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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皈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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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日,城市里到处车流拥挤,车子堵在路口,等了三个红绿灯才在倒计时的数秒中压着黄灯过去。
他们赶到影院时已经开始进场,孟清取票的功夫,梁思原去买了饮料和爆米花,他的右手还没好,去拿的时候果真被孟清说中,站在柜台前脑子空了三秒,无措之际,孟清忍着笑,及时赶过来拿走了两杯饮料。
放映厅已经熄灯,两个人摸黑往里走,找到位置坐下,龙标闪过,影片恰好开始放片头。
“我以前很喜欢这个演员,他是武打明星里很难得文戏也很好的,这几年武侠不景气,好久没在荧幕上看到他了。”孟清侧身,声音轻轻地说,“我看了片花,实景,动作很帅,你应该也会喜欢。”
梁思原看着屏幕上男演员的脸,黝黑的,饱经风沙,瞳仁敛着幽深的寒光,宽厚的肩膀藏着厚重的锐利,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
电影讲的是一个遭人暗算打了败仗的将军,被皇帝治罪刺字发配,一路上不断逃脱追杀,最终查明真相,于大雪飞扬中斩杀仇人,浪迹江湖的故事。
跟梁思原想象的不一样,整部片子没有什么感情戏,故事节奏紧凑,许多画面看得人心惊,两个多小时,没有任何留给观众交头接耳的机会。
最后一场戏开始前,主角已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伤,躲在地窖里,借着一点微弱的烛光,大饮几口酒后,咬着刀把扯开衣服,将坛子里剩下的酒倒在伤口上消毒。
镜头推了特写,露出大片精壮发亮的肌肉和崩起的青筋。
观众席里一片呼声,梁思原侧目看了一眼孟清。
孟清很镇定,神情专注,接触到他的目光,只是仓促一瞥,把怀里的爆米花送了过来。
梁思原沉默地伸手拿了一颗塞进嘴里,无味地想着什么。
电影结束后,彩蛋里放了一段将军在大漠中策马扬鞭的画面,镜头一转,花絮里主角极具反差地看向镜头,咧嘴露出白牙,笑着接过剧组杀青的花束。
孟清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笑了一下,紧绷了两个小时的神经放松下来,灯光亮起,落入梁思原眼中的眉眼弯弯,“怎么样?”
心中有东西暗地里悄然绽开,梁思原点头,认真回复,“很精彩。”
于是笑意更深。
回去的路上,梁思原听着孟清夸赞那个演员,没忍住问:“你喜欢这种类型?”
“喜欢啊。”孟清如数家珍地给他报了一系列名字,说起那些剧情,感慨道:“横刀立马,快意恩仇,最重要的就是他们身上的侠气,我以前很羡慕他们,觉得这些人怎么可以那么洒脱和自由。”
梁思原没说话,孟清回味刚才的情节,眼睛亮亮的,“真没想到那个马奴会是反派,皇帝的阴鸷演得太好了,公主自缢看得人心疼,演员还是很漂亮,她生了孩子之后很长时间没出来了,这次出场真的很惊艳,可惜戏份太少了。”
梁思原点头嗯了声,对这些不了解,那一张张面孔对他而言都很陌生,好在他们还可以谈论剧情。
聊到最后,说到那句“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眠”,皇帝一丝疑心,一个忠臣家族的血便淌成了河,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极权吃人。”在车上,孟清说:“还好我们生在新社会,那些勾心斗角,太可怕了。”
梁思原靠着椅背沉默了一会儿,将冰山庞大的阴影藏在水下,“所以依附权力妄图欺压,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破坏社会公平稳定的人,更应该被清查。”
“当然。你们很厉害,你来时的理想达成了,你给了他们公道,给了协会清正,你做到了。”
孟清笑笑,“很了不起。”
“我不确定。”梁思原看向她,唤了一声清姐,“如果我没那么清白呢。”
“那就问问你自己,”孟清说:“良心是不是能过得去。”
短暂地思索,“我问心无愧。”
“这样就够了,没什么可纠结迟疑的。”孟清神色早有预料,“梁思原,不要对过去太过苛刻,要对未来充满期待。”
言语让人动容,当下好好地答应了,静下来还觉得迷茫。
回去之后梁思原躺在床上睡不着,刷到朋友圈里谭峰发的健身房周年庆活动,白日里那句喜欢悬在弦上,让他戳开对方的头像发了个转账过去。
不到十秒钟,谭峰发来消息:【贺礼?】
【办卡。】梁思原换了个姿势,左手打字:【你们有一只手能练的项目吗?】
对方正在输入,言简意赅地给了他答案。
【滚。】
梁思原吐息,仰面躺在床上。
没有人懂他。
虽然嘴上在骂,隔天的健身房里,谭峰还是早有准备地从柜台后面拿出两张卡丢给了他,“没有限制,只要我这有的项目,只要店还开着,什么时候想来都行。”
梁思原看着那两张vip卡,明白他的意思,“那就多谢谭老板了。”
谭峰冷哼了声,“你现在是别想了,先复健,短时间里不可能上重量,想练肌肉得多吃点,我不给你推荐蛋白粉和补充剂,吃点牛肉就够了,你这身板还没上学时候结实。”
“没时间锻炼,给别人打工哪儿由得了自己。”
语气带了一点调侃,谭峰瞅着他,直肠子道:“你现在比刚回来活泼了不少。”
“活泼?”
“嗯。”
梁思原一思量,“比你的话,确实。”
谭峰不在意,“小阳今天回来,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了,还要回去工作。”
赵阳一直不太待见他,谭峰也没有劝,送他离开时,松口答应在他伤好之后给他制定一份训练计划。
当天他回到协会办公室,付元明已经因为上面领导约谈的事情在等。
这段时间程丽几乎把他工作以来的履历查了个底朝天,连他年轻时候发表过的文章也翻了出来,对比年少热血,这些年付元明实在躺得太平,仅有的一点成果都不过是辅助挂名,现在要将功补过,实属不易。
“做事也需要思考,这么短的时间,你实在为难我。”
“空想出不了实绩,群众需要什么,你就去做什么,解决问题的关键是发现问题。”
梁思原对敲门的唐成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我让百川文化给我们搭建了一个网页,用来收集群众的意见反馈,晚点你们配合一下,开个会,同步到我们的下属公众号和其他平台,作为我们接下来的宣传重点。”
“行,没问题。”唐成干脆应道。
“《新生》展期马上结束,青艺赛不是出结果了么,我打算从获奖的作品里选一些,再加上各大院校的收藏品,做一场联展。”
梁思原说:“到时候我会联系媒体做一个直播采访,唐成负责宣传和当天的舆论管控。”
唐成答应,梁思原转头,“明主席,我会准备一份采访大纲,当天的问题由您来回答,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三分钟的开场。”
付元明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带着一种赌徒心理答应了。
几天后,综合群众反馈,拿到他的采访大纲,一向自认不贪功不图利,没人能卷得动他的付元明,甚至第一时间想了想如果他现在内退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
“协会内部和美术馆的工作我来负责,其他部门的协同工作你去处理,争取在公开采访前协调出一个切实的方案。”梁思原推给他几份申请书,“有问题吗?”
“规模不算小,时间仓促,其他部门未必会配合。”付元明为难。
“有钱能使鬼推磨。”梁思原手指在最顶端的文件上敲了一下,“我有扶持资金,审批已经拿到了,你只需要推动落实。”
付元明叹了口气,想到自己隐忍煎熬的二十年,还是答应了去干活。
在付元明借着人脉跑外场的同时,梁思原私下试图跟北新方面联系,想要探探那边的口风,但周部长回避了跟他的直接沟通,只是通过程丽告诉了他一句踏实工作,低调做人。
前者容易,后者……
梁思原看着手机上秦影的消息。
从他回到陵江,这两个字就没跟他沾过边,既然已经违背了,违背到底也不能算作两个罪名。
《新生》收官日,美术馆处处人满为患,美协安排,采访地点设置在了楼上的新媒体展厅,除了划出的记者区,游客可自由出入并随机选择几位现场提问。
付元明是个擅长应付场面话的人,采访前难得紧张,在工作间整理了几遍衣服,还让化妆师给他打了点底,梳了头发。
从工作间出来,付元明伸长了脖子找到梁思原的位置,心定了定,注意到他今天也收拾过,右手的固定带拆掉,连打扮都换了一种风格,重视之余状态比他随性松弛了许多,让付元明怀疑自己是否太过用力刻意。
心理活动没进行多久,梁思原视线望见他,对他点了点头,下一步便转身向被记者围住的大屏前走去。
脚步站定的那一刻,梁思原一手调整着话筒的位置抬高了些,视线扫过开机录制的机位和馆内自己的直播镜头,微微笑了笑,开口之前,先侧身给到场的游客鞠了个躬。
晚到的人挤不进去,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前面的轻微呼声和小声议论,在一道清冽温和的声音钻进耳朵的那一刻,抬头从其他人举起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了那张上过热搜的脸。
问好后简单的开场白,官方直播间里少有人关心他说了什么,弹幕在他走过去的不到十秒里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屏幕,在线人数很快超过了主账号粉丝数的几倍,而他身上那套衣服,也因为太过张扬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
采访区的灯光梁思原自己调试过,打在衣料上,随着人的动作,身上的嶙峋怪石若隐若现,疏柳寒柯,青藤盘绕,一只苍鹰的剪影桀骜从生铁般沉重的天空飞过,利爪勾破厚重的朦胧山,下面散落几处尖锐的链条,如锁牢破碎,似流瀑倾泄。
腰间一条系带连通山峦上下,处处细节勾勒出一片艰难攀登之路,落得古拙苍劲,奇堀滂沱,冷逸而坚凝旷达。
他在开场抢走了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当付元明上场回答问题时,端正的外表下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汗。
好在他根基扎实,面对大家换人的不满没有怯场,靠着自己极具亲和力的外表和熟练的话术,慢慢地把大家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身后的大屏上投出了这段时间公开征集以来的代表性问题,对美协的整改工作和下半年计划做了汇报,同时,针对大家普遍提出的旧馆人流拥挤和新馆停车不便的问题,付元明道:“首先要向大家道个歉,对大家一直以来的青睐和支持,我们非常感谢,也深感歉疚。”
几句漂亮话过渡后,付元明道:“美术馆科技化改革以来,线上预约系统已经十分完备,大家在计划游览前可以先从我们的小程序查看当日人流量数据,提前规划,节省一些时间。我们老馆的一系列经典馆藏作品,也会拿出一部分定期在新馆进行展出,给大家提供多一份选择。”
“至于文化园区停车位不足的问题,我们已经在积极协调,初步计划会在今年年末增加两个可以容纳300辆左右的露天停车场。除此之外,我们也跟市政部门协商,增加了两条经过园区的公交班车。节假日出行高峰期间,为了避免拥挤,大家也可以把车停在附近大型商超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乘坐即将开通的文娱小巴专线,不止是美术新馆,整个园区在内,包括餐厅、商店都可以凭票免费换乘。”
当年轰轰烈烈砸钱建成的文化园区,终于在人文体验发展上受到重视,围观的人起了兴趣,在游客提问环节纷纷踊跃举手。
付元明带着亲和的笑容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开始还正常,越到后面,放开了的人越没了正形。
眼见问题走向开始跑偏,付元明控场道:“今天时间有限,大家还有其他问题的,可以通过我们的征集平台继续提问,我们下个月起也会搭建‘馆长在线’窗口,一些针对性问题,我会在每个月统计后公开回复,还请大家继续关注我们的公众平台,有任何问题,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向大家汇报。”
群众话筒被拿走,有人扯开嗓子喊了一句:“馆长,帮我们问一问梁副主席还单身吗!”
声音之洪亮,引得现场一片笑声。
付元明也笑呵呵地看向后方,梁思原靠在工作间的门前,正在看平板上的直播画面,镜头这时忽然齐刷刷转向了他。
旁边的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个话筒,被他拒绝了,静了一瞬后,微微笑了笑,抬手露出了左手手腕上的那串手串。
他匮乏而浅薄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个一心工作的男人身上是不会有什么装饰品的,如果有,一定是他身边除了工作还有一个在乎他的女人。
其他人不明所以,付元明轻飘飘吐出一句:“梁副主席的感情问题,大家还是不要太过关注为好,不然可是会伤心失望的。”
付元明说的明明是他已经心有所属,梁思原也以为自己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可事后收到孙一帆的截图,却发现最高赞的评论是从面相和行事风格来看,他大概已经心无外物,皈依佛门了,烁玉流金罗兆林送他的那副画就是铁证,请大家不要打扰。
【哈哈哈哈哈哈,原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家的,终于有人也觉得你无欲无求了。】
梁思原蹙眉,不理解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走向。
孙一帆还在嘲笑他,梁思原把手机倒扣,躺在床上阖上眼睛,光透射进感官,感受是跳动的红色小丘。
欲望。
如果不是漫溢的欲望饱胀到无法隐藏,他又怎么可能压抑到现在。
那些人居然说他无欲求。
次日,照常冲浪的网友发现在这条评论下面,陵江美术馆官方账号给他回复了一条:【有所皈依,非佛灵无相,在人间心上。】
刚刚沉淀一点的热度又被拉了起来,炸锅的网友纷纷截图,怀疑梁副主席冲浪切错了账号,评论却一直没有删除。
早上九点,睁眼上班的付元明在得知这件事后,坐在工位上又默默闭上了眼睛。
网络时代,热度之下梁思原昨天开场的那身穿搭自然也被扒了个底朝天,桐影前天凌晨才发布的美术馆联名新款套装“寻岚”,在零宣传的情况下,女款一期预售五百件,在热搜第二天便售空截单。
秦影当即决定撤掉同期的另外两个新款库存,开出了高价加班费连夜赶工,让网销部上架了第二批预售名额。
“那两个款我们也设计了很久,你这样把赌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太冒险也对我们太不尊重。”齐嘉轩私下里找到她。
“别酸。”秦影把咖啡放下,“这就是为什么我是老板,而你在给我打工。”
齐嘉轩眼神默默盯着她,“‘寻岚’他只出了图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上架,是我带领团队赶工的结果。”
“我没有否定你的功劳。”
“我只希望我们其他的设计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重视,‘寻岚’的成本很高,布料都是特殊印染,你给他备这么大的库存量,如果不能售空,或者退货率过大,我们会砸在手里很多钱,这些材料在其他款式上很难继续应用。”
“我知道。”秦影淡淡。
“那你还……”
“我现在开库存,增加的也是他的压力,为了给孟清增投,他必须把销量拉到我满意的地步,在那之前,他不会让热度下来的。”
秦影看着热搜上美术馆公号私用的回应,“放心,如果后期真的有现货堆积,我有办法让他个人把这个损失吃下去,谈情意的,总不会在做买卖的人身上占到便宜。”
最近陵江美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齐嘉轩就算不刻意关注,也看到了这几天热搜的内容。
他在秦影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想来想去,总觉得不适,在跟孟清通话的时候,提醒了一句:“小清,就算他是为了给你争取利益,可这样拿对你的感情炒作,既扭曲了原本的意义,也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他这是在利用舆论绑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