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挂在墙上的大钟“铛铛”地提醒静止在房间里的我们时间的流逝。亨抬头看了眼钟,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够了,你可以走了!”像是在转移自己无处发泄的怒气,轮把大而软的枕头使劲往自己的怀抱里塞,“我不想看到你,明白吗?!”
亨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都像一个苍白透明的影子逗留在房间的一角,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房里每一缕空气的变化。轮的话语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他也不对其做出任何可能或应该出现的反应。亨只是一如既往静静地、像是感觉不到外界任何声息般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
“亨!”我轻轻叫出他的名字。亨的表情没有因为我的声音而产生任何细微的变化。眼前的男人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缥缈的幻影,仿佛我一走近,他就会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一般难以捕捉。
片刻的迟疑后,亨从口袋里掏出mild seven。打火机的火焰亮起的刹那,我分明地听到轮缩在被子里发出细细的呻吟。
袅袅的烟尘散落在狭小的空间里,执拗地扑向飘荡在房间里的新鲜的檀香味。两股气味搀杂起来,形成一股甚为奇异的气息。
“出去!出去!”
轮高分贝的嗓音里有股绝望的味道。亨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份酸涩的绝望,只是漠然地将烟夹在指间,默默等待mild seven化为一截截丑陋的烟灰。
我不明白自己正处于一个怎样的环境里。但我分明感受到自己正在目睹一场古怪的战争。亨与轮,清冽的mild seven与诡密的檀香。除了我,这房间里的事物无一不是对立的。激战的气氛充斥在空气中,烈烈地冲击我的五感。奇异的混合气味如同硝烟,弥漫了整个空间,刺激的味道几乎呛出我的泪来。
“你这个家伙!”轮“扑”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他粗暴地把刚才还在保护自己的棉被踢在地上,扶着枕头直起身体。男孩的身体向前伸展,修长的身体优雅如奔跑的猎豹,充满动态的美感。
“你要求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轮狠狠地咬着牙。简单的字句艰难地从他的牙缝中挤出,却因为说话者本身的气势增添了异常强烈的威胁意味和压迫感。
“要是你再逼我,我就毁了你的一切!”
轮咬牙切齿地吼出最后一句话。在我听来只是虚张声势的句子却让亨手中的烟冒失地跌落在地。亨怔怔地凝视背过身去的轮的背影,许久才放弃这一无意义的举动,抬脚熄灭了尚带着零星火光的mild seven。
“那么,再见了。”亨的声音像是叹息,轻悠悠地掠过我的耳际,却重重打在我的胸口上。我跟上亨的步伐,却在追上他前被突然关紧的房门拦住了去路。
“这家伙!”我开始歇斯底里。在我打开门冲出去的刹那,轮的声音冷冰冰地响了起来:“别管他!”
我没有理睬轮的无理取闹,径直跟了出去。轮的声音像是咒语,缓缓飘进我的耳里。即便我走出了房间,那刻意压低的声音仍不肯善罢甘休,俯在我的耳边反复吟唱相同的句子:“会有人阻止你的。一个,或者两个。时机不对,你们不能见面。那个男人清楚这一点,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佯装成无知的样子。那个讨厌的家伙。隐瞒的罪行比欺骗更大……”
我冲出轮的房间,不巧地看到电梯的大门冰冷冷地关闭,随后伴着沉闷的“轰”声往下坠去。我急急忙忙地赶上去,却被守候在门口的黑衣男人抓住了手臂。
“不行!”男人的声音僵硬而冰冷。听他说话和用一座刚从零下5℃的冰柜里取出来的铁器捂住耳朵的感觉相差无几。
“放手!”我试图挣扎了几下,结果只痛苦地发觉我们两人之间的力气相差悬殊。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而言,想要摆脱这个男人的束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先生,现在是您和轮见面的时间。您应该遵照合同回房间去。”护士长畏畏缩缩地走过来,战战地劝阻。
——会有人阻止你的。一个,或者两个。时机不对,你们不能见面。
时机不对,你们不能见面……
时机一到,该发生的自然就会发生。
亨说话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轻轻地笑。柔和的阳光洒进他的眼里,让人不由感觉他看到的景色也如这暖日一般和煦温暖。mild seven枯燥地凋零。承受不住自身重量的前端坠落在地,溅开一朵不怎么雅观的小花。青色的烟不屈不挠地向上攀登,挡住了亨温和的脸。
“不管怎样,下次找女朋友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请认真一些。”我自动忽略亨别有意味的笑脸,“现在的你,名声糟糕得很。”
“时机一到,该发生的自然就会发生。”亨点点头,眼神单纯得像个为自己打气的小学生,“不论多么认真地和别人交往,时机到了,就不得不面临分手的结局。因为两个人并不是注定要在一起度过余生的一对,所以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挽救这种没有未来可言的关系。懂么?”
“明白。就是为自己的乱来找借口。”
“我没有能力抵抗既定的未来。”亨摇摇头,“有人可以做到,但那个人并不是我。所以,我能做的只是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命运舞蹈,直到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为止。”
“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轮背对我说。白色的唐装紧贴在单薄的背上。窄窄的袖口包裹起他发育缓慢的手臂。脉络清晰的手背无力地摆在身体两侧。从背影看,轮就像一只刚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不知所措的同时不忘竭力凶狠地朝四处狂吠。刺耳的声音可以吓退旁人,也可以抚慰自己。
“亨为什么在这里?”我不假思索地提出第一个问题。
轮发出一声鄙夷的鼻音,反问:“你想见的人是不是他?”
我点头:“我想是的。”
“你的名字是什么?晓?”
“对,单名:晓。”
“这就对了。”轮转过身来,却不正视我,“我答应过你想见的人会出现,而你想见的人是他,所以他出现了。明白吗?”
“和我预期中的不一样。他要出现的话,任何地方都可以,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这个房间里出现?我想知道他来找你的目的,其它什么都不重要。所以,别扰乱话题,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轮斜眼看向我,漆黑的眼珠缩在眼角咕咕地转动。投射而来的目光和干躺在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眼一样让人难以忍受。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表情看我,正如我第一次这么执着地要求他解答我的困惑。
“他是抱着某种目的来的——进这房间的每个人都是如此。”轮干涩地说,“他有一个迫切渴望实现的愿望,但光凭他一个人的能力不能完成。所以他来找我,懂吗?”
“懂。他需要你的帮助,但你拒绝了他。对吧?”
“我讨厌他!”轮尖声叫起来。锐利的声音划破了平稳的空气,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的檀香气味岌岌可危地晃动起来,mild seven的气息若隐若现。
“他渴望实现愿望的欲望太强烈,这种人一旦满足就会走向毁灭。”轮的话似乎只是耸人听闻,但他的表情却认真得可怕。他板起面孔,像个刺青师傅般细致地把字句刻在我的脑海里:“他的眼里只有过去的事情,将来会怎样他一无所知。因为有人堵住了他的水脉,水流无处可回。”
有人堵住了我的水脉。水流无处可回。
“你的直感究竟是怎么回事?能稍稍解释一下吗?”
“稍稍解释一下。”亨困扰地重复。俄顷,他便如已经策划好下一步行动的指挥官般信心十足地蒙上我的眼睛。带着温度和湿气的大手覆在我的脸上,指尖的茧子扎上我的皮肤,触感意外柔软。
“想象一下,你现在正走在心的荒地上。”淡淡的mild seven从身后飘过来,轻佻地刺激我的鼻子。
“荒地?”
“是荒地,通常。”亨耐心地解释,“不用考虑太多,只需想象即可。如果连想象的能力都没有,那就是一块废地。”
我开始努力想象一块贫瘠的荒地应该有的样子。平坦,辽远。焦黄瘦小的草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滚烫的风中夹带着沙尘,经过的时候拉出一声长长的警报似的呼啸。没有树,但可以看到几乎风化完全的动物残骸,白中带黑的骨头硬梆梆地朝上竖起,直直地指向天空。触目尽是可悲的景象。我就站在这样一块土地上,用事不关己的表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被风暴侵蚀。
“即便是这样的荒地,还是有挽救的可能的。”亨的声音湿润地擦过我的耳朵,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鬓间。“只要找到一片水脉,在它被沙尘吞噬前找到它,水流就会汩汩地冒出来,滋润土地。”
“我不太了解。”
“冒出来的不止是水流,包括情绪、观念、直感……你可以从中找出许多已经遗失多时的东西。”
“这么说来,你的心应该是一片漂亮的绿洲。”
“不。”亨松开蒙着我的双眼的手。午后的阳光猛烈冲刷我的眼睛,最终成功地让它们流下投降的泪来。
“它被淹没了。有人堵住了我的水脉。水流无处可回。”
冬天的太阳和急着回家的上班族一样早早地离开了岗位。薄片般小巧的月亮取而代之,不太有技巧地将微薄的光芒洒在身下一片小小的地面上。各家各户都急急地亮起了灯,马路边上的路灯更是不厌其烦地炫耀自己不比月光辉煌多少的桔黄色光芒。天空被染上微妙的酒红色。星星屈指可数,或者说,数量为零。
我没精打采地坐在海滩上,麻木地欣赏单调的海景。
海浪声在远在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懒懒地叫嚣。货船上汽笛则依次精神抖擞地拉扯高亢的嗓子。背后高高的马路上每隔15分钟开过一辆不同的车型,“呜呜”地带过一阵阴冷的冬风。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的声音。我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这里,细心感受牛仔裤下细细的白沙,风抚过时席卷而来的凉意,同时默默地、用慢到令人焦急的步调回忆过去的事情。
我没有忘了亨,也希望他能记得我。
我想起他困窘的笑容。那个短促的笑容尴尬地挂在嘴边,瞬间被轮的声音淹没。
我想起他点烟时利落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流畅,一气呵成。火光亮起时,他的脸上映起一抹淡淡的橘红。
我想起他说“再见”时温和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一如他对自己所坚持的信念的态度。
……
“混蛋!”我低声咒骂起来。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关于亨的事情,却唯独想不起左手伤口的来由。我一把扯开紧紧勒在手腕上的表带,将切割得笔直的伤痕从头到尾浸泡在久未接触过的新鲜空气里。敏感的皮肤似乎已将当时的感觉牢牢刻印下来,只消将手指轻触上去就足以激起颤抖的回应。而我的大脑却对当时的情景没有丝毫印象。
细小的雨点犹犹豫豫地落了下来。雨水落在我摊开的掌心里,凉意在瞬间扩散,飞速抵达我全身每个细胞。没多久,雨点大了起来。密集的雨水轮番打在脸上,生生的疼。被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很快,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飘扬的水珠。
傻傻地面对大海静坐了许久,我自觉无趣,无言地起身打算离开。深深吸进一口带着咸味的湿冷空气,我的胃毫无预兆地抽痛起来。疼痛像抢劫犯手中的短刀一样毫无目的地乱刺一气,每一下都准确地打在我脆弱的胃壁上。几番轮回之后,我两腿一软,直挺挺地倒在沙滩上。
视线被黑暗覆盖之前,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密集的雨帘中闪过一个高高的身影,如同海上的灯塔一般僵直地立在不远处。虽然冰冷,却象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