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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男女 ...

  •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一年光阴流水般从指缝溜走。
      这天夜里,林娘子一面伺候丈夫更衣,一面悄悄说道:“我看,萧公子,好像对咱们阿蘩有意思?”
      陆贯中皱眉:“嗯?那怎么行,咱们阿蘩都已经定下章家了。”
      “唉……”林娘子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你叹气是什么意思?”陆贯中不喜。
      林娘子强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意思?早都已经定下了,没有悔婚的道理。”
      陆贯中这才放心,说道:“我这几日,得暗示暗示他。阿蘩你也看得紧些……当初让她跟萧熠读书,一则是为了寻个由头让萧熠安心住下,好报答他的恩惠,二则阿蘩爱读书,年纪又还小,我心想不碍事。如今住了已有将近一年,他妹子就快要康复,咱们的恩也报得差不多了。女儿名声要紧。”
      “嗯。”林娘子答应着。

      第二天,陆贯中清早进宫,先去太医院点卯,踏进太医院大门,余光瞥见两个守门侍卫眼神一碰,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贯中心里暗骂:“莫名其妙。”不过门卫本就是最势利的人,他虽然觉得今日奇怪,但没太放在心上,照旧往院内走去,欲同院判和同僚们打声招呼。
      进了值房,原本众人皆望向门口等他来,目光一触到他,却立刻各自别开,低头假装无事。
      陆贯中心头冒起一阵无名火,强压着,上前同张院判问安。
      “素玄(陆贯中的字),你来啦……”院判站在桌案后,抬头回他一句,惋惜地看着他,露出欲说还休的表情。
      陆贯中在太医院虽然受人嫉妒排挤,幸而院判惜才,多加照拂,如今院判也如此,陆贯中如坠五里雾中,茫然不知何故——他何时连院判也得罪了?
      傍晚出宫总算得了机会,约张院判在宫外酒馆小酌一杯,才打听得今日究竟是为了何事:不知怎的,陆蘩没有裹脚的事被人发觉,太医院里有位姓吴的太医,今日先是将消息传遍了全太医院,又在御前当值时向皇帝进了谗言,说陆家家风不正,家教不良,陆贯中品行不端,不堪服侍皇子公主。
      “多亏郑贵妃娘娘念在你治好了三皇子,在御前替你说话……也幸而万岁爷不懂得民间这些事,宫里女人一律都改穿宫样鞋,万岁爷不太知道外头女人都要裹小脚,贵妃娘娘一哄便哄住了……”
      陆贯中抱拳道:“明日进宫,必亲自向郑贵妃娘娘谢恩。多谢院判大人告知。”
      张院判摆摆手,叹道:“看你平日是个极守礼的人,怎么不给女儿裹脚?别给娇惯坏了!裹脚虽疼些,可你是为她好哇!她现在年纪小不懂事,等将来因为没裹脚被人嘲笑、被夫家羞辱时,定要恨你和夫人的。趁着今年还小——我记得,好像是十岁?虽然晚,但还算来得及,叫夫人速速给令爱把脚裹了罢!”
      陆贯中嘴上应承着,心里仍是不舍得,揣着一肚子的心事一路走回三条胡同,跨进家门,看见陆蘩活泼泼从房中跑出院子来迎他,实在狠不下心,拿女儿的双脚,去堵同僚的嘴。既然已经和章家定了亲,章家红口白牙说过不必缠足,何苦非要女儿再受缠足的苦。

      陆蘩端着银盆,给父亲洗手:“爹爹,萧哥哥说他要走哩,爹爹留一留他,好不好?”
      陆贯中打量着陆蘩,来京城这一年间,个子高了,眉眼长开,越长越像林娘子,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心中暗叹:“是我不察,女儿已长得这么大,还放任她与外男独处。”
      “爹爹,爹爹?”陆蘩见父亲呆呆出神,连声唤他。
      “嗯?”
      “爹爹,萧哥哥说他要走哩,爹爹留一留他,可好?”
      “要走?”陆贯中接过棉布擦干净手,忙快步往客房去。

      客房里,萧熠的行李都已打点好,箱笼整整齐齐码在地上。
      “贤侄,可是我家招待不周?怎的突然要走……”陆贯中忙问。
      萧熠抱拳打拱道:“伯父伯母悉心关照小侄和舍妹,小侄铭感在心,永志不忘,只是叨扰一年之久,小侄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现在舍妹托伯父回春妙手,渐渐痊愈,许多事小侄委实不愿再给伯父伯母添麻烦……”
      陆贯中知道他不愿再寄人篱下,便问他可有去处。萧熠说这几个月来帮人写字抄书已经攒下些积蓄,可以在城西南租一间小房,能撑几月,待到秋闱结束,便带妹妹回乡。
      陆贯中略一掂量,想帮人帮到底,便说道:“那也不差这几个月……不如你俩继续住在我家,住到会试结束放榜,到时你再携令妹回乡,如何?置办房子家具,实在劳心劳神,分散你温书的精力。十年寒窗,在此一战,不可马虎。且令妹大病初愈,不宜劳累,不如在我这里彻底养好,再随你走。”医者终归是希望病人完全恢复健康。
      提到萧真的身体,萧熠稍作犹豫,说多谢伯父收留小妹,但自己仍坚持要搬出去。
      如同心中有一根弦拨响,陆贯中恍然明白:这萧熠,确实是对阿蘩动了心。只不过他是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不等陆贯中开口,便主动回避。
      “也好。既然贤侄你意已决,我也不阻拦你。明日我叫魏伟去帮你安置。”

      春夏之交,湿润的晚风里透着微凉,风中草虫在暗处鸣叫,像拉着一把纤细的胡琴,婉转低回。
      晚饭后,林娘子拘着陆蘩,在书案前给章屹写信。
      “人家阿屹给你来了那么多信,你也不多回他几封,回回都要娘替你想着。别冷淡了人,让人心寒。”
      “没得写。”陆蘩没好气地磨墨,肆意用蛮力,将砚台磨得“哧啦”“哧啦”响,像要把砚台磨穿似地。
      “怎么会没得写?你随你爹爹同僚家的那些小姐们成日逛了那么多景。京城里的东西他没见过,都是新鲜的,说给他听,他一定爱听。哪怕不是什么新鲜景色,将最普通的家长里短,随便什么事,同他讲一声,又有什么难的呢?我同你刘大娘写信,只觉得有写不完的话。若非她认字不多,我怕帮忙念信的人嫌烦,否则信写得还要长些。”
      “娘是娘,我是我,我没有那么多话写。我写了阿屹也看不懂,写也白写。”陆蘩道。

      其实刚到京城时,陆蘩也曾兴冲冲地给章屹写路上见闻、京中奇遇,可章屹的回信总不在点子上。
      陆蘩给他写,茶馆里戏子新练出一种“水磨腔”,音韵极美,好听得让她连饭都忘了吃。原指望他说几句羡慕的话,他却来信说戏子下贱,叫她离那些人远远的。
      陆蘩写京城街头偶尔能见到一种雪白皮肤金黄卷发的洋人,讲着语调很奇怪的官话,萧熠说他们很会解算术题。原以为章屹定会好奇地追问,然而他全然不感兴趣。
      陆蘩为了迎合他的兴趣,说京城三大营似乎要从海外引入一种全新的佛郎机,据说火力威猛,或许永平府的军队将来打仗也用得着。章屹来信也只是表示“知道了”而已。
      往来信件,全是两人自说自话,彼此两封信的内容甚至连不到一起。
      陆蘩倒是常常问候章屹读书习武如何,章屹字里行间流露出敷衍,只说自己有在用功。习武如何陆蘩见不到,不清楚,可读书如何,却显而易见——一封封的信,全是大白话,偶尔拽词,文句却不甚通,还有错别字。
      祖荫的坏处,便是令子弟不图上进。陆蘩心想,你将来要做千户领兵,吃朝廷俸禄,理当勤读兵书、勤习武艺,为大明镇守边疆,护佑一方百姓。肩上挑着这样重的担子,竟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心里不免有些瞧不起。
      更不用说,她身边有一位萧熠……

      “阿蘩,你怎么跟娘说话呢,没大没小。”林娘子轻轻道。倒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想让陆蘩不要再这样抱怨章屹。
      陆蘩立在桌前,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眼泪“啪”“啪”一颗一颗砸在宣纸上,洇出一大朵一大朵的水花。
      “阿蘩,阿屹是你待嫁的夫君,你若冷淡他,伤了他的心,娘怕你将来嫁过去受委屈呀……”林娘子走到她跟前,拿丝帕给她拭泪。
      陆蘩偏开头,手背抹了抹脸颊:“娘,真真那里或许需要帮忙,我去瞧瞧。”
      “阿蘩,”林娘子一把拉住她手腕:“萧熠为什么要搬出去,你不明白么?”
      陆蘩低下头,片刻无言,再扬起脸时,已泪流成河。

      昨日。
      昨日她带萧真出去,与几个太医和小官家的女儿们一起,到西山碧云寺拜佛进香。说是进香,实则是趁机聚会游玩。
      回家路上,两人坐同一顶轿子,以所见西山景色联句,到家后,陆蘩照例要送她回房。两人走进院子里,正说到西山上的瀑布,陆蘩道:“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萧真一时苦思,尚没能开口,萧熠听见她俩联句,从客房里一步跨出门槛,不假思索,笑着接道:“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潇洒,落拓,大气磅礴,与她的那句诗紧紧连在一起,两句相称,相衬,相成,连成最好的诗。
      陆蘩闻言怔在原地,动弹不得。萧熠与她四目相对,各自眼波含笑,笑着笑着,嘴角的笑容僵住,眼中尽是深情,情到深处,又各自起了泪意。
      她是他的知音。
      他是她的知音。
      他和她彼此都知道。
      知音,知音……又不仅仅是知音。
      萧熠一个字也说不出,别开眼,倒退了几步,退回房中,险些被门槛绊倒。
      陆蘩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眼前空地,嘴里急急说道:“你哥哥在这里,我不便进去,就不送你了。”转身捂着心口跑回自己房去。
      连月来的暧昧气氛逐渐发酵,酿成了一坛酒。此刻她心口有什么在砰砰狂跳,她觉得腿软,胳膊软,整个人都醉着。
      独自躺在床上,想起萧熠,就好像隔着许多道墙,被他温柔的目光包裹着。读书的时候,写字的时候,和萧真玩耍说话的时候,他永远都是那样,远远地,默默地,温柔地注视着她。
      一年的温柔,已经在她心底牢牢扎下了根,根须将两颗心绑在一起,共振。
      对于萧熠的情感,在她小小的心脏里,波涛澎湃,震得她脑袋嗡嗡响。
      这感觉很陌生,很陌生,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是什么。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说的是这个。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说的是这个。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是这个。
      这是男女之情,是《诗经》之首。
      萧熠教给她《诗经》,无意间,也教给了她爱。

      可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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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接档文:《永乐长歌》朱棣x徐皇后,《琉璃珠》北魏孝文帝x幽皇后冯氏,《盐商若兰》,《[三国]公主为质》,《[三国]穿越之夫君孔明挂机了》 预收坑:《大明女官》 已完结文:《梅花钿》同治帝后,《[三国]丁香结》曹丕x曹节x刘协,《鸳鸯扣》隆庆君臣,《明月夜》军官x交际花,《靛花巷》民国师生恋,《同心络》宫廷百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