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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ying in the Su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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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于暮色,长于黑圝暗。
因此在阳光中,他注定慢慢死去。
——题记
他在最后一批部圝队也开始撤退时归来。
金之门后,本可轻易容纳成百上千圝人的庭院拥挤不堪,然而仿佛是种默契,没有人驻足交谈。偌大的场地中充斥着马匹的嘶鸣与伤者的呻圝吟,众人但凡能够行动,无一例外都在行色匆匆,穿梭来去好似傀儡戏台上无数上紧发条的偶人。
他甫出大门就察觉了气氛中的刻意,心念一转,已是了然。
半低下头,他成功掩饰了情绪。他的坐骑如释重负地打了个响鼻,蹭了蹭他的肩。他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知道自己几乎和它一样狼狈——疲惫已极,满身尘土,层层衣甲裹得遍体黏圝腻不堪,不知都是汗还是血。他把马缰交给前来接应的卫士,在原地略一踌躇便作出了决断,开始穿过庭院向山谷的出口走去。
如同这城市里将近一半的居民,他有着修圝长挺拔的身材,强壮而匀称,只是没人会把他与旁人混淆——因为他的眼睛。那样一双眼睛,平日里黝圝黑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偶尔的一瞥却尖锐如针,仿佛有着刺透人心的力量。一路不时有族人认出他,向他致意;而他简单颔首回应,决定帮助他们维持这种“一切如常”的假象。
能这样天真,未尝不是一种幸圝运……
传说中Valar在远古创世的战争中撕圝裂的深谷在此接近了尽头,环抱山脉的群峰在谷口两侧不再显得高圝耸入云。暴风雨肆虐一夜之后,阳光擦过积雪的峰顶投射圝进来,回头望去,金之门昔日的辉煌风采全然不见,哪怕金箔玉石此时也只堆砌出呆板黯淡。
他在崖边停了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Tumladen平原,他的城就在脚下辽阔的鲜绿田野中心巍然矗立。也许是在过去几天中看了太多血雨腥风,眼前的景象竟一时让他无法适应——无视凡世的萧索,Gondolin的城墙兀自白得耀眼,不似真圝实。
还有多久——在它也为血与火的颜色触及之前?
“Maeglin殿下。”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给他的片刻恍惚划上了终止——全城无人不晓的声音,清亮悦耳,转折抑扬皆如音乐。回过头,他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影在小径上伫立,白衣银甲尽染血迹,连那俊秀无俦的脸庞也不能幸免。
不得不说,这远不是他想在此刻见到的人。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正视对方,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能视若等闲——Ecthelion,涌圝泉家族的领主,与金花家族的领主Glorfindel隐然并列城中诸位贵圝族之首,同为Turgon的左膀右臂。
“Ecthelion大人,你终于回来了——Glorfindel大人如何?”
“承蒙关心,他也刚刚回来。”精灵领主微一低头,黑发因沾着干结的血块而不若往日柔顺,随着这动作拂过肩甲,发出了细微的刮擦声响。“殿下,王在谷口等您。”
“我立刻就到。”他答道,话音未落,已经向来路迈开了脚步。不,这无关我对他的看法——他试着为这近乎失礼的行为辩解。只不过这个浴血归来、肃杀冷峻的身影总叫人想起先前那残酷的修罗场,而那绝非愉快的回忆。
“殿下。”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Ecthelion叫住了他。他毫无准备,匆忙停步转过身来,一句“是,大人”几乎脱口而出,总算及时止住,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反应不但有失身份,更是不合常理。他只是一个家族的领主,而我是此地的王子,为何我会对他如此忌惮?他不无恼怒地想,望向对方时便微扬起头,神色间不觉多了几分傲慢诘问。
然而黑发的领主坦然以对,语声沉静:“殿下,您也许应该先去照料自己。”
一言不发,他遽然转身大步离去,再也顾不得这举动是否失礼。是,这个人地位超然、广受爱戴,但那又如何?事实是,他憎恨这个人。他憎恨这个人看他的眼神。
他找到Turgon时,Gondolin之王正在凝视风中猎猎招展的旗帜。
原本只是日月交辉的图案,浮雕般凸现在属于Fingolfin家族的深蓝底色之上,鲜明夺目,仿佛不沾分毫凡世红尘。然而前一次骤临的烈火为它添上了一颗殷圝红如血的心,如今无尽的眼泪又将给它染上点点亮银的星辰。
那是曾几何时傲视过中洲大地的王旗啊。
先是Fingolfin,再是Fingon。Noldor的至高王圝权,竟有传承到Fingolfin家族次子的一天。
……若是Turgon也……
他及时止住了思绪。不。不要是现在。他见证了太多死亡,他不要再去想像更多——至少不要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凡世上他仅存的……不,是尚存的两个近亲。
不管他在心底是否愿意承认。
“Maeglin。”察觉了他的到来,Turgon转过身,面对他时已是神色如常。“你终于回来了。一切都还好?”
“吾王,还好。”他简短却恭谨地答道,同时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克制了他们之间身高差距带来的轻微困扰——Turgon有着据说与那位F?anor家族的长子不相上下的身材,因而Gondolin之王的正视,事实上等于居高临下的俯瞰。
一如既往,Turgon不曾注意他的反应;又或许,王对此并非全无所察,却有圝意选择了忽视。“我找你来,是为了一项非你莫属的工程。全城你最擅长开采矿脉,冶炼钢铁。”
这样毫无保留的赞誉来得过于突兀,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期。忘却了前一刻的些许不豫,他不由得挺圝直了身圝体:“吾王,您过奖了。Rog大人——”
“我要在此加铸一道大门。”然而Turgon抬手一指ORFАlch Echor的谷口,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谦逊言辞,“Gondolin的第七道圝门,主门。”
他张圝开了嘴,却又在转念之间闭上。无论Turgon的语气多么不容置疑,都克制不住他心中冒出的无数疑问。要怎样的大门才能挡住那无穷无尽的恐怖洪流?要怎样的守御才能抗衡那黑圝暗邪圝恶的强横实力?见证了这一战,难道不该有所领悟——再多再强的防护都没有圝意义?只要时机到来,一切未雨绸缪都是荒诞笑谈,哪怕铜墙铁壁也不堪一击。
但这不是我能提出的问题,他提醒自己,不无挫折苦涩。就像许多年圝前,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放那两个凡人归去。我不是王。我只是王的外甥,这里的王子。我服圝从王命,我克尽职守。仅此而已。
低下头,他应道:“我会尽力。”
闻言Turgon点了点头,像是满意于他的肯定回答。一阵沉默之后,他本以为这便是全部,正准备告退,Turgon却在这时开了口:“我听说,是你救了Salgant。”
他没有错过Turgon语调的微妙变化。刹那间一股熟悉的冲动自心底升起,他不得不暗中咬紧了牙,竭力想要显得镇定自若,至少是维持表面的冷静——我会救他,真有这样令人惊讶吗,舅舅?然而再一次,他压下了质疑。面对自己曾发誓效忠的对象、如今Noldor的至高王,他仅仅是默默点了点头。
没有赘言,Turgon郑重地伸出手用圝力拍了拍他的肩。仿佛有灼圝热的气息从王的手掌传来,透过层层铠甲衣物烙上他几乎没有温度的肌肤;然而那也只是短短一瞬。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王已经转过身去。
他向那好似重新化作了雕像的背影尽可能完美地行了一礼。剧烈的疼痛随着心跳的节奏一波波涌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集结了全部自控,才能强圝迫自己从容迈步离去。
Noldor未来的王旗仍在高处飘扬,高贵而落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支撑着回到金之门外的。凭着往日的记忆,他成功找到了大门守卫换防休息用的房间,庆幸地发现里面居然空无一人。顾不得避开旁人的注意,他步履不稳地蹭了进去,旋即挣扎着关上房门,颓然靠上厚重的板材。勉力侧过头,他看到肩头已经开始有血渗出,染在漆黑有如夜色的衣甲上毫不显眼,乍看只是一片潮圝湿的痕迹。
先前Ecthelion没有看错,他的确需要照料自己。
他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混战中一支长矛碰巧寻到了铠甲的空隙,穿透了他的肩胛,方才Turgon意示嘉许的一拍,又正好触动了几近合拢的伤口。此时此刻,继疼痛之后,失血的眩晕开始阵阵袭来,视野中的一切都在黯淡下去。头脑好似打开了一个缺口,意识从中缓慢却确定地流失。
这是我的极限了吧?他模糊地想,感到喘息也益发短促而艰难。铠甲的重量压在身上,山一样沉重。他想要解去这重负,手臂却不听使唤,抬到半途便再也支持不住,无力垂落。出于本能,他反射性地合拢手指想要寻找支撑,结果正抓圝住仍在身侧的剑。
他的剑。Anguirel,“燃星之铁”。出自他的父亲之手,Doriath的Anglachel是它同出一源的兄弟。沉暗如墨的剑身,削铁如泥的锋刃,内敛沉默的外壳之下,却是星辰燃尽化作的冰冷之焰。
……比你想像的要难,不是么?
这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响起,他猝不及防,全身一震,牵动伤处,又是一阵剧痛。
闭嘴。你只是一柄剑。
瞬间的安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一定是伤得太重,才会有这种幻想,他对自己说。然而它是我父亲铸造的剑,也许……它察觉了此刻我的虚弱?
摸索着,他想要解下剑鞘,手指却颤圝抖着不听调遣。几经努力之后,他不得不决定放弃。他的头很沉。他想要休息。他不要再去为一柄剑这样的无稽之谈担忧……哪怕那原本属于他父亲,葬身黑崖之底的父亲……黑崖,黑剑……黑圝暗……黑圝暗其实可以如此宁静……甜美……
喊杀由远及近,又一次团团包围了他。刀剑相碰的脆响,伤者痛苦的呻圝吟。喷溅的热血压不住滚滚的烟尘,一人一剑之力在钢铁与杀圝戮的洪流中完全不值一提……哪怕英勇强悍如Fingon本人。在那超越了Ilúvatar儿女极限的强大力量之前,即使Noldor的至高王,也逃不过注定的厄运——与银蓝王旗一同落入尘埃,践圝踏成泥。
可笑吗?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不过是亲身圝体验了那个诅咒的真圝实。
恍惚中他皱起眉,咽下了一声呻圝吟。
然而那真的可笑么?
当Maedhros联圝盟大势已去,敌人如同无边的狂潮源源涌来,试图分圝裂Fingolfin家族的两位王者,你难道没有倾尽全力发起抵圝抗?当你们节节败退,终至被不可逆转地压圝制下去,与此同时眼看着银蓝王旗消失在视野之外,明知何种结局正在到来,Turgon的不甘与疯狂,你难道没有亲身圝体会?当那道白焰最终腾起,时间也在那一瞬归于凝滞,你难道没有……
我有,他疲倦地想。可是即使被告知千百遍那是真圝实,不可改变、不可挑战的真圝实,那样的真圝实,又怎能叫人欣然接受,不加抗拒?
他们在一刻不停地撤退。把鲜血留在身后。把死亡留在身后。在Sirion狭窄的河谷入口,Eldar与Edain构起最后的防线——断后的Hador家族,两翼的Ecthelion与Glorfindel,看似简单的部署,划下的却是生与死泾渭分明的界线。
……值此大限将至之际,吾王,我要对您如此说:尽管我们就此永别,尽管我再不能注目于您的白色城墙,然而一颗新星必将从你我之间升起……
线外是死亡,线后是希望。
……从您的家族中,将生出精灵与人类的希望……
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凡人,他不相信那个必死的种圝族。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岁月短暂有如蜉蝣虫蚁,凭什么要心甘情愿为了一场旁人的战争把这样珍贵的生命轻易奉献?
他没有随Turgon一起撤向群山。惨烈的战场上有种莫名的力量在召唤,他被吸引而前,不能抗拒,也不愿抗拒。血液中有未知的火在烧,敦促他去加入趋近白热的拼斗,一次次挥砍、劈刺,任凭嗜血的快圝意在Anguirel的沉暗剑锋下肆意飞散。
放眼望去,他亦不是惟一有此感受的人吧?那个生着一张异常俊秀的脸庞,平日里温和寡言的黑发领主,战场上判若两人,Ringlach在那个白衣银甲的身影手中闪耀有如电光,剑与人,竟不知哪一个更加冷酷锋锐。
那是Eldar面对同出一源却堕圝落至深的敌人的本能憎恨……
真的吗?
幽圝灵般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他却失去了反驳的意愿。真的吗?他不能不如此自问。
也许,Turgon的意外,终究不是全无道理。为什么要去救下那竖琴家族的领主,为此甚至不惜拿生命冒险?他与Salgant,志趣相投都谈不上,更遑论生死之交。
然而若是就此死去,大约也不枉此生了吧。
头脑深处的角落中,同一个声音如是说,低沉犹如呓语。
那才是你想的,不是吗?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荣耀?权圝势?不要忘记,你是一个Noldo。背负着那样的诅咒,这些终有一日会化作泡影。而你真正想要的,却……
孽子。
他全身一凛,原本已经开始游荡开去的思绪骤然集结,人也清圝醒了几分。
你偷了我的剑。
他一动不动,凉意自心底升起,一丝丝,一缕缕。
你违圝抗父命,抛弃亲族,以为可以换得更多。然而,在此你的一切希望都将成空……
不!
我会证明,你是错的,父亲。
猛地睁开双眼,他瞪视着虚空,过了一刻才成功聚焦了视线。房间里已经黯淡下来,他知道自己必定在此滞留了许久。动了动,身后与身侧同时传来的坚圝硬触感令他不由得眉头一蹙,这才发觉他仍半倚在门边。
不能这样下去,他下了决心。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他靠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一寸寸,屏息静气,为的是尽量不去牵动伤处。不远处有一张床,并不宽敞,原本只为守卫们小憩而设,不过此刻应付他的需求还算绰绰有余。小心又艰难地挪到床边站定,他开始一层层解下铠甲、锁甲,最后是亚麻衬衣。相隔许久,凝固干结的血把伤口与织物粘连在一起,稍一触动就如利刃攒刺。
然而他可以忍耐,也必须忍耐。
额上渐渐沁出冷汗,他咬紧牙关,手上的动作却稳定而坚决。鲜血随着干硬的布料一分分撕离伤处而重新涌圝出,几道细细的暗红自肩头蜿蜒而下,印在本就苍白的肌肤上,异常醒目。
“Maeglin?”
毫无预兆,这声音在门边响起,他猛吃了一惊,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几乎是立刻便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不在预期之中的动作扯动了伤口,疼痛如咆哮的海潮铺天盖地袭来。眼前一黑,他颤圝抖着,无法答言;然而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
“……你受了伤!”
她是真正关切吗?抑或只是单纯在惊讶?冷汗汇聚到眉间一滴滴落下,他努力抬头望向她,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雾气。他不知道Idril Celebrindal会在这里——或许,他本该知道的,是接连不断的意外削弱了他的判断力。身为Gondolin的公主、王的女儿,理当在此迎接大军班师归来,哪怕要面对的不是胜利凯歌,而是血圝腥死亡。
他没有听到她的脚步,但她裙裾带起的微风扰动了静止的空气。凭着感觉,他知道她快步穿过了房间,来到了自己身边。本已迟钝的思维凝滞了;她的气息就在左近,那样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记忆中曾是如此难得的奢侈……
似乎有人牵住了他的手,在引他坐下。他梦游般选择了顺从。时间就这样失去了意义,他的身心原本绷紧如同一触即发的弓弦,此刻竟也慢慢放松圝下来。肩头一热,有什么贴上了他冰凉的赤圝裸肌肤,暖意丝丝扩散……犹如第一线阳光吻上脸颊,当他在多年圝前的一个夏日首次踏出那幽暗的深谷……此前他从不知道,世间尚有别样的天地……光圝明,炽圝热而张扬,毫无保留地燃圝烧……无法抵圝制的诱圝惑,教人不由自主沉迷……
是从那时,他才开始明白,为何飞蛾会扑向火焰,哪怕接近的每一分都在灼伤它的鳞翅,哪怕那象征着它的末圝日。
能够投身融入那火焰的话,哪怕灰飞烟灭,亦是得偿所愿的升华吧……
不知不觉中,疼痛的浪潮退去了。周圝身的知觉都在慢慢返回,发冷的四肢渐渐找回了生机。长出了一口气,他睁开双眼,视野已经奇迹般清晰起来;转过头,他正看到她的手离开他的肩。
这么说,刚才是她在为我疗伤……
这样的认知令他心中倏然一动。尽管她已收回了手,她掌心的温度却仍在他肩头流连。恋恋不舍地回味着那短短一刻的接圝触,他望向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她这样美。哪怕她只穿了简单的淡蓝衣裙,袖口衣襟都还沾染着斑斑血迹。许是为了方便行动,她把金发也松松结起,无意中使得颈间的优美曲线显露无遗。她其实不太像她的父亲,他想,尽管她也继承了Turgon的明亮灰眸——Fingolfin家族的明亮灰眸,如同那位他在战场上得以匆匆一瞥的前任至高王,如同他的母亲……
“别动。我很快回来。”
她轻声说,自有一种权威。他下意识点了点头,选择了无条件的服圝从。如同来时一样,她步履轻捷地离开了房间,临走时还不忘为他关上了房门。他的目光一刻不舍地追踪着她的身影,那抹在即将合上的门缝中一闪而逝的蔚蓝,令他无端想起了冬日的晴空。
Idril Celebrindal。Gondolin的Anar。初次相见,她的光辉便俘获了他的心。在他眼中,隐藏城市的全部辉煌,都不及她明眸流转的笑颜。
她很快就回来了,带着清水和绷带。令他意外的是,她依旧是独自一人。
她……是对我的骄傲有所理解,知晓我不愿旁人见到我此时的脆弱?还是,她也……
她没有出声,他也没有。一道圝门隔绝了外面马匹的嘶鸣与伤者的呻圝吟,门内小小的世界里一切都平和又宁定。示意他侧过身,她开始动手帮他清洗伤口,动作细心而熟练。清水很快染成了混浊的血色,现在他开始感到伤口周围烧灼般的刺痛,然而这较之先前的折磨,简直微不足道。他知道,这要归功于她先前的努力,是她为他治愈了那穿透肩胛的重创。
她这样美。
他看着她,专注得近乎痴迷,浑然不觉自己的眼神暴圝露了太多秘密。
她这样美。
她是Gondolin的Anar。谁能责怪他为她吸引,如同不自量力的飞蛾?即使注定要在光辉与火焰中粉圝身圝碎圝骨,若能从此融为一体,难分彼此,他也甘之如饴。
就在这时她俯下圝身去,那闪动着淡淡光泽的金色发圝丝不经意间拂过了他裸圝露的肩头,仿佛一星燎原的火。不由自主地一抖,他闭上双眼,欲圝望刹那间涨起有如海啸,扑灭了多年来殚精竭虑苦苦维持的理智。他爱她。从见到她第一眼开始。是为了她,他罔顾父亲的命令,抛弃了一半亲族。是为了她,他不惜承受父亲的诅咒,留在这个埋葬过双亲的城市。他爱了她那么久,可她是他的近亲,是他母亲的兄长的女儿。他知道Eldar的准则。他知道他的爱不被允许。然而……她这样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Idril。”
这比他想像中更容易。不过是眨眼之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减成零。屏住了呼吸,他近乎痴迷地端详着她的容颜,狂圝热欣喜如同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乍见甘美的泉水。然而真正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怀抱。想到某种可能,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她……会不会真的……
事实证明,他是错的。大错特错。
她没有挣扎,只因为她清楚她的力量不能与他抗衡。微一蹙眉,她冷静回望,眼中既无亲情、更无爱意,有的是不加掩饰的疲惫——以及些微怜悯。
“你需要休息。”
“不!”他近乎绝望地收紧了五指。她怜悯他。她怜悯他!他终于明白自己对那涌圝泉领主的恨意何圝在——他们的怜悯落在他身上,残酷无情恰如割肉剜骨,他费圝尽圝心圝机不遗余力维持的骄傲尊严,顷刻皆成虚妄笑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微扬下颌,突然淡淡一笑:“那么我就不得不告诉你:你想要的,我不能给;即使能够,我也不愿。”
全身力量都在这一刻流失,他机械地松开了手。在他空洞的注视下,她从容退开,天蓝衣裙带着他新添的血色,殷圝红刺目。
“我会叫人来照顾你。”
他没有回答。他为什么要回答?旁人来与不来,他全不在意。有一刻他想要就这样流圝血到死,让这无望的爱恋随着这个被诅咒的生命结束而灰飞烟灭。可他知道那也不会是终局。他是Eldar的一员,身处世界的限圝制之中,哪怕宁愿放弃肉圝体,也永远没有放弃灵魂的自圝由。
多么讽刺。
一步走错,便再也无法回头。
即使遗忘也如此艰难,无论是生是死。
他突然想笑。去歇斯底里地大笑,叫世界在周围轰然坍塌,碎成千片万片。然而他只是咬紧了牙,直到血的腥咸在舌底弥漫。
庆典已过,盛宴还在继续。
他独自坐在悬崖边嶙峋的黑石上,它们因常年风吹雨淋而裂纹密布,却依然森冷执拗,毫不妥协。抬起头,他再一次凝望城市顶层那座沐浴在日光中,闪烁有如珍珠白银的高塔,纵然不得不眯起双眼缓解刺痛,仍是不愿稍瞬。
她在那里,他知道。笑靥如花,明眸如水。她正和那卑贱短寿的凡人携手站在一起,她给了那个人类一生一世的承诺。从今以后,他们便是一体,直到那凡人离开世界,直到世界最后终结。
仰头把杯中殷圝红如血的液圝体一饮而尽,一线凉意滑圝下,醇厚甘美的气息涌上喉间。然而他口圝中此刻只品得出苦涩,头顶蓝天白云,骄阳似火,他却周圝身冷透,如浸冰寒深渊。
Idril,他轻声说。为什么?
猛然起身,他把杯子用圝力摔下多年圝前他父亲葬身的悬崖,仿佛是隔了一个纪元,水晶粉碎在乱石上的声响才遥遥传来。
……是啊,为什么?
一个声音重复着他的疑问,带着恰到好处的唏嘘。如果他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如果这个声音不曾伴着一次次钻心剜骨的折磨,在他脑海深处冷酷地响起千遍万遍,他几乎会相信它真是饱含同情与安慰的。鼻端仍萦绕着烙烤皮肉的焦臭,口圝中仍徘徊着碎裂牙床的钝痛。脸上的瘀伤肿圝胀令他难以睁眼,然而他能感到血正从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圝中争先恐后渗出,洒落尘埃。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周围的变化。安静。不同以往的安静。没有了此起彼伏的刑圝讯惨呼,他像是置身空旷,环绕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空。
然而直觉告诉他,那虚空并不是空的。
竭尽全力,他才把双眼睁开一线。尽管血与汗模糊了视野,他还是依稀辨出了四面环境的轮廓。这是一处宽敞的殿堂。黝圝黑的巨柱森然林立,一重重延伸出去,没入远处的黑圝暗。起初他以为柱上有活物蠕蠕而动,随即发觉那只是深入石材的诡异花纹,被光影的变幻赋予了生命。
……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出答圝案?
还是那个声音,神祇般悲天悯人,导师般循循善诱。对此他的第一反应是嗤之以鼻,然而他忽然意识到它是发自咫尺之遥。惊圝骇之下,他挣扎着想要转头,伤痕累累的肉圝体却阻止了这个尝试。剧痛随着徒然的努力袭来,瞬间饱和了所有感官,他再也忍不住呻圝吟出声,疼得几近晕厥,心中只想:敌人必定是在享受他的无力与挫败。也许下一时刻,超出想像的刑罚就会落到他身上,新一轮拷圝问折磨即将开始,永无休止……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寂静显得分外漫长难耐。他知道折磨他的人就在近前,审视着他,衡量着他。火光忽明忽暗,在殿堂深处的黑圝暗中舞蹈,踩着催眠的节奏,麻痹着他的神圝智……他觉得肉圝体与外部的界限正在消失,如同岩石在风沙侵蚀下渐渐分崩离析。
这……便是濒死的感觉么?
鼻端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细微飘忽,又确定无疑。身不由己,他被它牵引前行,如落叶被流水裹挟而去。
……玫瑰。盛开的玫瑰。殷圝红,鹅黄,乳白,淡粉……小巷夹道花团锦簇,夏日暖风吹过,起伏犹如潮水。
而他在玫瑰巷中走过,失圝魂落魄,心灰如死。
方才的一幕依然历历在目。她和那个Hador家族的凡人携手并肩,阳光下动人笑颜灼痛他的双眼……发圝丝在风中飞舞,淡金色的,黄金色的,时合时分,若即若离,极尽缱绻缠圝绵。
猛然停步,他伸手掳过一根花枝用圝力拗断,数不清的细刺顿时没入掌心,他却恍若不觉。慢慢攥紧五指,他凝视着娇圝嫩的花瓣一片片揉碎,零落成尘……
是那气息。就是那气息。
垂死玫瑰的香气。
花朵明明已经毁去,香气却出人意料愈发馥郁。
奇怪……原来即使肉圝体消圝亡,灵魂仍能踯躅。
那么倘若灵魂业已枯萎,肉圝体是否亦能维持?
答圝案是肯定的吧?回想起来,她其实已经杀死了他。就是在那时,她给了他致命一击。
那样长的时间……他习惯了接受她的冷淡。他学会了忽视她的拒绝。他难道不是早知他陷入的是一场无望的爱恋?他对她的爱不为风俗准则所容。而她对他……她亲口说过:“你想要的,我不能给;即使能够,我也不愿。”于是那样长的时间,他强圝迫自己止步,力图说服自己:或许,飞蛾的最好归宿,便是敛起鳞翅,守望火焰。
毕竟,他是微光之圝子。他生于暮色,长于黑圝暗。他渴望亲近阳光的炽烈明亮,然而求而不得的,又岂只他一人?哪怕是驾驭月船的Tilion,身为Maia,能做的也只是偶尔为了靠向Arien而偏离航线。于是他从善如流,本以为能够遥遥仰慕他的Anar,直到永远。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
当他发现她向旁人敞开心扉,原本心仪的光圝明便瞬间化作了诛心的剑。
你杀了我,Idril。就是在那时,你给了我致命一击。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心跳、呼吸、血流,明明都在继续,他却真切感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他以为逃离那不见天日的幽暗谷地是他此生最大的救赎,可是这一刻他发觉,束缚与牢圝笼不过是从一个换成了另一个。在壮观坚固的洁白城墙中,在美丽辉煌的隐藏城市里,他沐浴着向往已久的日光,却在慢慢死去。
她爱上了旁人。她爱上了旁人。
他反复默念,任凭它的回音狠狠割上心头,无情犁开一道又一道沟壑,纵横交错,鲜血淋漓。
他知道她不爱他。但他不知道她会去爱旁人。毕竟,除去哀悼之年,他们已经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城中波澜不惊地度过了数百年光阴。若论外貌气质、才干地位,Gondolin并非没有堪与她相配的人选——众所周知,金花家族那位人缘极佳的领主便是单身——但她从未爱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要是没有外来者,这样的现实,明明永远都不会改变……
现在他明白了,为何自己当年会莫名对那两个凡人心存芥蒂。或许他超越常人的洞察早在那时就给了他警示,在Nirnaeth的战场上,警示更是升华成了不祥的预感。当那命运转折的一天到来,当Ecthelion引领Voronw?和Tuor步上城市顶层的王宫,他就站在Turgon右手边。那一刻他看到端坐在另一侧的她向那风尘仆仆的金发凡人莞尔一笑,平生第一次感到他的太阳开始蚀缺黯淡。
……尽管我们就此永别,尽管我再不能注目于您的白色城墙,然而一颗新星必将从你我之间升起……
新星,是谁的新星?他只知道,他的希望之星,就陨落在那一天。
她爱上了旁人。她爱上了旁人。
他再不能沉溺幻想,再不能自欺欺人。
这是Mandos的残酷玩笑么?既然注定不能得到,为何要把诱圝惑设在咫尺之遥,好似随时随地触手可及?
初时心头尖锐的痛楚渐渐麻木,变作了间断的钝疼。假以时日,也许连这钝疼都会变得难以觉察吧?可是他知道,这些伤痕绝不会痊愈。相反,它们会在沉默中慢慢溃烂,将周遭的血肉圝感染蚕食。
原来是真的。Eldar可以死于心伤。
可若是死去,他就离开她了,哪怕只是暂时。不管是在亡者之殿还是在长春之地,他都再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闻不到她的气息。失去了赖以维持的阳光,即使是天生只在夜色中繁盛活跃的生灵,将会遭遇何种命运?
不,他不要放弃,哪怕他的灵魂正在嬗变枯萎。他绝不会像传说中那些脆弱的族人,允许自己心碎而死。他爱她。他那样爱她。他要活着,徘徊在她近前,追随在她左右,哪怕每一刻都是锥心的折磨,哪怕每一天都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何况——那个凡人,终将一死。
……真叫人印象深刻。连我也要承认,当此情形,隐忍是最好的选择。
闻声他立时清圝醒过来,心也随即一沉。迄今为止,他有没有暴圝露太多秘密?他一向自认心智坚韧,然而肉圝体遭受的惨痛折磨毕竟不能对意志全无影响。咬紧早已没有一处完好的嘴唇,他不得不重复提醒自己,这是人人谈虎色变的Angband、黑圝暗魔君的堡垒,而耳边这个貌似动听的声音其实是属于Sauron,堕圝落的Maia,Morgoth最忠诚也最狡猾的仆人。
别白费心机了。他吐出口圝中的血沫,突然感到空前疲倦。从我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
然而那声音忽略了他,不急不徐地继续。
……因为你是那个城市的继承人;那里的一切,迟早都属于你。
继承人。这个词从敌人口圝中说出,当真是始料未及,倒令他险些笑出声来。他实在不能不笑。这猜测看似合情合理,却充分暴圝露了大敌的无知——“继承人”,Gondolin的继承人!他是吗?他曾经是吗?如今他甚至有充分理由去怀疑,Turgon是否有过类似的考虑。要知道,Fingolfin家族的次子首先是运筹帷幄的君王,其次才是他母亲的手足兄长——虽然对他这个外甥历来关爱有加,真正的权衡决断却始终对他隔绝。
你这样反应……为什么?
在这关切和善的语气背后,他敏锐地察觉了一丝兴圝奋——见猎心喜的兴圝奋,如同豺狼嗅到血圝腥,猛禽邂逅腐尸。敌人并不愚蠢。他的反应,已经提圝供了太多信息。这一刻,未知的陷阱正在设下,无形的罗网正在张圝开,敌人正在等待他犯圝下更多的错误,不管多么微小,都可能引他步向不可逆转的结局。他应当缄默。先前那些对他徒劳无功的严圝刑拷圝问证明,只要他全力抗拒,他们就不能突破他思维的防线。
不知何时,鲜血滴落的声音消失了。是流尽了么?那么说他的时间亦是所剩无几……他终究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从此与他的一切心念所系远离……可惜能够解脱的只有肉圝体。真正意义的离去,乃是Eru单单赐予凡人的仁慈。
原来连Ilúvatar本人,都在偏爱那些次生的儿女……
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么?你的所有辛勤努力,都不过是为旁人做嫁的铺垫;你的全部才华价值,都在所谓“注定”面前不堪一击。
静寂中他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不可抑止。
……在此你的一切希望都将成空……
父亲,你有没有圝意识到,你是在诅咒我重蹈你的覆辙?现在你终究如愿了吧?你与我,父与子,陷入的困境也如此相似。
……强劲的山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生疼,他却恍若不觉。
这一带的山岭他许久不曾涉足,如今放眼望去一片破败荒芜,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当年为开采矿脉他们曾选择此地落脚,它一度热闹繁忙,比起一座凡世的小镇也无不及。
他在这里驻留过不止一次。先是为那场空前的大战准备武圝器,后来是为那座加造的大门提圝供建材……再后来,王一道命令颁下,所有人等禁止出城,此地随之一朝废弃。
相隔这许多年重返旧地,它已面目全非。
目光微垂,他涩然一笑。
沿着旧日熟知的路线,他循着巷道的残迹在建筑间穿行,蓦地眼前豁然开朗,正是横贯整座小镇的主路。它一端通向环抱山脉深处,一端连接地圝下矿井入口,宽阔笔直,全由平整的岩石铺就。迟疑一刻,他小心地迈开双圝腿踏上路面,尘沙在他脚下惊动,依稀现出路中圝央铺设的金属导轨——那是为运送矿石的铁车专门设计,曾经光亮可鉴,现在锈迹斑斑。
这些,都是他为那座城池所花圝心血的证据。而到头来,他却与它们一样,旁人一念之间便弃若敝屣。
——这不公平!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长声嘶喊,抒发满腔纠结积郁。
他原以为,那会是他的城市。
不,这不是非分之想。早在Nan Elmoth他就已得知,他母亲的兄长、Gondolin的君王,在冰海跋涉中失去爱妻,膝下无子,仅有一女。“他会欣赏你。”母亲的语声犹在耳际,高傲而笃定。从那时起,他就在幻想群山环抱中的洁白城池,幻想有朝一日他能登上城顶的高塔,俯瞰大地。后来圝经历了一系列意外变故,他本以为这幻想只能止于幻想,Turgon的表现却似乎在一步步证实母亲的话语。他被尊为Gondolin的王子,被赐予专属的家族,旁人眼中他深得君王器重信任,享有一人之下万圝人之上的荣耀权力。
即使没有爱,他仍有这个城市。
然后,Tuor来了。同样被尊为上宾。同样被赐予家族。同样被器重信任。那个只见过区区二十余年岁月的卑贱凡人,所得的待遇居然与他几近圝平齐。
可他明明才是王的血亲,王惟一妹妹的儿子。那个凡人何德何能,只凭着被Ulmo选中做了信使,就被赏识至此?
多年的自控已成习惯,他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曾流露哪怕一丝圝情绪。或许这次是他错了。他没理由感到自己的地位会被一个凡人威胁。Turgon多半只是对当年Húrin和Huor的壮举念念不忘,这才如此善待Huor的儿子——但也应当仅限于此。身为Eldar的王者,又一贯因睿智著称,Turgon当然不至于昏圝庸到把自己的国度交托给一个凡人,哪怕那个凡人才干出众,身份特异。
他是对的。Turgon的确无意把国度交托给一个凡人。因为这位Noldor的至高王,选择把未来许诺给那个凡人的儿子。
她和那个凡人的儿子。
“Valar眷顾,我能看到这个国度后继有人。”
王的语声从容平静一如既往,他却听出了其中些许唏嘘。意识到此言何指,他胸中猛然一窒,刹那间几乎停了呼吸。
你以为他把你当作至亲,你以为他着意培养你为继承人,然而实际上他只当你是万不得已时的备选,心中从未真正有过你的位置。他难道不是对Hador家族多有眷顾?他难道没有扶持先后来到Gondolin的三个凡人,甚至不惜嫁出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现在他有了最佳的人选,那个孩子,他的女儿和那个凡人的孩子,你便沦为可有可无的摆设,骤然被打落云端。
……在此你的一切希望都将成空……
父亲,你满意了么?爱恋早已无望,权力化作泡影。我在此有过的一切希望,当真就此成空。
嘶喊的余音在杳无人迹的山岭中回荡,渐渐消失。公平与否,除了他又有谁真正在意?谁会挑战王的权威,质疑王的决定?万念俱灰之下,他惟一的念头便是远离。那已不再是他的城市。真正属于他的,甚至不是Nan Elmoth的幽暗林谷……也许,只有这破败萧索的废弃小镇。
沿着主道,他一路来到了矿井的入口。本该年久失修的坑道奇迹般保持了完好,撑起洞壁的支柱坚固如初。深吸了口气,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岩石。土壤。金属。这气息给了他莫名的安慰,他抬手抚过未经打磨的岩石那粗糙的纹理,怔忡一刻,终于走了进去。
如今想来,若非心神不稳,他本不会如此大意。
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声呼喊暴圝露了他。站在废弃的矿道里,他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黑影从来路的暗处浮现,不无讶异地想着Morgoth的爪牙居然已经渗透到了这里。然而他并不慌乱。敌人的确拥有人数上的优势,但他占据着地利。此处的狭窄通道决定了他同时对阵的对手不会超过三个,而他有着充分的自信:即使是以一敌五,他也稳胜无疑。
来,试试看。
清浅的笑容在嘴角绽开,嗜血的欲圝望在胸中升腾。杀圝戮的冲动轻易统圝治了他,半是本能,半是放纵。泰然面对那群成半圆形包抄过来的丑恶生物,他缓缓活动着手腕,全无惧意。
这双手,虽然做不到守护掌握,总归还做得到破圝坏毁灭。
无声无息,Anguirel脱鞘而出。
那些奥克并没有仗着人圝多圝势圝众立刻开始攻击。他们为他的气势震慑,开始眼露怯意,瞻前顾后。从他们粗嘎难听的片言只字中,他听出他们以为这是一个陷阱,不禁露圝出了真正的笑意。
Valar在上,他始终只有自己。
懒得再僵持下去,他率先动了。一击而退,干净利落。那柄黑剑锋锐无匹,等闲护甲根本无法抵挡,转眼间,地上便多了五六具生前丑陋,死后更加丑陋的尸体。
屠圝杀给了他难以言传的快圝意。
砍,刺。敌众我寡,把握节奏至关重要。这是Ecthelion教给他的,他虽然对这位领主心存芥蒂,却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超群技艺。侧身避过长矛,剑锋随之一划,于是又是一个宣告了结。恰在此时余光瞥见一柄钉头锤砸来,他想也不想,便反手削去。
以Anguirel的锋利,钉头锤必定应手而裂。
他错了。
他忘了,Anguirel是他父亲铸就。
甫一触及那粗劣的武圝器,此前所向披靡的黑剑便化作千片万片,迸散开去。
头上挨了重重一击。在失去知觉前,他只来得及想:父亲,要报复我的背叛,你选了最好的时机。
……两柄黑剑,两个持有人,都想要主圝宰命运,又都被命运主圝宰……
他又从恍惚中回到了现实。
……那么你就是为此耿耿于怀吗?区区一个凡人,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他累了。他是真的累了。精力愈发不易集中,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先前敌人刺探了多少信息。那曾经动听的语圝音突然显得异常聒噪,想也不想,他满腔不耐地回敬,极尽嘲讽:我以为,你和你效忠的主上是全知全能的?
在头脑深处,他知道这不明智。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谨言慎行谦逊隐忍,换得的又是什么?一份铭心刻骨的无望爱恋。一个光鲜显赫的虚妄地位。死亡既然随时可能到来,何不抓圝住最后的机会放纵一次。
而回答立刻来临,却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期:你可想要我们为你指明真圝相?
压下隐约的不安,他继续以轻蔑应对:你们?真圝相是,你们甚至不是一个凡人和一个女子的对手。
敌人并未被激怒:幼稚……吾王怎能在乎一场交锋的得失。重要的,从来都是最终的结局。
最终的结局?这一次他终于笑出了声,尽管这动作引动了喉间的痛楚。你是说,Morgoth王冠上的三颗精灵宝钻,从此只剩了两颗?
你真是辜负你的名字,鼠目寸光得令人失望……若吾王当初不曾向区区Thingol之女示弱,你们只怕永远都不敢想像公开的挑战,更遑论妄图毕全功于一役。
心跳骤然一顿,接着加快了。这绝不是他想像中敌人会作出的反应。Sauron的语圝音在他脑海中回响,神秘矜持,却又不掩得意。
吾王惩戒了Finw?的狂圝妄后代,以儆效尤;然而你们因此意识到吾王过于强大,开始隐匿逃离,吾王发觉如此要把你们一网打尽,会愈发不易。Beren与Lúthien之愚行得以成功,自然是吾王授意。
这是狡辩。颠圝倒圝黑圝白的狡辩。他竭力告诫自己镇定,不能轻易落入圈套。你难道不是在妖狼之岛败给了Lúthien和Huan……
若非如此,你们焉能以为吾王有隙可趁、虚弱可欺?吾王大业之前,我等的骄傲不值一提。
可是谁能证明你所言都是事实?歪圝曲真圝相混圝淆圝视圝听,分明是你们的拿手好戏。额头有细汗沁出,他努力扬起头,死死抓圝住脑中的一线清明。
敌人微笑了。不知为何,他看不到对方的面孔,却清楚知晓对方的表情。
我已说过,重要的,从来都是最终的结局。所谓真圝相如何,只有结局才能昭示。
结局是我们败了,他回以微笑。可你们也没有取胜——你们还不是失去了一颗爱若性命的宝石?
哦。敌人笑得更加开怀。吾王早知:要摧毁你们,一颗落入你们掌握的精灵宝钻会比龙父炎魔更有效率。
起初他不明白敌人意欲何指。这是什么荒唐的逻辑?可他随即想起了F?anor家族因着那颗精灵宝钻与Doriath、Nargothrond生出的冲圝突龃龉,想起了那场至今仍在无数歌谣诗词中传唱的悲惨战役,想起了前不久的Thingol之死与Doriath的剧变。
要摧毁你们,一颗落入你们掌握的精灵宝钻会比龙父炎魔更有效率。
凉意从背上升起,他禁不住发起了抖。眩晕一阵阵袭来,熟悉的世界在飞速旋转,他只感到天翻地覆。
你只是一颗棋子,一众Valar谋算中的棋子。你的存在,便是为了陷落那座城池。
谎圝言。这是谎圝言!他断然拒绝,残存的热血刹那上涌,舌圝尖几乎尝到了一丝腥咸。Gondolin不会陷落,更不会因为我陷落!
哦,是吗?“背叛将苏醒于你的城墙之中;它们将有火焚之危。”
乍闻此言,他震圝惊过圝度,有一刻完全忘记了警戒思维。怎么会?这分明是众水之神Ulmo亲自给予Turgon的警示,原话在Gondolin也仅有王室贵圝族知晓。
记住,你们笃信的Valar,在吾王眼中不过一群稚子。他们自以为是的策划,吾王早已洞悉。“命运之铠甲常存一隙,厄运之高墙惯有一缺,直至尘埃落定,亦即汝等所称之终局。”相当浪漫的说法……你们认为那裂隙、那缺口就是战胜绝望的希望、噩梦中的救赎、黑圝暗中的光圝明;可那只是特地为你们营造的美丽骗圝局。因为那是你;铠甲之隙、高墙之缺,全都是你。
不。不。他摇着头,再也顾不上疼痛。不是。不可能。
是谁指引你们修建了那座城市?是谁告诫你们它将要遭受危难?是谁暗示你们杜绝外人,却安排两个凡人去往你处?是谁派遣所谓信使传达口信?是谁一边道貌岸然宣判裁决,一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可能,他坚持。这不可能。我不知道旁人,我只知道是我自己选择——
你的选择?你莫不是说你心甘情愿选择不伦错爱,末了还一无所得?
不,这不是Valar的设计。无暇反驳敌人的讽刺,他顽固地重复。归根到底,他们难道不是与你们为敌?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处心积虑让最后一个对抗你们的国度陷落?
因为你们的价值就在于消磨吾王的实力。可惜,吾王实力广大,绝非你们与那些Valar可以想像。说来,吾王几百年来都在应付不自量力的精灵人类之流,倒真是有些想念这些旧日同圝胞啊……当然,还有另一重原因,你想必不会觉得陌生——那个北方的预圝言。既然诅咒已经出口,怎能不千方百计把它变作现实?
头疼得快要裂开,他几乎不能思考,更作不出反驳。又或许,他是在渐渐失去反驳的意愿……这些言圝论,初一听闻离经叛道,但若仔细想来,却并非全无根基。
北方的预圝言。Noldor的诅咒。为挑战这号称注定的噩运,他们已经洒过多少眼泪,流过多少热血?Valar说当年Noldor是明知后果一意孤行,然而Valar又何尝不是明知Noldor的桀骜血性,怎能料想不到他们会作何选择?
Noldor以为所做的一切是出于自圝由意志,正如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顺遂本心……然而冥冥中有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他们,摆圝布着他们,他们如同一张宏大棋盘上的棋子,进退攻防,身不由己……正如他从出生便被引导着一步步接近他的阳光,最终却徒然看着宿命安排的旁人将之夺去。
你的存在,就是为了陷落那座城池。
……我不必按照他们的安排行动,他说,嗓音喑哑,难以为继。他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我却将证明事实并非如此。我不会背叛。我宁愿去死。这样Gondolin仍将屹立,不管是你们还是他们,都休想称心如意。
你自然可以。敌人的声音悠闲超然,仿佛他作何选择都无关紧要。如果你愿意看着她和那个凡人生死相守,永不分离。
不,那个凡人会死!凡人必有一死!如罹雷击,他再也控圝制不住情绪。而她是首生的儿女,她注定不能……
你忘了Beren和Lúthien?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击垮了他的最后一重防线。他了解她。他了解她的睿智聪敏,更了解她的冷静决绝。他知道她是真正爱着那个凡人。放弃不朽,永别世界,以Idril Celebrindal的个性,并非天方夜谭。
不,他不能允许。他那样爱她,再不能容忍她从身边逃离。若不能令她爱,不妨令她恨……哪怕那意味着城池陷落生灵涂炭,哪怕那意味着万圝劫圝不圝复身死名灭……他苦求不得的,何不亲手毁去?
就做一次被拴上了提线的木偶,那又如何?生命于他早就是煎熬,无望地爱,徒劳地等,前路没有光圝明只有荆棘。
这一次,我来摆圝布旁人的命运,哪怕代价是我自己沦为傀儡棋子。
躲避我的人,怀疑我的人,敷衍我的人,蔑视我的人,畏惧我的人,怜悯我的人,钦佩我的人,拥护我的人——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所有人死。我要那座城池彻底倾覆,夷为平地。
而当尘埃落定,我只要一个人。
这一次,我情愿堕圝入永夜,只要有阳光陪圝葬身侧。
就在他眼前,从深不可测的黑圝暗中,有身影渐渐凸显出来,浮雕般鲜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看清了与他对话者的容颜。在那俊美得叫人难以直视的脸庞上,正有浅笑浮现。
……如你所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