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这是回忆
某人努力忘却的回忆
某人被硬生生地割除的血淋淋的回忆。
第一次见到亨,是在10岁的夏天。
那时我随母亲到乡下的外婆家避暑。天气很热,空气湿湿黏黏地贴在身上,我脆弱的皮肤被太阳烧得绯红,像刚切开的西瓜里鲜红的瓜瓤。
那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精力充沛,天天戴着从外婆那里拐来的一顶过大的草帽跑来跑去。在我放肆地在田间奔跑玩耍了2天之后,我遇到了亨。
10岁的亨眼神很凛厉,似乎永远处于戒备状态。他看起来和我一般高,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晒得黑黑的,脑袋上和我一样扣着顶别扭的大帽子。
亨之所以会吸引我的注意,一方面是因为和我相仿的年龄,另一方面,是因为这小小的孩子有一双嫉世愤俗的眼,
我站在那里,看着亨立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想笑,却被那慑人的目光吓了回去。
亨指着我,用呆板的声音冷冷地道:“有人受伤了。”
我愣愣地呆在原地,不明所以。
回家后,我看到外婆的手指草草地缠了圈绷带,洁白的绷带透着新鲜的血痕。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说不上有多美妙或多糟糕。我早已忘了这件事,我想,其实亨也一样。
再后来,我们以全新的姿态在大学里重逢。亨的身上已完全不见儿时那种浸泡全身的恨意,时间让他学会了隐忍,牢牢地闭上嘴,一点点、一点点把痛苦咽回去,并且永远记得暖暖地笑。
这是一个坏习惯,真的。我真应该早点告诉亨我的想法,可惜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后悔莫及。
记忆中,亨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是“我喜欢你”。
一天又一天,亨看到我,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对我说——“我喜欢你”。
“怎么,拿我做练习啊?”
第一次听到亨这么对我说时,我笑着把他打发了回去。
亨的笑容并没有褪色,反而问我:“感觉怎么样?”
“不够真诚,像是放在嘴上,随口说说的‘喜欢’。”
那次,亨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其实,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常人。我永远不知道,有什么还未发生,有什么将要发生……
“我想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亨平平淡淡地开口。
那时已经是十月,天上不时洒下细细的雨,一阵又一阵,宛如永无休止的抽泣。
学生宿舍里清清冷冷的,只有两个人的4人寝室空旷得难受。亨仰天躺在床上,手里夹一支mild seven,偶尔才放进嘴里浅浅吸一口。长长的烟灰接二连三地坠落在地,烟草的味道混在凉丝丝的空气里,多少增添了几缕温暖的气息。
“这次你又喜欢上谁了?”我漫不经心地问,非有人说些什么不可才懒洋洋地张嘴问一句的口气。
“晓,”亨坐起身,重重地把手中燃烧已久的mild seven掐死在烟灰缸里,“喜欢什么人是很自然的事情。”
“同时喜欢很多人也算很自然的事情?”我“啪”地关上电脑,转过身,嘴角荡漾起调侃的笑。
“至少,我一次只爱一个人。”亨斩钉截铁地保证。
我的胸口漾起瞬间的胆怯,嘴角的笑容变浅变淡,最终湮灭在亨灼热的注视下。
“随便你怎么说。”
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却被亨扣住了肩膀。
“晓。”
“干嘛?”我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后便乖乖地放弃。
“你知道的,晓。你知道的……”
我把握住时机,利落地甩开亨松懈下来的双手,跳出亨能触及的范围。
“我知道什么,亨?我什么都不知道。”
“晓……”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别把我扯进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的空气,是冰冷的。刺骨的湿气渗透皮肤,整个胸腔都被尖锐的语句掏得干干净净,只有潮湿的冰冷空气充斥其中,涨得胸口一阵阵痛。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点怕亨。他的眼里潜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那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我,威胁着我。于是当那个女孩找我,说喜欢我的时候,我逃也似的答应了她。然而事实证明,我的逃避毫无意义,她无法成为我的避风港。没过多久,我们就分了手。两人之间,除了一台形状古怪的大钟之外,什么都没留下,连仅有的回忆也很快被时间冲淡冲走,消失不见。
“感觉怎么样?”我和那女生分手那天,亨带着我上了宿舍楼顶上的阳台。风很大,但不暴烈,暖洋洋地打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
“什么怎么样?”我接过亨递过来的罐装啤酒,半绷着脸问。
亨举起自己的啤酒敲了敲我的,往嘴里灌了一口,示意我照做。
“我们都和女朋友分手了,好歹也要庆祝一下吧。”
“庆祝?”我笑起来,慢慢地喝下第一口酒。微微斜眼望过去,我看见亨静静地注视我喉结的移动,然后干笑一声,把剩下的啤酒尽数倒进胃里。
“亨。”
“怎么了?”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把手臂搁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慢条斯理地说,“真奇怪,她说想分手,我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你不喜欢她。”亨又开了两罐啤酒,把其中一罐塞给我。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而面向一个尽喝着酒的亨,浅浅地笑。
“看什么?喝啊!”亨仰起下巴,不客气地吼道。
我一口气干掉手里剩下的酒,为自己开了罐,问:“你很高兴吧,亨?”
“怎么会不高兴?当然高兴!”亨毫不含糊地点头。
我夺去亨手里的啤酒,定定地凝视亨的眼,他那双因为些微醉意而微微朦胧起来的眼里闪着获胜的光芒。亨“嘿嘿”笑着,没有说话。
“你想说什么,亨?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亨从口袋里摸出mild seven,点燃。风呼啸着扫过我们两人之间,吹散了袅袅的青烟。
“我有点醉了。”我闭上眼,靠在栏杆上,脑子里昏昏的,隐隐涨痛,“活得太清醒是很累的,亨。有时候,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我爱你,晓。”
我重又看向亨,男人依旧在笑,只是那笑容浸泡在陈年的苦涩里,只是瞥上一眼,眼睛就酸酸麻麻地痛。
“爱?你能爱我多久?”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放肆的笑声很快吹散在漫天的风中,一如环绕在亨指间的青烟,“一年?十年?五十年?还是一辈子?”
我紧紧地盯着亨的脸,厉声质问:“那一年后,十年后,五十年后,不再被你爱的我该怎么办?你要是死的比我早,就算你爱我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亨微笑起来,轻轻地说:“晓,也许下一刻,我就会忘记你,但我知道我现在的爱,有多浓烈,宛如一团火,只是融不化你心底的冰。”
我们都醉了,我对自己说。一觉醒来,大家都会恢复成过去那样。亨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将埋葬在我的梦中,永远不会被忆起。但我错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亨当时的每一句话,即便在第二天因为宿醉而赖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我昏昏沉沉的脑子里隐约响起的第一句话,就是亨的“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大学四年,我不知听亨说了几千遍同样的句子。每一次,亨都微笑着,清晰地吐字,然后静静等待我的答复。每一次,我都立刻撇过头,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冰冷遥远的背影。
毕业典礼的前夜,我和亨坐在寝室里,听着歌和其它寝室的喧嚣,相视无语。
后来亨握住了我的手腕,我试图挣扎,却发现这个男人意外强硬的一面。
“别管我。”我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我做不到。”亨淡淡地回答,却已掩不住心中的惶恐。他握着我的手慢慢用力再用力,几乎将我的手腕拗成两段。
“亨,你想要我么?”
亨默然地凝视我的双眼许久,似乎终于读出我的认真,于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就拿去吧。”
亨再度呆立,他的脸上滑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自嘲,但很快换成满面的愁绪与无奈。
“这是梦吗?”
“是梦啊。醒来以后,一切恢复原状,恢复到我们认识以前的样子。”
“晓……”
“我没开玩笑。”我皱起眉,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亨。我绑了你太久,至少要给你这一个晚上的自由。今晚过后,你就把所有关于我的事通通忘记。真的,与其后悔,不如什么都不记得。忘了我,尽你所能。而我,也会努力去忘记关于你的所有所有的事情。”
“你是在同情我?所以施舍给我这一个晚上?”亨开始冷笑。
“亨,你并不可怜,不需要我的同情。”
亨选择了沉默,他紧紧抱住我,宛如紧握无边绝望中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的肩膀被亨的泪濡湿了一滩,风吹过时就一片冰凉。
我回抱住亨,心中感到少许畅然。
终于可以自由了,我也好,亨也好……
“晓,和我一起走,好吗?”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整晚整晚,亨都摸着我的头发俯在我耳边喃喃。我忍住几度快要溢出眼角的泪,始终没有回答。亨轻轻亲吻我的头发,我湿润的眼角,默默舔去我酸涩的泪水。
“亨,你爱我?”
“嗯,我爱你。”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你刻在我的心中,无休止的疼痛。”
“亨,我的心里,一点都不痛。”
“我知道,我知道……”
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亨。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有什么还未发生。
亨举起刀子划开我的手腕的时候,我看见他落下了一滴泪。那泪水如水晶一般,在依稀的光线下闪亮,直直地坠落在我的脸上,滑进我汗湿的短发里。
我闭上眼,作出熟睡的样子,平静地迎接真正长久的睡眠。亨吻着我的眼睑,柔声说:
“晚安,晓。”
那个时候,我实在想象不出比这个更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