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下篇·鸿沟(2) ...

  •   艾格诺尔走向他的马时,我没有立刻跟上去。我宁愿观看他优雅的步伐,欣赏他抬头的姿态。直到他回头望向我,我才迈步去他身边,可当我走近时,他突然说:“我们不如徒步走完剩下的路?”
      那时我不明白我们为何不能再度共乘,但现在我想我是知道了:他是在害怕,害怕他与我的身体接触会给他——或给我——带来什么后果。我的失望一定是写在了脸上,因为他补充了一句:“现在波隆的家肯定不太远了吧?”他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确定的语调。那足以告诉我,我们这次相遇对他并非毫无影响。
      由于不想显得懒惰,我同意了,说:“确实不远了。”于是我们改成了步行,艾格诺尔的马自行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没谈到任何值得铭记的事——换句话说,我只记得我们是为了交谈而交谈,至于我,我就是为了听到他那动听的嗓音。
      我的父亲和祖父见到这位精灵贵族非常高兴,喜气洋洋地接待了他。我母亲马上开始安排一场为他接风的盛宴,给我分配了各种各样的任务,让我在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忙个不停。与此同时,我的父亲和祖父与艾格诺尔讨论了些严肃重要的问题。宴会上我没被安排坐在他身边,但至少我能看见他,能随心所欲地观察他。虽然我听说过精灵偏爱红酒,但这一位精灵泰然自若地喝下了我帮着酿造的蜜酒。它对他的影响显然微乎其微,不像对我们的男人——除了我的祖父波隆,他喝得很少。
      餐桌在用餐过后就被移开了,好腾出空间来跳舞。起初,艾格诺尔似乎对吟游诗人的角色更感兴趣,他借来一把月琴[1]弹奏了几首精灵的曲子,为我们凡人的舞蹈伴奏。他像是被年轻人醉酒后的滑稽姿态和我们这些女孩的尖声轻笑逗乐了,从某时起他弹得越来越快,直到舞者们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离开舞场。然而他弹奏的节拍还在加快,就像他的手指企图超过我们双脚移动的速度,又像他在试探我们的决心;而我觉得自己瞥见了他眼中一星不全是好意的火花。最后,场上只剩了我和我兄弟布瑞国尔[2],我们流着汗,喘着气,却决意要坚持下去。
      音乐就在那时戛然而止。我和布瑞国尔一起瘫倒在地,同时每个人都在大笑拍手,而艾格诺尔放下了月琴,和旁人一起为我们鼓掌喝彩。
      等大家都喘匀了气,他也来与我们共舞,轮流和每个女孩跳,直到轮到我。我们依着音乐的节奏移动脚步,我观察着他的脸,发现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红晕;而当我的目光遇上并攫住了他的,我意识到他根本没那么清醒,不过那不影响他的行动。只是,他倔强的头发散向四面八方,让他看起来像是发光的太阳。他对我露齿而笑,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眼中那星火花——与先前相同,既非好意却又非恶意,只是奇异,并且有些令人困扰。
      接着,就在我们这一轮共舞告一段落,不得不换舞伴时,他的目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迎上了我的。他的笑容骤然淡去,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停留了两个星期,大部分时间都成功避开了我。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在他脸上察觉的如果不是爱,还能是什么?而如果他爱我,他又为什么躲避我?难道因为我是个凡人,对他来说太卑微?我想起了他在湖岸边给我讲的故事。难道辛葛对美丽安来说,不是像我对艾格诺尔来说一样卑微吗?尽管如此,美丽安仍接受他为爱侣。他给我讲这个故事,难道不是为了说明如斯鸿沟可以逾越?莫非只有女人才该降尊屈就?抑或是,难道我们凡人和不朽一族之间的鸿沟之深非比寻常,宽得筑不起任何桥梁?
      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次,我成功截住了他,和他说过几句话,可是总有旁人在场。他始终恪守礼节,但那火花,我所寻找的火焰,却被小心地隐藏起来了,直到最后那一晚,我得知他出去了,到湖边散步。
      我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暮色中,就在他讲述辛葛和美丽安的故事的地方,我找到了他。此刻,艾路因湖平静如镜,不再像是波涛起伏的大海;艾格诺尔坐在水边他自己的斗篷上,凝视着水面。他一看到我就抿紧了嘴,却没有出声。
      “我能不能也坐在你的斗篷上?”我大胆地问。
      他向旁边挪了挪,仍然一言不发。我坐了下来。我们保持着沉默;我是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而现在看来,他却是因为不想给我鼓励。良久,我们都在凝视着倒映出我们脸庞的湖水,直到群星开始在空中闪烁。到了我再也忍耐不了沉默的时候,我慢慢地向他转过了头。因为我一定要问他那些问题,那些昼夜都在折磨我的问题。
      “别动!”他几乎是焦虑地说,“你现在这样坐着,你水中的倒影……我看到一颗星点缀在你发间,”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化成了耳语,“……安德瑞丝,那让你看着就像一位精灵少女。”
      这还是第一次,他叫我时用了我的名字。我纹丝不动,不愿破坏他眼中的幻象;但我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我听到自己在说:“艾格诺尔,你就不能暂时假装我是吗?”
      艾格诺尔的呼吸嘶哑了。我扭头去望着他的双眼,我又看到了那火花,比以往更明亮,无可救药地将我点燃。那是一段无法形容的时间——精灵的“一会儿”,可以是区区片刻,也可以是几个时辰。
      (敏感内容删去,完整版见AO3)
      “不,”他说,嗓音中满是焦虑,“我们不能成婚,而我不会滥用你祖父的盛情,去占有他不能无条件给予的。”他匆忙爬了起来,“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原谅我。”然后他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他始终没说他爱我。
      那时,彻底的孤独吞噬了我。因为我知道,我永不可能再爱旁人,只要他还活着……苦笑一声,我起身回去,脚步迟缓得就像我那些上了年纪的族人。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我仍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他能在对我来说为时太晚以前回头。所以,我的确知道希望是什么——没错,芬罗德,我知道。然而即便是我们凡人,有些希望也会破灭——当我们逝去,与那些不朽者分别。
      他的哥哥尽了最大努力来消除我的误解。艾格诺尔并不是认为我太卑贱或者他太高贵。芬罗德解释说,这都是因为战争、责任感、埃尔达不在动荡年代生养后代的习俗,还有精灵对眼看着凡世爱人凋零死去的恐惧。他争辩说,是为了我,艾格诺尔将与伤毁了阿尔达从而也伤毁了我们人类一族的大敌作战;他会与大敌战斗,不惜一切、不顾危险。他想要牺牲,我暗自想,因为芬罗德说得再明白不过,他弟弟承受的痛苦决不亚于我——是为了我,艾格诺尔永不会离开曼督斯……就好像我曾经要求他这样做,就好像我想伤毁他的灵魂,因为我自己的已经被伤毁了!我真希望自己那时能明白现在认识到的真相:艾格诺尔只不过是不知所措,又无从求助;他所有的精灵智慧都彻底离他而去,因为他面对着这样一个空前的难题——不朽的埃尔达,爱上了必死的凡人少女。
      轮到我时,我告诉芬罗德:我愿放弃一切,只为一年甚至一天的火焰。我没有告诉他,在艾格诺尔克制了那火焰之前,几乎发生了什么。我怀疑他弟弟并没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因此我略去了最痛的时刻,忍住不去彻底暴露我的灵魂。芬罗德只领会了我所言的表面含义,他耐心地告诉我为什么那永不可能,还提到了那些我全不在乎的严肃命运。我知道,他是出于手足之情而维护艾格诺尔,哪怕对手是我——一个爱他弟弟决不比他少的人。可他用了太多的论据。得是多么笨拙的弓箭手,才需要不止一支的箭来放倒一只受伤的动物?
      我当然决不会要求爱人无助地看着我衰老凋零。我当然决不会要求爱人在我的双脚无法起舞时充当我的拐杖。
      我想要的,是生养他的孩子。
      芬罗德和我谈论这些时,我四十八岁了。我从少女变成老妇,却从没做过母亲。无疑,这他也有所察觉。“现在是战时,精灵在这样的时期不会结婚生子。”他说,给了我表达看法的机会。但他当真指望我在已经无望痊愈的时候,去碰触那道最痛的伤痕吗?那种灼痛咬噬着我的血肉,年复一年,愈来愈深。况且,我能说什么呢?说他的弟弟是个傻瓜,因为他只看见了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说他们两人都是傻瓜,因为他们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一个孩子就可以架起桥梁,跨越我们谈到的鸿沟。对我们凡人来说,一个孩子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希望,而不是不死种族笃信的遥远幻象。凡人也能永生,哦,我们当然能——哪怕我们离开这个世界许久,子孙后代却仍会存续下去。这就是他们身为精灵没能领悟的。把它说给芬罗德听无济于事。可是,我本该把它告诉艾格诺尔。唉,我没有勇气,因为我怕他会再次抛弃我。然而,有时我会想,这是他或许能够理解的,是令他看清现实的惟一契机。
      因此,死亡逼近的时候,波洛米尔之女、无后的老安德瑞丝,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自己的错误。而且我也只能原谅他,原谅他们两人——艾格诺尔和芬罗德,如果真有任何需要原谅。因为他们确实爱我,他们两人都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
      所以,倘若真有一位万物之父存在,我将恳求他,对他所有的儿女施予怜悯。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篇·鸿沟(2)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