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 岁末
浑天仪的一段铜轨不知怎的脱落了,工匠们试了无数的办法,就是没办法将其与其他轨道接驳。
此时,二皇子泰出言
“这太史局中定然有当年的算筹手稿,只要拿出手稿比对,就能再次按照旧数据制造铁轨了。”
圣人称妙!
哪里晓得,当小吏们去翻阅旧时档案的时候,却发现当年浑天仪的手稿竟然不翼而飞了。众人将整个太史局翻了个遍,都未曾找到那些手稿。
此时,二皇子泰又道
“既然当年是袁老尚书带领子弟负责改造浑天仪,其家中必然有手稿留存,不如请老尚书前来一问便知。”
圣人当即召见了已经致仕的袁老尚书。
此时的袁老尚书已经老眼昏花,可是心里却不糊涂,一听太史局内的浑天仪手稿不见了,心中一个激灵,未敢讲话说死,只说时间久远,自己年老记忆有差,当归家尽力寻找。
袁老尚书回家之后,回到书房准备寻找手稿,可是,也是遍寻不着,无奈之下,只能回禀圣人,家中的手稿却也不见了,只留下残余的几卷大纲。
这大纲说有用有用,说无用也无用。
当年《孙子兵法》洋洋洒洒几十篇,从选择兵种地,到怎样训练新兵,最后怎样排兵布阵,甚是详细,只是后来时移世易,最后留下的那本也就是大纲。
但是,其中具体精妙的法子却是再也找不见了。
需知道此类专业籍册,在细节上决不可出现半点差池,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就是这个意思。
袁老尚书颓废地坐在胡凳上,也不管一旁的袁横、袁纵两兄弟殷切的目光。
这二人入了太子府之后,擢升颇快。太子希望二人能在圣寿之前拿出解决方案。
“要是六娘在……”
袁纵最听不得这个,没好气的说道
“六娘在也没办法!”
圣人寿诞将至,太子与二皇子皆希望在此时节用浑天仪庆贺圣寿。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的目光就聚焦在袁家祖孙身上。
袁横与袁纵也得了太子的命令,无奈之下,两人只能重新回到太史局,对浑天仪的各个关节进行计算。
袁纵此时才知道,铜管与铜管连接之间,需要运算的数据如此之多,为了抢工于圣寿之前,他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了。
他的妻子王氏很贤惠的带着孩子们回娘家,说是怕打扰他的大事。
袁横与袁纵私下商量若是在圣寿之前计算不出来怎么办?
袁纵脑子灵活,便说道
“算的差不多就可以了。那物件常年摆在凝晖阁,没事谁会去瞧它。”
哥俩仿佛找到一丝曙光,他们改变策略,不再计算整个铜轨连驳处的数据,转而只精一运算脱落的那节铜轨的数据,这样一来,工作强度与难度大减。总算在规定日子之前计算完毕,交付大内工匠处。
有当年参与建造浑天仪的老练工匠头瞧了图纸,心中默算了一下,压低声音,悄悄对御内专司建造的内侍说道
“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记得当年的数据,与现下出入颇大,若是按其建造恐怕……”
有些话不要说出口,大家都听得懂。
那内侍也算是干建工的老手,看着图纸,心中默算了一下,顿时脑门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TMD,袁老二那群混账这是要害死我们呀。”
谁都知道这浑天仪是太子与皇子讨好圣人的筏子,这一个弄不好,得罪了哪一个皇子,脑袋搬家那是迟早的事情,内侍顿时心中翻滚出无数法子想恁死袁家两个傻X。
“让他们重算?”
那工匠头差点跪下,拉着内侍的手,观左右无人才敢压低声音说
“爷爷,让他们再重算咱们这儿还要建造,时间快来得及吗?”
工匠头快哭了,内侍建工也快哭了。两人合计了半天,内侍一瞧那图纸下有袁纵的印戳,便说道
“将袁纵的原稿交付上去。反正最后的印戳是他的,出了事……”
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
…………
总算在圣寿之前,将数据运算出来,工匠们又是一番赶工,到底将那节断裂的铜轨接上了。
袁横与袁纵两兄弟总算松了口气。
圣人 寿诞
那一日,为了显示圣人的功德。
早晨,宫内便以向外宣旨
1)减税三年。
2)免除轻微罪行服劳役。
3)鳏寡孤独之家,各家分发粟米五掊。
长安城的百姓齐齐山呼万岁!
更有门下省老令公建议,将浑天仪公开展出,让臣工们共同瞻仰圣人的功绩。
圣人大喜,准!
这一日,凝晖阁向臣工们暂时开放。
第一批入内的臣工无不焚香沐浴,静待内侍的带领,一睹浑天仪的风采。
当众人瞧见及有宫殿高的浑天仪的时候,几乎惊呆了下巴。过后两批的臣工亦是如此。到了第四批臣工的时候,有太学博士因第一次见如此庞大的浑天仪,惊奇之余不时发出感叹声,皆被这巧夺天工之物所震撼。
此时,一名脸孔圆圆,身体胖胖,看着年岁就不大的小内侍走上前来,童言童语的说道
“这铜轨上的圆球球还会自己动咧!”
那名博士听了这话,心中好奇,便上手碰了一下那安装于铜轨之下的圆球,哪里晓得这一碰之下,承载着那只圆球的那段铜轨当即‘轰隆’砸了下来,这段铜轨一掉下去,受铜轨承接的四游仪顿时飞了出去,飞出的四浑仪狠狠zhuang向了裹在她外层的三合仪,两仪一同往一侧倒了下去,它们加起来的重量使得最外层的六合仪也开始倾倒,若如此也就罢了,但是,断裂的那截铜轨本是连接四浑仪与三合仪,而此时断裂开的巨大缺口像是被洪水冲开的堤坝,再无力阻拦四浑仪和三合仪那巨大的冲击力量,那股巨大的冲击力拉着着与它接驳的两段铜轨仿若‘同归于尽’般的架势往地上一头撞了上去,于是整个浑天仪被那股力量牵扯着,像是一只发了狂的钢铁怪兽,发出凄厉地嘶吼声,它用它那庞大的身躯碾压着地面上的一切,撞断了凝晖阁的龙骨,压碎了凝晖阁虎梁。
有机灵的臣工早已往外跑去,有些则被砸下来的铜轨压住了身子,痛苦哀嚎起来。
在外面等候的一众臣工们只见一大群人从凝晖阁里跑了出来,他们大喊大叫,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仪态,可是,外面的臣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往前走了几步,可就是那么几步,他们就被凝晖阁断裂的房梁压在了地上。
臣工们四散逃跑,整个凝晖阁先是屋子向内塌陷了下去,接着,整座凝晖阁就轰然塌陷,震动得整个地面都开始微微颤抖。
圣人感觉到了杯中茶盏不正常的晃动,他惊讶的望着大明宫,将卫们护着圣人一路跑出了大明宫,可圣人还是转头死死望着大明宫,昔日巍峨庄严的大明宫,像是感受到了天地间神明的震怒,此时正像一株小草般瑟瑟发抖。
整个皇宫乱作一团。
而凝晖阁内,那些被压在宫殿断壁之下的臣工,有些已经气绝身亡,有些还有意识,哀嚎声、求救声响彻天际。
有些臣工因为年纪老迈,本以致仕,为了这一份圣人赐予的荣誉,特意起了大早,穿上朝服,等待着目睹帝国最光荣的风采,而没想到的是,那些本来盼望他们归来的家人,最终却等来了内廷的侍卫。
有些新进的待诏、新科进士们,他们能为自己可以赐予参观代表大唐荣耀的浑天仪感到骄傲,他们希望帝国的光荣同样也能普照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将帝国的光辉传承下去,可是,这一天之后,有些人永远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一场奇耻大辱,在圣人脸上狠狠踩了一脚。
从监造浑天仪的内建局到工匠局再到太史局,底层的工匠们被问罪直接进了牢狱,而官员们,比如袁老尚书等只是被软禁于太史局。
拿着签子的郎将们忙得脚都沾不到地面,身上的朝服也因为一次次来回奔跑,被汗水浸泡地连颜色都褪了几层。有朗将拿着签字回局子里取票,一层一层的汗珠子浸透了后背,都顾不得擦,先是朝地上‘啐’了一口。
“袁家那群杀才,就想着投机取巧!爷爷与他们没完。”
他的阿爷在那日凝晖阁大灾中得了心悸病,现在还躺在家中,病情时好时坏,大夫们来了一波又一波,连孙神医都被请来了,依然不见起色。
郞尉木着脸孔递给他一张签子,这个郞尉手臂上绑着一块黑布。郎将见状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因为,这名郞尉的阿爷就是在凝晖阁中被砸死的某臣工。郞尉坚持要将元凶绳之以法之后,再祈请服丧,借此告慰自家阿爷在天之灵。
“有人吐口说袁家二郎将御赐之物私赠娼妓,你且找不良人查看?”
“啥?”郎将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此胆大妄为……他……”
郞尉冷笑一声,说道
“这不是‘真名士自风流’吗?”
…………
李纲将一打手稿扔在袁纵的面前。
袁纵以为看到了一线希望,连忙拉住李纲的手说
“世叔救我!”
“这是你计算的?”
袁纵一看稿纸,上面还有自己的印戳。知道那些就是惹出祸患来的稿纸,一时也无话可说。
李纲指着其中一段计算符说
“这是你算的?”
袁纵想不承认也不行,因为上面的笔迹就是自己的。他只能点点头!
啪————
李纲将那沓稿纸劈头盖脑砸在袁纵的头上。
“你告诉我,勾三股四是为多少?你算出来的又是几何?”
袁纵仔细一瞧!血液顿时倒回冲进了大脑,他的脸孔瞬间涨紫。期期艾艾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强辩道
“当时……当时为了抢工……没有算仔细!”
“抢工?”李纲摆明了不信。
若论算筹,整个大唐,除了袁老尚书,李纲敢论第二,谁敢论第一?袁纵的话骗骗小孩子就算了,欺骗李纲这样的行家,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当年到底是谁算出整个铜轨驳接数据?”
李纲少年时就与袁老太史局齐名,素有北袁南李之说,两家也十分交好。袁氏兄弟二人的算法启蒙师傅就是他。袁纵在李纲面前根本没有任何说谎的可能性。
袁纵还想狡辩
“是是是……家兄和吾……”
“嗯?”李纲眼睛一瞪,袁纵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立刻全部都招了
“是吾家小妹,是六娘算的,全部都是她算的。”
“为何你家父亲不为她上表请功?”
“她她……是个女子,有甚功劳?”
“混账!就算是女子,我朝亦有平阳公主的先例。”李纲话锋一转,再次问道“你当年是算筹郎,那么你的手稿亦是……”
“亦是六娘代笔!”袁纵早已吓破了胆子。
李纲闭了闭眼睛
“那你家六娘子的手稿呢?”
“她过世之后就烧了!”
“就未曾留下些许手迹?”
袁纵想不明白一个女人的手迹,值得李纲这样的大能这样再三再四的追问吗?
李刚仿佛瞧出了袁纵那颗猪脑子里的想法,冷笑道
“原本铜轨驳接是一段驳接一段,那么各个驳接点的弯度与称重是各个不同,断裂的那段铜轨是连接六浑仪与四合仪之间的驳接铜轨,你若是有本事今天晚上算出来,老夫亲自上表为你请功!”
李纲半讽刺半冷笑。袁横、袁纵两兄弟大概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吧?
袁纵瞪大了眼睛,不解的问道
“驳接铜轨的承重不都是一样的吗?”
啪————
李纲给了袁纵一巴掌,希望能将他那颗塞满风花雪月的猪脑子给打清醒。他气得手指都颤抖了,说话几乎都飘音了
“你这蠢货!驳接铜轨的承重自然是不一的,你们家造屋子的沓土和封土用量是一样的吗?”
袁纵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纲,他是真的不明白。
“当年……当年……都是六娘计算的,吾吾实在是不知。”
李纲怒极反笑,本来凭着爱才之心,才亲自前来询问,哪里想到袁纵居然是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蠢货?
“那你阿翁和阿爷可知道此事吗?”
李纲是明知故问,若没有袁老尚书和袁太史令,怎么会让袁横与袁纵两个蠢货名扬天下?
袁纵点点头
“因因为……那王氏看中吾,就私下许诺说:若有一官半职,两人便可双宿双栖。”袁纵本来还有些心虚,后来越说越理直气壮,简直就当做是真的一样。
“哦?王家姑娘看中了你?”
“是是的……在贞观十五年的盂兰盆节,她亲口所言对吾一见钟情,故而,她教吾恳求阿爷,将六娘子的名字划去让吾代替,好谋得一官半职,她在家恳求阿爷,两边努力,定可成就美妙姻缘。”
李纲不想和他歪缠他的风流韵事,转而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物件。
袁纵看见面前的算盘有些眼熟,回想了一会,顿时汗如雨下。
“认识吗?”
“这这这……”
“你倒是多情的郎君,将御赐之物赠于娼门。”
“那那是……娼妓从吾身边偷去的,我当年回家之后,发现不见了,曾去寻找,哪里晓得那女人一口咬定没有看见,吾又怕圣人怪罪,故而不敢声张。”
李纲也不着急,缓缓说道
“长安城的不良人已经查明,那花娘名叫‘窈娘’,你两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将此物赠送与她。”
“她胡说……”袁纵是万万不肯认得。
李纲收回了算盘,冲袁纵说道
“认不认都没关系!你的手稿错漏百出,连勾三股四都能计算错误,怎么可能是当年算筹整个浑天仪参数之人?”
李纲顿了顿又冷笑数声。
“这欺瞒圣君;私赠圣物;败坏良家女的名节。好畜生啊~~”
袁纵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拉住李纲的袖子
“世叔,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是被冤枉的,都是吾家六娘害吾,都是她害吾。”
“你若当年保存她的手稿,或可将功折罪;既然一把火烧了,那就毫无转圜余地了。”
“不不……我阿翁是尚书,我阿爷是太史令。”
“圣人已经下旨褫夺你阿翁尚书位,褫夺其凌烟阁座次。你阿爷帮你冒领功劳,大约……流放……”
袁纵被吓得大哭大叫,他瘫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喊道
“是六娘害我,是六娘害我……”
…………
轰动一时的‘浑天仪’案,最终告落。
首犯袁横、袁纵二人,弃市!
…………
贞观十七年
浑天仪案之后一月,太子承乾,反!
圣人言:必左右耽谗之!
二袁数罪并罚,皆凌迟!
袁老尚书褫夺朱服金鱼袋,赐白身!褫夺其凌烟阁座次;
袁父秘书尚监隐瞒包庇,褫夺官服银鱼袋。弃市!
袁家妻女皆没入掖庭,其子孙凡年满十四岁者,流放;未满十四岁者皆充入内廷,包括袁纵刚出生不满周岁的独子。
唯袁纵妻王氏首告其夫不义,两相抵过,判和离,特赐出家于弘福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