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番外】阿瑞蒂尔篇 ...
-
Not Wholly Unwilling [1]
她记不起周围的树林是何时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的。重重枝干交织成密密的网，繁茂的叶初看像是纹丝不动，却在一刻不停发出沙沙的微声，恍如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数嗓音，操着深奥晦涩的语言窃窃私语。时间的流逝仿佛迟滞下来，她觉得自己在一个黑暗的梦境中行走，眼前的山谷随着她的步伐延展开来，永无休止。
她很累。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漫游了多久。一天？两天？抑或是一月？不过她不在意。她难道不是一直在刻意把现实从思绪中隔离开来？而这处神秘的谷地无形中为她提供了方便……也许这就是为何自己会如此大意，她想。如果就此迷失直到永远，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她继续信步而行，偶尔遇到小径分出岔路，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选择一条前进，不再去费神思忖。起初的些许意外早已无影无踪，即使身处诡异莫测之境，她却丝毫不觉得惊慌失措——她怎么会呢？她是芬威家族的女儿。软弱怯懦，天生便与她无缘。
她一步步踏过露水润湿的草地，任凭素白的裙裾拖曳在身后，不经意间抬头，赫然发觉原本连绵不断的树影在前方现出了拱形的缺口。是一处林间的空地，她想。积累许久的疲倦在这一刻潮水般骤然涨起，呼啸着席卷而来，淹没一切，屏蔽一切……也许我该考虑停下来稍事休息，她模糊地想。毕竟出路很可能还要很远，很远……
她没有想到，那片空地并不是空的。星光下的幽暗中，有数间彼此毗连的厅堂静默矗立，并不气派非凡，也不极尽华美，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她却缓下了脚步。这里有种熟悉的气息，她想。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重重屋宇后一处不起眼的房舍上，那里狭小的高窗中正隐隐透出暗红的光亮。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所在，即使隔得这样远，她仍然脚下一滞，双眼也是微微一眯，仿佛感到热浪扑面而来。
难怪她会感到熟悉。这种气息，她从小就习以为常。
汗水、钢铁与皮革混合的气息。熔炉的气息。锻造的气息。有多少次，她与那对红发的双胞胎闻着这样的气息蹑手蹑脚前往库茹芬威•费雅纳罗的劳作之所，想要窥探创造与发明的秘密？又有多少次，她循着这样的气息驾轻就熟地踏过那个家族后院中的小径，在作坊外找到那个难得肯付出耐心等待弟弟结束忙碌的英俊堂兄？
伫立在原地，她凝视着这座仿佛平空幻化而出的居所，有一刻几乎失神。
“诺多的女士。”
这个声音就在咫尺之间响起，她全身一震，顿时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立刻感到了危机。千百次练习直至熟极而流的本能发挥了效用，手迅捷移到腰间，短剑一挥而出，恍若一道撕裂幽暗的电光。然而剑锋甫一触及来人，她便发觉了异样。那不是刺入血肉的手感。出自诺多巧匠之手的利刃为某种异常光滑坚韧的材质所阻，一掠而过竟拖出了一串灿烂的火花，却丝毫没能造成实质的伤害。
而她没有第二击的机会。还来不及反手，她就感到颈中一寒，不得不生生停了下来。
“欢迎来到南埃尔莫斯。”
是辛达语，纯正得没有半点杂音。她这才意识到，她了解这种语言——只有埃尔达才会使用的语言。这么说至少不是奥克，她想，不觉松了口气。挺直双肩，她无视抵在喉间的锋刃，从容不迫地转过身去，与此同时感到对方不得不随她的动作将匕首移开了几分，不禁傲然一笑。
她的反应似乎不在来人意料之中。嘴角轻轻一扭，原本冷厉的神情也为之一缓，那个服饰漆黑有如夜色的精灵饶有兴致地迎上她挑战的注视，胸前赫然一道长长的刀痕——只是裂帛的程度而已。在破口下，有金属模样的甲胄在幽暗中闪着沉沉的乌光。
“不请自来闯进他人的家园，又不假思索对人拔剑——你们这一族的行事方式之恶劣，真是名不虚传。”
眼前的人必定与辛达或泰勒瑞有关，她想。墨瑞昆迪的双眼，透着银泽的发色，对诺多的厌憎，无不指向这一点。他是故意要激怒她么？若是如此，她自然不会如他所愿。
“那么你呢？明明是埃尔达，却非要躲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去处；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却偏偏教人措手不及——你也实在是给了旁人不少动手的理由呢。”她笑容清浅，言辞却是寸步不让。
他眉尖不易察觉地一跳，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细密如针，却又在下一刻及时敛去锋芒，仿佛识破了她的意图。“精于言辞的强盗，大约也精于为自己寻找借口。”不等她反驳，他便词锋一转，手上的匕首也随之一紧，“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此？”
“我就算是强盗，也不幸是个骄傲的强盗。”她忽略了他的问题，旁若无人地一笑，把显然已经无用的短剑随手向脚下一掷，“指望诺多的强盗轻易受人胁迫，只怕你是大错特错了。”
金属撞上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回响，她看得出，她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一瞬的僵持后，他突然收回匕首，对她一笑。而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若是没有那种好似刻入了面容的冷酷神情，他的长相，实在可算是俊秀的。
当然，比起另一个人……
她心中骤然一恸，却即刻把头扬得更高，仿佛倨傲可以用来对抗伤痛。你离开了他，她对自己说。你做出了决定。你是诺洛芬威家族的女儿，既然不能妥协，那么就只有放弃。
她的神色没有逃过他的注意。再看她时，他眼中多了几分深思，开口时语气尽管仍不温和，却少了几分寒意。
“埃欧尔，埃路•辛葛的亲族。”
她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态度，然而他自陈的身份却验证了她的猜测。埃路•辛葛敌视诺多。灰精灵之王的善意只肯泽及菲纳芬家族，哪怕她是诺多之王的女儿，手上也并未在天鹅港染血，却依然被拒之门外，不得不选择那条危险之路。
若不是那条路……
这一次她及时止住了自己。“阿瑞蒂尔‧阿尔－霏涅尔，芬国昐之女。”她如实说，权作对他坦言的回报。而他缓缓重复着她的显赫身份，却既无尊敬亦无畏惧，仿佛那对他来说全无意义：
“你是诺多的白公主？”
她微微颔首，算是作了肯定。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他虽然高大而强壮，却不知为何略显伛偻之态，更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紧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子中闪动着她看不透的光采。
“而你的族人就如此放心让你独自游荡在外？”
他若非分外幸运，就是洞察力非同寻常，因为迄今为止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正中要害。然而她不会退缩。他成功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若他定要打击她，那么这个游戏她便奉陪到底。“扈驾成龙随从如云，那是掩饰内心怯懦的行为。”她望着他嫣然一笑，“而阁下你自称是埃路•辛葛的亲族，还不是离群索居，行迹隐秘？”
“你很美。”她的针锋相对，他居然报以激赏的一笑，“也很骄傲。”
她从未同时听过如此直白的赞誉与如此直白的挑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不由得微一踌躇；而他就在这刹那之间动了，不待她回神，他已到了近前。
“留下来。”
她用力一挣，却脱不出他的掌握；他有着惊人的力量，五指箍在她腕上有如坚不可摧的精钢扣环，任她如何努力竟是无法撼动分毫。看着她不由得咬住下唇，他眼中有笑意稍纵即逝，仿佛观赏她的挫折是他的享受；攥定她的手腕，他缓慢却坚决地把她一分分拉近，直到两人呼吸相闻。
“阿瑞蒂尔•阿尔－霏涅尔……不管你是诺多之王的女儿，是隐匿城市之王的妹妹，还是费艾诺众子的堂亲，我要你留下来。不是作为客人，而是作为主人。”
她全身一僵，有一刻竟忘记了挣扎。
“我不在乎从前发生过什么。你是否爱过他人，在我并无区别。”
她紧盯着他，仿佛被蛇眩惑的小兽。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而你，只需要去忘记那个人。”
这打破了前一刻的魔力。她头向后一扬，放声大笑了。
“忘记？——阁下您莫非不知道？身为埃尔达，忘记是最不现实的奢侈。”
她以为如此不加掩饰的轻蔑会令他恼怒，然而他全然不为所动。他定定注视她，目不稍瞬，暗影中他的双眼荡漾着幽幽的光亮，犹如深不可测的潭水。
“那么就爱上我。”
她一怔之下不禁失笑，只觉得此生所闻，以此荒诞为最。反驳的词句涌到了唇边，却在最后关头蓦地梗住——如果埃尔达的爱当真如传说一般，乃是海枯石烂、初衷不改的承诺，她自己又怎会存在？
所以你看，爱上另一个人，其实不是笑谈。
你不必去忘记。你只需去改变。
这是很公平的吧？他明知她此时心有所属，却依然愿意交给她彼此束缚一世的承诺，只为留她在身边。而她明知他并非无私，不过是渴望得到她这个人，却发现如今这样的提议摆在眼前，竟是如此难以拒绝，好似春日雨后田野中冒出的鲜艳毒菌，危险，却诱人。
毕竟，他把他自己也放上了赌注的天平；须知一言既出，那便至少是准备好接受这直到末日的厮守纠缠。
她该接受吗？
……也许这便是加诸她的诅咒？被爱，再被放弃。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一次因为责任，一次因为骄傲。
现在是第三次吗？也许这个人比起先前，并不见得多么出色；然而，这是一个肯把她摆在骄傲与责任之上的人吧？
她抬起头，貌似迎上了那黝黑眼眸的注视，实际却只看清了其中她自己微缩过的镜像。那个小小的人影白得纯粹而耀眼，散发着荧荧的光晕，宛如暗夜中浮动的星辰。
唇角微微一勾，她放弃了抵抗。视野中的白色星辰渐渐扩大，她听到了自己的嗓音，模糊好似来自天际，却又清晰恍如发自咫尺。
“我会试试看。”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番外】阿瑞蒂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