，你帮我烧点水。”魏棋洲说，推开林哲知，自己踉踉跄跄走进了卫生间。林哲知在楼层公用的厨房接了饮用水，放在煤气炉上。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远处的飞船基地，钢铁巨轮像一座山，匍匐在夜幕中。林哲知盯着遥远的飞船看了好一会儿，垂下了眼睛。
　　——从排号看，他跟魏棋洲根本不可能同一批上船。就像他跟魏棋洲，从来不是一路人。
　　但是刚认识的时候，林哲知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七年前，魏棋洲和林哲知都考取了大学，同一天入学，魏棋洲是炙手可热的机械工程系新生，林哲知在的是他隔壁的地质科学系。第一天军训后的食堂里，魏棋洲同学们早早抢好了座位，然后看着地质系的新生们灰头土脸地从操场跑来。
　　——飞舟计划是六年前开始的，为了躲避即将冲撞而来的彗星，人类已经决定乘坐飞船踏上茫茫太空，七年前那最后一届的地质系，怎么看，都有种格格不入的黑色幽默气息。
　　因为种种原因，那一届的机械工程系新生个个家里都非富即贵，多多少少能听说些内幕消息。他们看着个个土包子似的的地质新生，两两对视间，脸上都露出了心知肚明又戏谑的表情。
　　不记得为什么事，两边起了冲突，魏棋洲原本坐在角落，也不幸被波及，有人好像说了句什么：“怎么着，你们是看不起我们地质科学吗？”
　　“好了！”人群后排的一个面嫩的少年此时站了出来，他年纪小，在新生中也没什么话语权，刚才没有人在意他，但是在这个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他站了出来，并且一瞬间，镇住了地质系他的师兄师姐们。
　　他走到魏棋洲面前，看了看他胸前的名牌，他好像有点近视，皱着眉念道：“魏……棋洲，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魏棋洲也看他的名牌，上面是“林哲知”三个字。
　　魏棋洲正想说些什么，他的同伴们也意识到，魏棋洲方才差点说漏嘴了，连忙踩了他一脚。
　　魏棋洲看看旁边的同伴，闭上了嘴。
　　“大家吃饭吧，我想有什么误会，”林哲知也没有追问，回过身安抚自己的同学，“下午还要军训，大家吃完回宿舍休息一会儿吧。”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魏棋洲晚上在水房又看见了林哲知，他正在洗自己的饭盒，看见魏棋洲，笑了一下，就当是打招呼了。
　　魏棋洲洗了洗手，正要走，又走到林哲知身边：“你转系吧，还来得及。”
　　林哲知抬起眼睛看他，半天，答非所问道：“你的发型不错，哪里找的发型师？”
　　魏棋洲一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掏出了手机：“加个联系方式吧，周末我带你去。”

　　外面传来一声响。林哲知从回忆中惊醒，炉灶上的水已经烧开了，他慌忙关上煤气，跑出了厨房。
　　只见魏棋洲站在楼下的邮箱边，不知翻着些什么，邮箱里的东西太多了，刚才那声响，就是东西落到地上发出的。
　　林哲知连忙走过去，帮他拾地上的东西，只见有很多信件，信封上魏棋洲的名字都是不知什么动物的污血写成，还有好多谩骂的话，有个纸箱里装了一条死了不知道多久的鱼，鱼眼泛白向着他们，臭气熏天，纸箱下面全是腐臭的液体。
　　魏棋洲还在邮箱中翻找，看到恐吓信就丢到一边。
　　“棋洲，你在找什么？”林哲知把血书和垃圾扔到垃圾桶，忍不住问。
　　魏棋洲手中的动作停了停，转过头，看着林哲知笑：“我有礼物送给你，刚才看配送记录，已经到了。”
　　说着，他从邮箱的最下面翻出了一个小包裹，三下两下撕开了外面的包装，露出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红色绒面的小礼盒。
　　“你看，果然到了。”他把小礼盒托到林哲知眼前，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在发自内心的开心。
　　他掀开礼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块腕表。表盘一看便价值不菲，但是更醒目的是表带，金灿灿的，又宽又厚，除了炫富，基本没有美感可言。
　　魏棋洲取出腕表，就往林哲知手里塞。林哲知握紧了手，不肯收。
　　“你拿着吧，”魏棋洲有些着急，说，“我问过人了，即使到了飞船上，金子也是硬通货，假如你和你妈遇到困难，也可以用它来换一些帮助……”
　　林哲知的手慢慢松开，任由魏棋洲把那块金表塞到他的手心。
　　许久，他声音发抖地说：“我也好想送你些什么……”
　　——当告别礼物。
　　“可是……可是……”他几乎难以说下去，低下头，避开魏棋洲的视线，竭力想隐藏起自己的困窘和无能为力。
　　魏棋洲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抚摸着他的后背和头发：“没事的，别害怕，等你上船了，我会打听好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代我帮助你们。别怕啊，哲知。”

　　魏棋洲父母是科学家，研究的是当今时代的前沿科技，他大约在上大学之前就大致听说了“万世飞舟”的计划，他那深谋远虑的舅舅亲自给他选择了机械工程的专业。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人们还在天上飞，你的‘船票’都是最保险的。”舅舅说，把录取通知书折成船票的大小，拍到魏棋洲手上。
　　是啊，人要审时度势、人要随波逐流，突如其来的彗星将人类漫长的历史卷入新一轮洪流，活下去吧，做最后死的那一个。
　　所以，机械工程系的魏棋洲，在开学第一天，看到打打闹闹进来的地质科学系同级，惊呆了。旁边有同样心知肚明的朋友小声地调笑：“他们为什么不跟历史系合并呢？”
　　因为开学那天的不愉快，机械工程系和地质科学系结下了仇，只要碰上都会有或大或小的争执，但是在这其中，机械工程系的魏棋洲和地质科学系的林哲知却成为了朋友。林哲知上洋流水质分析课的时候，旁边坐着的魏棋洲用书本挡着脸打瞌睡。魏棋洲暴跳如雷地和电子线路猜谜的时候，林哲知捧着虾条在旁边瞎出主意：“连红色！红色，肯定是红色，因为我喜欢红色。”
　　——直到第二年，“万世飞舟”计划正式公之于众。魏棋洲和林哲知一起在学校的礼堂里听到公告。地质系两鬓苍苍的老教授脸色煞白，半天，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外。他的学生们追了上去。林哲知没有动，站在原地，魏棋洲抓住了他的手，指尖扣进他的指缝，握成十指紧扣的样子。
　　“我得回去看看我妈.”他听见林哲知喃喃地说。
　　机械工程系被全员调到飞舟基地协助战备，魏棋洲在工地上忙碌了大半年，风尘仆仆回到学校的时候，地质系已经被撤销，学员们全员退学，就连那个被誉为地球化石“活百科”的老教授都不见了踪影。林哲知——自然也不见了。

　　据说，太喜欢回忆过往的人容易老。
　　时间回到现在的深夜，魏棋洲坐在床边的地上，打着赤膊，胡乱穿着一条沙滩裤，在黑暗中，沉默地抽着烟。
　　林哲知在他背后的小床上，睡得正熟，把所有被子都卷到了自己怀里。
　　仿佛是香烟呛到他了，他在睡梦中低低咳嗽了几声。魏棋洲在烟灰缸摁灭了香烟，坐在地上转过身，恰好能看见林哲知安静的睡颜。月光如水一样流淌在房间中，静谧的世界里，有一丝微微的风。
　　魏棋洲探过头去，额头睡着的人贴在一起，听他轻轻的呼吸声。
　　或者是胡茬刮到了脸，林哲知睁开了惺忪的眼，盯着魏棋洲看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摸摸他耳朵，说：“很晚了，棋洲，睡吧。”
　　魏棋洲轻轻笑了笑，把烟灰缸藏到了床下面，自己在林哲知的身边躺了下来。林哲知半梦半醒间还记得把被子重新分他一半，很快又陷入了梦境。魏棋洲一直看着他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微明，才昏沉沉睡去。
　　隐约听见了身边人起床的声音，听他蹑手蹑手地穿衣服洗漱，去厨房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像是终于要离开了，他像昨晚的魏棋洲一样，长时间地停留在了床边，看魏棋洲沉睡的脸。
　　良久，他弯下腰，亲了亲魏棋洲的面颊，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了一个用绳结串起的护身符一样东西，放在魏棋洲的枕边。
　　他环视了一眼小屋，又最后看了一眼魏棋洲的脸，走出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