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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晓,我想回去。”
      夏日,蝉嘶声力竭的叫声似乎要咳出血来。明晃晃的碧蓝天空时而笨拙地飞过几只圆滚滚的白鸽。亨呈“大”字躺在草坪上。放在可乐罐上的mild seven早已燃尽,青色的烟袅袅上升,如蜿蜒流向天空的清澈河流。
      “回哪里?”我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亨依然仰天躺在原地,左手臂整个遮住脸,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里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也不属于这里。”亨轻轻地吐字,话语落在空气里,掷地无声。
      “那你应该在哪里?”我反问。“在哪里才是正确的,又有谁知道呢?也许在那个你现在以为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你依然会觉得自己走错了路,站错了地方。”
      亨没有回应。沉默悄然而至,粘稠的空气随之降温,只有蝉声依旧聒噪。
      “你说得对。”几秒钟后,亨再度轻轻地开口。“只是……”
      “只是?”
      “你不了解,晓。至少,眼下的事,以及,以后的事。你并不了解将会发生些什么,所以才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看书,不置一词。”
      “了解又能怎么样?将痛苦或快乐提前进行有什么意思?”
      亨放下手臂,坐起身看着我。男人的脸上没有愉快或悲伤的表情,像是罩着一个牢不可破的透明面具,将他真实的情感与外界实实在在地隔离。
      “我想回去,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不好。错的是我,与这里无关。我是因为不了解以后的事,所以才会不安。”
      “不了解以后的事,你?”第一次听到亨说“不了解”,我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在忠于职守地工作。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晓。即便是看起来总是千篇一律的海,也在一刻不停地变化。”

      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亨很快就松开环绕着我的长长的手臂,兀自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的我温柔地微笑。一成不变的如阳光般明亮的笑容,即便是冰冻千年的冰层也能顺利融化的温暖笑容。
      “我来这里见个朋友,正好看到你在这里,就忍不住过来了……”亨主动向我解释道,笑容转而变得羞涩。“你好像瘦了些。”
      “没办法,工作太忙了。”我仔细端详几年不见的亨。岁月似乎忘却了亨的存在,这几年光阴的流逝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头发虽比过去长了一些,刘海依然软软地垂在额头和耳际,偶尔有风吹过就不听话地一阵狂舞。眼睛同过去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柔和的目光里跳动着喜悦的色彩。亨穿着学生时代的他从未碰触过的厚厚的风衣,良好的质地暗示着男人的身价。那么多年过去了,总有什么会改变的。不知为什么,第一次,我对两人没有在一起的那几年空白感到某种不快。
      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嘴刚张开,又慢慢合拢。他指了指我身后的店铺,我转过身,这才迟钝地发现买东西的队伍已经轮到我了。
      “老板,两杯热可可。不,三杯。”我看了眼亨,把钱递了出去。
      “啊,我就不用了。”
      “不喜欢可可?”
      “那倒不是。”亨耸耸肩。
      我微微偏过头看亨的脸,温和又无奈的表情,就像过去那样。无论是眼神的温度,嘴角的曲线,都没有改变。
      亨注意到我的视线,微皱的眉角即刻舒平,一脸平和地笑起来。男人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手指一如其主人那般温暖。干燥温和的触感有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这不是梦境的延伸,亨的的确确在这里。真正的亨就站在我的面前,而非模糊而遥远的记忆中。
      “好久没有看到你笑的样子了。上次遇到你的时候,你也是一脸怒气冲冲的表情。”
      “托某人的福,那次让我干着急了好久。”
      “着急?”亨重复我的话。
      我无视亨的疑问,接过老板递上来的可可,举起其中一杯塞进亨的手里。
      亨装模作样地吮了一口:“好淡啊。这真的是可可?”
      “不要挑三捡四。”我瞪了他一眼。
      “……还有一杯是给谁的?”
      “一个朋友。”
      “女朋友?”
      我停下脚步,抬头对上亨的眼。他的表情认真得好笑。
      “她条件固然不错,但做女朋友只会让人头疼。”我想起黑耳鸢犀利的目光和横冲直撞、毫无头绪的说话方式,只觉得头大。
      “不好应付的家伙?”
      “应付不来。”我老实点头。
      “晓。”
      “怎么?”
      “你好像变了一点。”
      “比如?”
      “比如……你比过去开朗了一些,说话方式也更直接了。至少,表面上如此。只是……”亨斟字酌句,却以失败告终。“不行,我说不上来。这不是我擅长的范围。”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了口可可。的确如亨所说,可可的味道淡得不像话。但冬日的风呼啸而过时,手心里传来的缕缕暖意让人无比安心。
      “亨。”
      “嗯?”
      “你弟弟,轮说……”我专著地盯着广场地面上的花纹,试图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开辟接下来的谈话。“他说你有一个迫切渴望实现的愿望。”
      “嗯。”亨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波澜不惊的语调。
      “那是个什么样的愿望?”
      “没有花也没有草,既不惊天动地,也不惊涛骇浪的平凡愿望。”
      “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都有。”
      “明白了,不追究就是。”我点头,“还有一件事,关于你说的‘祝福’……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那个啊,已经不需要了。”
      我回过身。亨的脸上没有笑容,相反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沧桑的尘埃。眼前的这个男人,拥有与记忆中相同的面容,只是——不论我愿意与否——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他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亨胸口的哽咽,但正如轮所说,他实现愿望的欲望遮蔽了一些东西,使他失去了过去那种可以一眼看穿的如玻璃一般透明的质感。惟有那偶尔闪亮的笑容,依然如故。只是那笑容往往太过短暂,我还未顺利将其解读出来就已烟消云散。留下的,惟有我空荡荡的落寞思绪和仿佛与我相隔一层纱纸的男人孤零零地两相遥望。
      “不需要?”我的声音沙沙的,如同秋日里脚下枯黄残叶压抑的呻吟。
      “嗯,你什么都不用做。”亨再度强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有你在就够了。只要你在这里,就够了。”
      “……这样啊。”我许久才憋出似是而非的字句,企图掩饰自己刹那间的不安。话音落地的瞬间,不知是什么声音,闷闷地在我胸口回响。情感撞击空洞的身体,隐隐地痛。
      “晓。”
      “什么?”我怯怯地微别过头。
      “一直和我在一起不要紧么?你朋友还在等你吧?”亨的声音清冷沉静,听不出情感的起伏。
      想说没关系,但让女方久等追究不太好。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亨却自说自话地做了决定: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哎?”我急急地回过头,亨已了无踪影。广场里形形色色的人来回穿梭,却没有我寻找的那一个。亨消失了,彻彻底底地,一如某个一度占据我所有思绪的梦境。
      我现在才知道,沉默许许降落的时候,连自己的心跳也偃旗息鼓,悄然无声。

      我捏着已经冰冷的可可回到黑耳鸢所在的摊位前,女孩一如我离开时那样斜靠在身后的栏杆上,目光如锥。
      “谢谢。”接过我递上去的可可,黑耳鸢面无表情地道谢,如此时的空气般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谢意。
      “抱歉,遇到一个朋友,拖延了一会儿。”
      “哦。”漠不关心的声音。
      早该猜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也罢,我自我放弃地把最后一口淡而无味的可可倒进干涩的嘴里。
      又呆呆地并排站着看四周喧闹的人群一阵子,黑耳鸢如先前那样以自言自语的语调突如其来地开口:“我说……”
      “嗯?”我收回九霄云外的纷乱思绪。
      “听小织说,你下午三点才有工作。”把喝剩一半的可可与一次性杯子一并扔进垃圾筒,黑耳鸢像是做报告般僵硬地吐字,“不介意现在和我去吃午饭?”
      我看了眼手表,指针逼近十二点,时间已不知不觉流失许多。虽然和黑耳鸢话不投机,但对方主动邀约,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不怎么干脆地表示同意。
      “也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也不一定。”
      向前跨出第一步,黑耳鸢站在我身侧低声嘀咕,奶白色的脸上漾起一片异样的神采。笑容——也或许只是嘴角肌肉不自然的抽动——瞬息点亮又熄灭。眨眼之间,黑耳鸢已然恢复为我所熟知的那个人。之前的点滴变化犹如亨一闪既逝的身影,一旦错过时机,就再也无法捕捉。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叫‘晓’,对吧?”将最后一口汉堡放进嘴里,黑耳鸢终于露出些许满足的神色,说话也比初见面时更放得开,只有依然时不时流泻而出的紧绷感暗示着女孩的局促。
      现在正是KFC最繁忙的时段之一,周围人声嘈杂,加之喇叭里庸俗的流行歌曲的轰炸将原本温热的空气烘得越发干燥闹心。顶着闷热帽子的服务生一刻不停地四处忙碌,嘴里迅速地重复“对不起”、“请问”之类的简单词汇。挂在墙上的《阿甘正传》的电影海报本予人恬静之感,此时此刻却显得滑稽万分。海报边上的几个中学生放肆打牌的欢声笑语让人头疼,被服务生制止后也只是满不在乎地低头窃笑几声便继续我行我素。临桌的两个女孩则专著地分享着同一副耳机,手里片刻不休地摆弄刚刚买来的言情小说。除此之外,周围更多的是如胶似漆的一对对情侣,一律旁若无人地展示彼此亲密的关系。不管怎么看,我和黑耳鸢僵硬的表情和不自然的对话都将我们列为异类。
      黑耳鸢显然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比起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似乎对某些东西存有更深的结蒂,而那也是我们会出现在这里一同进餐的根本原因。
      “之前在游乐园里,”黑耳鸢主动提及自己之前突兀的发言,“我说你‘少了一段’,还记得吗?”
      我吃力地看了眼似乎总也喝不完的可乐,乖乖回答:“记得。”
      “不好奇?”
      “多多少少。老实说,更多的是觉得奇怪。突然被别人这么说,任谁都会莫名其妙吧?”
      黑耳鸢以极小的幅度点点头,不置可否。时间依“嘀哒”的舞步跳跃,女孩似是已决定了什么,几个浅浅的吐吸之后,缓缓开启话题:
      “对于所谓‘超能力’一类的东西,你知道多少?”
      我看了眼黑耳鸢千篇一律的冰冷脸色,心里隐约预感到些什么。
      “不比一般人知道得多。”
      “读心术,或者类似之类的说法也好,听说过没有?”
      我心里一紧,急急反问:“你会读心?”
      黑耳鸢瞄了我一眼,淡然地摇头:“那种高难度的事情,我做不到。”
      我皱起了眉,不得要领。
      “虽然如此,”黑耳鸢手指自己的左眼,音调平稳,“我可以看见一个人的过去。”
      “过去?怎么说?”
      “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直到站在我面前为止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本人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都可以看见。”黑耳鸢以磨人耐心的缓慢速度向我解说,“不过我无法控制这种能力。一旦看到一个人,过去的影像立刻接踵而来,挡也挡不住。”
      我忆起黑耳鸢与人说话时总是目光炯炯眺望远方的奇特习惯,顿时有大彻大悟之感。
      “挺麻烦的吧?”
      “的确。有些事情,我明明不想知道,却对此无能为力。”似乎勾起不太愉快的记忆,黑耳鸢难得生动地蹙起眉,“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如果对方也有某种能力,并且凌驾于我之上的话,我就无法窥见他的过去。”
      “所以……?”我催促着。
      黑耳鸢抬头正视我:“我奇怪的是,你明明是个普通人,但你大学生活的部分完全是一片空白。你的过去,像是被什么人齐刷刷地切去了一块。”
      相较黑耳鸢随着话题深入而越发紧绷的神经,原以为会听到什么惊世之语的我如释重负地倒在桌子上,轻松地笑起来:“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大学同学。”
      黑耳鸢眯起眼,一脸迷惑。
      “那个家伙有很强的‘直感’。”我试图用三言两语勾勒出亨的能力,“他常常能说中以后的事情,也比一般人更容易把握别人的情感起伏。总之,在这方面,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家伙。”我想起清孝谈及亨时的一脸虔诚,浅浅一笑。
      “不对,不是这样的。”黑耳鸢用力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和比我更强的人接触过,不是在很久以前,而是眼下的这段时间。我知道,是因为我虽然无法看清,但可以模糊地辨认出过去的残片:那里有一座医院,还有高高在上的房间……”
      她指的是轮。我端正脸色,敛口不语。
      黑耳鸢继续道:“但是,你的大学生活连基本的剪影都没有,只有干净得不可思议的空白。还有你去买可可的那段时间,同样也被什么人毫不留情地剪得一干二净。这种手法,已经不是不希望被别人窥见自己的过去那么简单了,而像是刻意隐瞒什么。”
      “也许……”我尝试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言以对。
      我的过去,被硬生生地割去了一块。
      “那绝对是有所企图的行为。”
      我的手腕上,刻有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从何而来的古怪伤痕。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为好。”
      手表下隐藏的伤痕,再度抽痛。
      看不见的鲜血汩汩流出,一如我不曾记忆的过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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