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李小乔

6、烙印05

　　那天晚上陈远喝得酩酊大醉才被蛮子他们扛回了宿舍。睡了个昏天黑地，吐了个稀里哗啦。

　　方落炎那晚也没睡好。
　　八年来，他唯一想见的人，终于见到了。可等人真正的站在他面前，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而且，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看得出来，陈盛现在过得很好，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不是他伸伸手就能够得着的。他没有资格和他站在同一个世界里头，自然也就无法再去要求他还对他留有曾经的情意。

　　可是如今，他住在他为他租的房子里头，又算什么呢？

　　即便是他决定要留在海城，要住在这里，他断然是不会再让他帮自己交房租的。可是，他这些年存的那些钱，根本不够。

　　海城的生活水平，太高了。

　　看样子，他得去人才市场看一看，无论如何先找个工作。总不能每天这样游手好闲的混日子吧。

　　方落炎做事情从来都不拖沓。说是要找工作，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人才市场，填表登记。

　　负责登记的是个卷发阿姨，很热情。“唉，小伙子，你会这么多技能啊？”卷发阿姨戴个眼镜，拿着登记表手伸老远的看着，再抬眼看了看方落炎这人，啧啧两声，“这么俊俏个小伙子，咋没念大学啊？”

　　方落炎嘴角挤了个笑，抿着唇，“阿姨，麻烦您了。”

　　“诶，好。”阿姨放下表，看着他鞠了个躬，转身走出去，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实在太让人喜欢了。

　　她抬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小姑娘，“瞅瞅，多难得一小伙子，又上进，又礼貌，长得还有模有样。跟刚刚来那些小年轻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哦。”

　　小姑娘拎过表格往电脑上噼里啪啦的输入，面无表情的说，“再优秀又咋的，这没念过大学想找个体面的工作能靠脸么？”

　　阿姨叹口气，看着小姑娘面前那张登记表，这字也写得好，不禁又说，“诶，那个肖冰的服装厂不是在招学杂工吗？你到时候问问。”

　　“成。”小姑娘耐着性子，嘴角绷紧了，明显有些不耐烦，就这种毫无社会经验的人，去工地都不见得收。何况是进厂子呢。

　　再说了，就算是人厂子同意了，这人还不定能在里头干多久呢。

　　说白了就是，从来没有踏踏实实上过班的人，你指望他能一朝一夕就在一个地方老实待着？他就待不了！

　　从人才市场出来，方落炎去隔壁的小卖部买了瓶水，结账的时候正巧老板从里头搬货出来，一人搬三个箱子，都把脑袋给遮了，看不到路，走起来也有些吃力。他习惯性的上去帮忙，“来，我帮你。”

　　帮忙将箱子搬到外头的货车上，一抬头，才发现这老板他认识。“罗布？”

　　“方落炎？”罗布一拳锤到他肩膀，一嘴白牙露了出来。“你咋在这儿？”

　　“刚回来，登个记找个工作。”方落炎指了指旁边的人才市场。罗布是他在云城认识的朋友，也是因为创业失败四处旅游散心，跟方落炎挺谈得来的。

　　罗布抬眼看一眼人才市场挂着的牌匾，有些无奈的“嗐”了一声，“别抱太大希望。”

　　“知道。”方落炎耸了耸肩，“你不错啊，开店了？”

　　罗布这才反应过来，方落炎搞错了，“嗨，我哪有那本事啊？我帮着送货呢。”说着，他拍了拍身后的面包车。“还好会开车，要不，别说老婆孩子，自己都得饿死。”

　　“那也还行啊。”方落炎心想，甭管是干什么，总归能养得活自己，养的活家人。何况，他现在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只要有个工作，就好。

　　“那个，还招人吗？”
　　良久他才开了口。

　　“我回头给你问问。”罗布倒是大方，“你把电话留给我，回头联系。”

　　老板在催罗布搬货，匆匆留了电话，方落炎买了单后就离开了。

　　他沿着这条澄海街走，一直转到六安街的小巷子，这巷子里头有很多小商铺，修车的，卖早餐的，配钥匙开锁的，还有一些卖古玩和小玩意的。

　　这是他早在电脑上做好的攻略。像他这样高中学历又没有工作经验的人，去那些高楼大厦里头找工作，当然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些小铺子里头，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至少，让他先挣个饭钱，问题应该不大的。

　　他走到一个贴着招工的早餐店前头，老板正在拉油条，“吃点啥啊？小伙子。”

　　“老板，您这里招工吗？”方落炎看着油锅里头滋啦响的油条，白色的面团相继膨胀开来，慢慢变成了金黄色。

　　“啊。找工作啊？你以前做过吗？”老板手里头没停，看他一眼，随意的问着。

　　“没有。”方落炎摇摇头。

　　“那不成。我这招熟手。”老板摇摇头，将拉长的面团放到油锅里。

　　方落炎点了点头，又朝前走。招工的店倒是不少，可惜别人不是要熟手，就是要十几二十出头的学徒，一圈下来，他抬头看看头顶上耀目的阳光，仿佛是终于明白了罗布的那句，“别抱太大的希望。”

　　可是，他总是要活着，要生存下去啊。

　　一直在这条巷子里转了四五个来回，却没有一个机会是属于自己的。他走累了，坐在一个倒闭的服装店门口歇脚。对面是一个很小的自行车修车铺，老板正坐在一个小矮凳上，穿着老旧的满是灰尘和油渍的皮围裙，拿着钢锯片在补胎。

　　那低头认真做事的样子，让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为他修理自行车的阿爹。他的阿爹也是一个非常能干的手艺人。修车，修设备，所有机械的东西他都会。不止如此，他还很有头脑，能看图纸，画图纸，懂地质勘察。要不，村子里那么多人，为什么那些有钱人单单让他负责那么大的矿山呢。

　　可是，他这八年也不止一次的想过，他的阿爹也可以不用那么优秀，就当个普通的下力工人就好了。也能多一些时间陪伴他和阿娘，更不会承担那么大的责任，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糟心的事情。

　　然而，人生，如何能如你所愿呢？

　　如果谁都能知道自己的未来，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就像是他自己，如今也是在看不到的未来里，想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一条生路。

　　方家就剩下他，他不仅要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他不想再让陈盛失望。

　　修车的师傅似乎是看到他在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小伙子，现在很少见到我这样的修车匠了吧？”

　　方落炎笑笑，“是少了。”

　　“想试试？”老师傅将锯片往前伸，并不坚定。毕竟这个年代，愿意做他这行当的人不多了，更何况是年轻人呢。

　　方落炎撑着腿站起来，从师傅手里头接过锯片，在手里头摩挲着。铁质工具带来的冰凉质感让他觉得熟悉又亲切。

　　老师傅似乎没想过他接得那么自然，微愣片刻后，便微笑着起身，将手里的轮胎给他，指了指小凳子，让他坐下。

　　他坐到那矮凳上，熟练的将轮胎放在腿上，不待师傅说话，就低头磨了起来，磨得差不多起毛了，均匀涂上胶水，晾干，剪裁好一块大小合适的胶皮，对准贴上，再用锤子柄敲打着。

　　“哟，小伙子，不错嘛。没看出来，行家啊。”老师傅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后生，这补胎的手艺不比自己弱多少。而且，看得出来，那双手修长灵活，是长期拿工具的老手。

　　方落炎将补好的车胎和锤子放在一边，拍拍手站起来。“过奖了，师傅。”

　　“小伙子，你在这儿转悠了一上午了，是想找工作吧？”老师傅在皮围裙上擦了擦满是污垢的手，有些遗憾，“我这庙小，请不了人。你去隔壁巷子尽头，那里有一家洗车修车行。估计他们能要你。”

　　“太谢谢您了。”方落炎没想到，老师傅竟然能给他指一条明路。这是不是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他辞别老师傅，兴冲冲的往前走去，转过弯便是与这条小巷平行的古方街老巷。更陈旧一些。可是一路往里头，走到巷子尽头，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老巷子尽头，是一间修车行。因为靠着另一头的马路，店面宽大，全落地窗，大白天的白炽灯也是大开着，透亮，也挺气派的。方落炎看了一眼，里头还不乏一些上档次的豪车。

　　修车他问题不大，这些年他各种农用机车都修过，又自学过机械专业的书籍。加上本来从小就跟着他爹学机械，三岁就能自己组装玩具挖斗机。

　　最大的问题只有，他没有任何的证书……
　　他想了想，看到招工两个字，还是进去了。
　　怎么着，也要试试。

　　“你好，我看到你们在招工，请问老板在吗？”他看着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个子男生从车轱辘底下钻出来，忙拉着问。

　　“老板在里头，你直接进去就行。”小个子拎着手里头的扳手，往休息区走去。

　　方落炎按着他说的方向往里走，门开着，他敲了敲门进去。

　　简单的办公室里头就放了一张办公桌，一个沙发，老板就坐在沙发上，刚打完电话，见他进来，站起来问他，笑意盈盈的，“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您好，我看你们在招工，想来试试。”他恭敬的站在那里，有些许的局促。不知道是不是还不太适应城市里的社会节奏，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洗车工，一个月2200。包餐。”一听说他是来找工作的，老板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从兜里摸出一包烟，不紧不慢的取出一根点上。不再看他。

　　“可以的。”他不知道2200是多还是少，反正比起八年前河谷镇的工资水平，那是高多了，何况还包他饭呢。

　　“做过吗？”老板见他答应得挺爽快，斜眼看他一眼，嘴角扯了扯。

　　“没有。不过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的。”他担心又因为自己没做过而不被录用，这一次回答得特别快。

　　“学徒啊？”老板垂眼想了想，“学徒1800。也管饭。行的话，就明天来。”

　　“行。”方落炎开心极了。“请问明天几点？”

　　“九点。”老板说完摇了摇手，“回头我跟东子说一声，这里他管，我平时不在。”
　　“好的。谢谢您。”方落炎欢欢喜喜的出了修车行，觉得阳光照射下的街道比之前更加明亮了，空气中好像都漂浮着一丝喜悦的味道。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他终于是在这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了。
　　多好。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