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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大学毕业也有4年了,工作也算顺利。日子虽谈不上什么享受、惬意,至少无风无浪,更多时候是有惊无险。办公桌上通常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叠着沓沓的案卷资料,内容不外乎些常见的邻里纠纷、财产分配一类大同小异的琐碎事情。比起大学时的雄心壮志,工作的一成不变未免让人灰心丧气。然而这个时候,身体的疲劳往往乘虚而入,以脊椎为中心向四肢延伸,直到将大脑里唯一的思考空间堵得死死的。最后通常是以一跨入家门就歪倒在床上睡着告终,然后在闹钟抓狂的嘶吼声中重新开始类似的一天。
可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名字突然从某个角落跳了出来。突如其来之势犹如黑暗中来自身后、猝不及防的一记猛击,气势之冽几乎将我打倒在地。在耳边轰鸣的不是同事一如既往的抱怨,的的确确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叫嚣着同一个名字:亨!亨!亨!
亨?
这是我熟知的名字——尽管岁月为其蒙上了一层稠糊糊的白膜,但在那声声激烈的呼唤之后,白膜被逐渐拨去——就像拨鸡蛋壳那般轻松自然——名字(确切说是绰号)的所有者的身影也渐渐趋于明朗。最先出现的是“柴郡猫”一般傻乎乎却极富隐喻的笑容,然后是一双粗糙焦黄的大手——从中学时代就烟不离手的结果,歪歪斜斜的背影,脏污的运动鞋。最后是他的脸——亨的脸。
我暗暗庆幸记忆不至于退化到连大学室友的面孔都记不真切的地步。不过这并不重要,问题是这名字突然出现的目的何在。为何那么些年来如人间蒸发般杳无踪影,而现在又突然地、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呢?
“你自己恐怕没有注意到吧?是‘堵塞’啊!堵塞!你的工作就是去找到它,并且竭尽全力疏通——就像处理堵住的马桶一样。可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毕业前的那个晚上,亨的确是这么对我说的。
一直以来,没有人怀疑过亨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特殊能力”。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来自于开学直至毕业那天亨从没有输过一次牌局的事实造成的。不管是纯靠运气的“小猫钓鱼”还是耗费脑力的“24点”,平时成绩惨不忍睹的亨总是能够轻松取胜。用他的话来说,所有的胜利皆来自于一种“直感”。也正是这种难以用纯科学解释的能力将亨这个几乎不学无术的小子送进了这所全市闻名的大学。
初次见面是在半夜的寝室里。整整一天的长途跋涉损耗了我大半的精力。大包小包地匍匐进宿舍,闯入视线的是堆积如山的垃圾和呕人的怪味。原本4人的宿舍由于这届男生特别少的关系只住了两个。因为室友不知所踪,打扫的任务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扫地、拖地、擦洗一类的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厕所里积累的N年份的异味实在是让人阵阵反胃。尿臊味、扭曲的香水味、劣质发胶味、长期不通风造成的奇异的腐败气味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我的鼻腔,眼睛里也渐渐沁出泪来。
眼见着夜幕降临的一刻我竟有种如获大释的欣喜感。简单地冲了个澡后我便就近躺在一张锈迹斑斑的破床上跌入了昏沉沉的梦乡。
估计是在半夜的时候,我竟萌发出一种被人长期盯视、不自然的燥热感——就是当着全班的面出糗时的尴尬感觉。我试图睁开眼睛,眼皮却像被502粘起来一样牢固得纹丝不动。喉咙干燥得发不出半丝声响。手指僵硬,两臂无力地垂在两侧。意识却随着时间的漂移渐次清晰起来。一时间我想到了那些由于某些原因“假死”的人们的回忆:“我想大声告诉他们‘我没有死’,却说不出话来。然后我感到一块布蒙在了我的脸上,医生们带着叹息逐渐远
去。”
突然我有种自己也将成为被误以为死亡而送去火化的不幸者中的一员。我用尽全身气力使自己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生命活力”,然而黑暗的重量之大令我几乎陷入深深的绝望。它们压在我的额头上,钳制住我的四肢,趴在我的胸口——我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那份奇异的重量。我的汗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滑过太阳穴,很快顺着脸颊跌入浓密的发丛中。就在我倍受煎熬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地——或许应该说是理所当然、极合时宜地——响起。那个声音抑扬顿挫同时不着痕迹地表现出一种善意的“笑”的感觉。而我也因此倏地放下心来,如初生的婴儿般带着甜甜的温馨许许地睡去。
一觉醒来,精神出人意料得好。虽然脑袋里多少残留着梦的余韵,眼皮也软绵绵、干巴巴,但周身都充斥着一种释然的舒适感——如清新的雨后一般舒畅的感觉。时间还早,户外只是笼着一层淡蒙蒙的白霭。不可称其为光的物质恰到好处地从开启的窗口投射而下,在一个少年的周围氤氲开一片。他趴在窗台上愣愣地凝视着远方的某一点。指间的mild seven无声无息地燃烧、凋零、坠毁。青得发白的烟袅袅。
少年的出现于我而言不免突兀。刚睡醒的脑子无力思考。当时我唯一称得上反应的反应仅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待对方开口。
少年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侧身朝向我,盯视我的目光算不上柔和却也不见多少敌意。我木然地与其交换视线,脑子依然钝得麻木。突然,少年咧开一个持久的笑容。奇特的是,那一刹那,四周悠然迟缓的空气似乎也为之改观。随着笑容的加深,气氛也眼见着轻松起来。我的大脑也随之猛然清醒。少年的笑容就像是一把钥匙,只消轻轻一转,那道将事物隔阂开来的大门便“吱——吱呀——”应声开启。
“亨。”就在我为此情此景暗暗诧异之时,对方开始向我传递讯息,“那不是我的名字。但大家都习惯这么叫我。”
一步一顿地挪动脚步,我用了近一倍的时间才来到家门口。花23秒找钥匙,又用10秒在深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将钥匙插入匙孔。跌跌撞撞地摔进沙发,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将我的身体牢牢固定在沙发里,丝毫动弹不得。意识一片浑沌。倦意来势汹涌。迷迷糊糊地撑起眼皮,脑子里又开始隐隐回荡起年轻上司的声音。
对方属于年轻有为的那一型“精英”。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工作都无风无阻、稳稳当当,理所当然地坐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上司本身无可挑剔,为人尚可,也懂得如何妥当地处理人际关系,知道何时何地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话有亲和力,想必是从当小学班委开始培养起来的能力。长相虽算不了超凡脱俗,但若是出门也不至于影响市容。总的来说,作为上司应该是相当不错的。老实说,我对他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不知为何,只要一看到他,浑身就无端地冒出阵阵冷汗,倒也不是出于什么恐惧或者紧张,只是纯粹地冒冷汗,脸色也惨白得吓人。对方曾事务性——也或许是基于一定关心——问起我的身体状况,当时的场面实在尴尬得叫人难以忍受。一边冒着冷汗一边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想想也依然觉得难堪。
从此以后我就竭力避免与上司的接触。可现实总是不遂人愿。
“干得不错。”今天他又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悄然滑到我身边。等我发现时他已轻拍着我的肩膀一味傻笑,“你平时都表现得很低调。今天的发言着实精彩。往后若也能这样就好了。”言罢,惯性地连连敲击了几下我的肩膀,方才意犹未尽地踱步离去。我早已经大汗淋漓,心里盘算着下次无论如何也要把门关好——尽管我知道那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你知道那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亨徐徐地吐出一串烟雾,默默地注视着它们在半空中前进、翻滚,惯性地冲向我的面孔,好整以暇地端详我不耐的表情。
“喂,适可而止吧。”我试图挥手驱散浓郁的烟味,却迎来亨不屑的笑声。
“是‘亨’。”
“喂!”
“亨。”
“把烟熄掉,亨。”我举起了白旗。
亨乖乖照做,随后不声不响地径自仰望窗外的某个角落,活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言不发,兀自发呆。只有两人的寝室唯有我敲打键盘时零零落落的声响,以及通过开着的窗户不时飘溅在桌上的雨点声——啪、哒哒,啪啪……
“我以前问家里人天为什么下雨,”亨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慢慢地斟酌字句,“他们说因为老天知道地面上有东西需要水——植物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上天自己的需要——所以老天将雨水降到需要它们的地方。”
我停止敲打键盘,将视线转移到亨的身上。他极少提及自己的事。既然有现在的这番话,那必然事出有因。
“骗小孩的玩意儿!可那时候的我深信不疑。”亨自嘲似地一笑,一边轻轻地摇头,“每次下雨,我都会用一种几近虔诚的心情认真对待。因为我坚信这地方正有‘什么’需要它们,它们是背负着某种使命来到这里的。后来我才知道有‘洪水’的存在。”
我没有做声。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这时候任何话语——不论善意与否——都是多余的。雨滴回应沉默:啪、哒哒,啪啪……
“一直信仰的东西只是幻影。那个时候我才真正了解,一切都是既定的,不论怀着多大的热忱去做什么,你都知道那并不能起什么作用。”
“这和‘对下雨的信仰’有关吗?”
“现在还讲不清楚。以后也许能表达得更好些,可现在不行。”
“还是‘直感’?”
“或许。没办法诉诸语言,现在。”
“‘情感只是通过其表现才能说得明白的’。是这个意思吧?”
“或许。”
我艰难地从沙发上坐起身,继而如释重负地倒在柔软的靠背上。室内一片漆黑,墙面上荧荧的指针暗示时间的流逝。3︰08?这么说我在不知不觉中睡了三个多小时?
窗边传来一阵支离破碎的沙沙声。风卷起窗帘上下翻滚,倏尔直挺挺地悬在半空,下一瞬间又飞快地冲出窗外。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户外星星点点的灯光见缝插针,在光洁的茶几上划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光线。隐隐可以辨认出一本鲜红夺目的《德库拉》被倒扣在茶几上。从放置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匆忙中放下的。是什么事让自己这么匆忙呢?仔细想想,才发现连最后一次看这本书的时间都已记不真切。若不是今天的意外,恐怕它还要以这个状态在同一个地方滞留好几天。
本想翻开书帮助自己回忆一下,刚伸出的手立即被卷土重来、排山倒海的困意赶了回来。算了,我自我辩解地想,就算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照公司目前的情况,营业额扶摇直上,忙碌的日子还得持续一段时间,怕是没有那个闲暇理睬什么吸血鬼伯爵了。思及此,连将书恢复原状的心思也灰飞烟灭。我意兴阑珊地抓起手边的一件衬衣走进浴室,匆忙地冲了个澡后,连自己怎么回的房间都没弄明白便坠入悠远的睡眠之中。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并不是那种善于记梦的人,然而这个梦却意外地如印记一般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梦不长。记得梦中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朦胧的黄——就像是大学宿舍的台灯散发出来的那种光芒——或许就是台灯的灯光也未可知。就在我为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燥热光线中暗暗困惑时,一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冲撞而出:
“你以为自己逃得了吗?”
你以为自己逃得了吗?
声音的出现是突兀的,而我却醒得异常平静。那种酥畅的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没有加班的星期日中午,没有闹钟、没有惊恐,自然而然地从放肆的睡眠中醒来时的悠然。我慢慢地坐起身,斜眼觑了闹钟,才惊觉自己睡过了头。我慌忙从零乱的床上摔下来,急不可耐地冲进卫生间进行必要的洗漱。
客厅里硕大的钟别扭地倚在墙上,正儿八经的设计和我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形成怪异的对比。仔细想来,这台钟还是在大学里交往过的一个女孩送的。记得当时还特意交给她10元钱以避讳气。现在想想,与其这么麻烦,又何苦送什么钟呢?我又不是一个不守时的人!或许女孩自有一套理论,送这大钟给我兴许是出于某本书上的某种灵感,一种女性独有的深闺气……我瞟了眼这台古怪的大家伙。指针毫不留情地划过钟面——7:57——看来不加快动作不行了。
气喘嘘嘘地赶到办公室,屁股刚粘上椅子,就见上司悠悠地进门巡视。对桌的女孩轻轻地冲我眨眨眼——对我的好运气表示由衷的赞叹。偏巧让上司觑见了这一幕,自以为幽默地一笑:“可别在办公室里进行私人活动啊。”我捋了一把被汗水濡湿的刘海,一边尴尬地应和着干笑了两声。
“俗话说得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见上司走远了,女孩替我泡了一杯浓郁的咖啡,同时吃吃地笑道。
“啊。”我木木地答了一句,“还好。”
女孩状似无奈地摇摇头,端着咖啡壶有模有样地走开了。
“那家伙,怕是看上你了。”邻桌的东平趴在格子间的隔板上一字一顿地说。
“没这回事。”我顾着打理手头的资料,漫不经心地回答。
东平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终于放弃般地叹了口气:“你就是这点迟钝。”
等我转过身,东平已经从刚才的地方消失了。
中午的时候,我本打算握紧手中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下楼买杯道地的卡布基诺,没想年轻上司一个招手就把我的完美计划完全打破。进了办公室,上司意味深长地笑笑,点头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我掬了把冷汗,战战兢兢地照做。上司依然笑容可掬,可惜那种搀杂着莫名意味的笑容没有感染到我,相反,我的冷汗冒得更厉害,心脏像跑了1500米一样“扑通扑通”折腾个没完,一下紧催一下。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像个心脏病患者那样直挺挺地躺倒在地。若真如此,上司会用怎样的表情应付这样的突发事件呢?紧张地大声疾呼还是一如往常坦然自若地指挥秩序?
昏倒事件终究没有发生。我不知所措地等着对方开口。可他却像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一样一口接一口、细细地呡着兰贵人。重复了五次同样的动作后,上司出其不意地问道:
“你觉得自己的实力如何?”
“实力?”
“就是说,你觉得自己是否有足够能力担任这份工作呢?”对面的男人放下精致的茶壶,一板一眼的用词强调着回答的必要性。
“为什么这么问?”我脱口而出的疑问竟让对方笑出声来。
“你的问题很有趣。更确切地说,真正有趣的是你本人。”男人的身体陷在老板椅里,一手轻轻地挤压太阳穴。“你的确与众不同。这点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注意到了。”
我没有吱声。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我就应该饿着肚子,一边擦着冷汗、打着寒战,一边笑吟吟地对这个古怪的上司说些“您真是好眼力,我的确是个怪人”之类的话吗?
“可以了。今天叫你来还是为了公事。我们就不要扯什么废话了。”上司自说自话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拿出一个陈旧的、土黄色的大信封,封口意外地用鲜红的蜡油密封着。如此看来,信封里的东西恐怕不太简单。对方怕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他将信封递给我,同时解释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客户有这样的要求,自然要乖乖配合。”
我接过信封,在手中掂了掂,没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上司指指信封,抱歉地一笑:“这是大客户,无论如何得罪不起。信封尽量别让其他什么人看见,自己知道就好。回家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明天再说。”
“什么样的大客户?”
上司慢慢收起笑脸,表情虽不肃穆但也有几份庄重。他十指交握,两臂闲适地摆在老板椅的扶手上。两眼合起,张开,最后才逐字逐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就是你最大的弱点。记住,这是我作为上级给你的忠告:刨根问底在这个社会可算不上什么美德。”
地铁人声鼎沸,嘈杂得几乎可以和菜市场媲美。各色的人在这里穿行、徘徊,光可鉴人的地板一次又一次将他们的影子记录下来,很快又被紧随而来的人群杂乱的脚步抹去。车厢摇摇晃晃,人们无规律地左右摇摆。各种布料摩挲的沙沙声,书页、报纸的细吟,一个陶醉在音乐里的男孩左脚有节奏的打拍声、门口那群15、6岁女孩高谈阔论发出的阵阵大笑……这一切的一切排山倒海地包围着我,使我有些昏阙的感觉。
右手边的女孩恣意地甩了甩头发,扎成马尾的浓密秀发挟带着甜甜的洗发水味掠过我的脸颊。似曾相识的感觉唤起了我的记忆。曾几何时,那个送我挂钟的女孩也披散着一头青丝。似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我的四周,亮丽的发丝有意无意地抚过我的脸……她总喜欢在喝咖啡时把玩咖啡杯里精致的小勺,左手片刻不停地把掉落下来的长发送到耳后。头发丝丝缕缕,纠缠不清,她却从不因此抱怨过什么。直到分手后的某一天的一次偶遇,当我看到她一头细碎干练的短发之后,才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
正如亨对于我们的交往做出的唯一评价:“心情契合的两个人会走到一起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可连接两个人的心情一旦有所改变,那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任何关联可言了。”而连接我们的那种“心情”,在两个月后就荡然无存。当她静静地提出自己深思熟虑过的想法时,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等待的就是这句话。现在想来,那是我们最后的一次默契。
默契死了。在那晚之后。
亨不以为然地笑笑,手指不安份地摸索着口袋里的mild seven。掏出打火机,点烟,试探性地吸一口,徐徐地吐出。他坐在床沿边,右手架在一边的书桌上。笔直的背难得地弯成70°,样子滑稽得像棵萎缩的卷心菜。
“分了?”我问。
“你知道啊?”亨有些惊奇。
“猜的。”
亨一蹶不振地歪倒在床上,烟头上积累的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漆黑的室内只有亨手中的烟亮着红红的星星之火。“我是认真的。每一次都是。”他说。语调平淡得做作。“过去只以为是堵住了,没怎么在意。没想到竟发展到这个地步。”
“什么东西?直感吗?”
“情绪、观念、水脉……等等等等。”
“哪有什么水脉啊?”
“默契死了。在那晚之后。”亨自顾自地叨念着。沉默只维持了两秒,亨又继续道:“别得意,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个星期又三天之后,我和那个送挂钟的女孩分了手。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看似神秘的信封里只是装着一些关于客户的必要资料而已。若真要说出其不同之处,也惟有所有相关的人物、组织都采取了匿名,客户的照片也没有按要求贴在它本该出现的地方。
文件中关于工作的内容与要求一概不提,其核心紧紧围绕着一个名字中有个“轮”字的男孩。年龄、身高、体重、爱好、父母(当然是匿名)……活像是学校里的资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这个“轮”现在住在郊区的一所医院里面,至于病因、住院时间等等一概被忽略得一干二净。
我暗暗发笑。就这样的普通材料何以如此这般地劳师动众?即便男孩的父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样的做法也未免有些神经质。我再三查看手里有限的资料,直到确定的确没有什么可能是暗号一类的东西存在,便将文件随手扔在茶几的一角。
那本《德库拉》依然同上次那样死死地倒扣在茶几上。我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最终还是没能激起将其读完的欲望。此时天边稍稍见暗,那抹肖似大海的蓝沉积在屋顶上方。云层稀薄,早时那种纯粹的乳白与身后的蓝色混杂起来,形成奇异的景致。风一顿一停地从窗前经过、涌入。茶几上零乱的书本、纸张一刻不停地哗哗作响。书页被卷起,合上。零碎的纸片乱作一团,纷纷扬扬如秋日的枯叶徐徐飘落在地。
我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客厅乱成一团。形形色色的思绪纠缠不清。脑海里倏尔闪过亨的笑脸、他的mild seven、他的踌躇、他的悲伤;倏尔脑子里又充满了那个送我挂钟的女孩,样貌怎样也记不真切,只是那头柔细的长发依旧历历在目。我实实在在地记得:咖啡的清香怎样飘过,又与淡雅的洗发水味巧妙地混合起来。咖啡勺敲在杯沿清脆的悦音,大钟笨拙而又井然的“嘀哒嘀哒”……记忆犹如房间里的纸片一样翻腾、沉降,最后在风的停滞下悠悠归于平静。
“我想有个弟弟。”
时间仿佛顿步不前,挂钟也不再制造恼人的声响。天际是昏沉沉的灰蓝。万籁俱静之中,耳畔竟响起亨温热的声音:
“我想有个弟弟。”
亨讪讪地笑笑,不知所措地理着头发。“如果我有个弟弟,我就要把他带到海边,两个人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水仗。他要是累了,我们就肩并肩地坐在沙滩上。我要告诉他,我会好好爱护他;只要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他。
“我不会让他承受任何我经历过的事情。”亨逐词逐字地咬着音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空气中涨满习惯性的沉默。亨惯性地点上一支烟,却不急于送到嘴边。他闷不做声地任由mild seven变成一截截的尘埃,视线定格在窗外的一点。我追随亨的视线,窗的另一边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满目尽是随处可见的雨景。比平日更加鲜嫩的树叶微妙地震颤,桂花香甜的气味似有若无。潮乎乎的空气滋润着肌肤,凉意一直渗透进毛孔。
“天开始冷起来了。”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冬天近在眼前。”亨小声嘀咕了一句,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文绉绉得傻气。”
我瞥了一眼亨欲哭无泪的表情,简单地应道:“情绪的关系吧?”
“我就是那条不知道什么是水的鱼。”亨继续喃喃,“直感什么的恐怕是一种惩罚吧?”
“你妈会离家出走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她害怕我的能力。因为我总是说中一些不祥的事情。至于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的老爸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亨冷冷地道出家事。每每提及家人,亨总是会收敛起和煦的笑容,漠然的表情让人敬而远之。
见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选择了沉默。
“冬天总是会让我不安。”亨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开口,“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冬天。今年、明年或者更久以后的某个冬天。你、我都逃不了。”
天气转凉了。我躺在沙发上,漠然地想。正上方的天花板有些泛黄,歪歪扭扭的污迹可笑地附着在上面,活像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
第六个冬天也终于要来临了。
这篇文牵扯到了“超能力”的事情。
其实我不太喜欢用这个词,有种异类的感觉,文中也尽可能避免这么描述。
因此,亨也好,轮也好,其他人也好,一直都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活着,尽管因为自己身上背负的种种“能力”而各有各的不幸,但,大家都很努力地以自己的方式平静地生活,尽管,有时候注定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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