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三部】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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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ledge – 1
埃伦玛奇尔出门的时候其实就有预感，知道自己不可能太平无事地一路走到下层环城。果不其然，他刚进南城的集市，就听一阵喧嚷由远而近，接着只见两个金发少年飞也似地冲过街道，所过之处，城中居民一边半真半假地大呼小叫，一边驾轻就熟地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通路。两个少年跑开不久，又见王室学者朋戈洛兹皱着眉头快步赶来，手里还拎着炭笔和记了半满的纸，一个便装打扮的学徒抱着一摞笔记，紧随其后。
早年的经验这时阴差阳错地有了用武之地，埃伦玛奇尔早早就察觉情况有异，因而及时闪到路边，成功避过了风头。等这一行人都不见了踪影，他才继续上路。
两个月前，两个出身阿塔尼一族——次生儿女，也就是人类——的少年出乎意料地来到隐匿之城刚多林，当即引起了空前的轰动，就像一块巨石猛然砸进了一潭久无波澜的静水。
阿塔尼这个种族，城中的埃尔达此前只从维拉的教导中有所耳闻，除了涌泉家族的领主埃克塞理安一人，谁也未曾亲见，难免对这两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少年大为好奇。待到众人发现他们年纪虽小，却教养良好、礼貌周到，还能说流利的辛达语，言谈举止颇有北境芬国昐家族的风范，猎奇的兴趣也就自然而然转成了纯粹的好感。
多尔罗明的加尔多之子胡林和胡奥，不但得到了白城之王图尔巩的特殊礼遇，还激起了王室学者朋戈洛兹的莫大热情。这位向来求知若渴的学者如获至宝，多年来都不曾这么兴奋过，先是立刻拜访涌泉领主宅邸，向曾经与人类打过不少交道的埃克塞理安追根究底地问了无数问题，记下足有四五呎高的笔记还嫌不够，又开始致力于收集第一手材料，有空就去寻那两个人类少年喝茶——名为喝茶，实为访谈，而且往往一喝就喝到华灯初上，繁星满天。如此这般，两个少年初来乍到时还对一切都心存敬畏，有问必答，不厌其烦，然而日久天长，兄弟俩毕竟是少年心性，不堪拘束，商量一番，又实践几回，就摸索出了一个简单但有效的对策——望风而逃。然而王室学者之所以成为王室学者，靠的就是一个“锲而不舍”，于是乎到了现在，这类追追逃逃的套路几乎天天上演，俨然变成了白城一景。
朋戈洛兹大概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埃伦玛奇尔边想边穿过集市，向绿树家族居住的街区走去。
白城居民对两个人类少年可谓包容有加，甚至到了宠溺的地步，但众人对这场闹剧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两个月如一日的询问固然令人头疼，但问题再多也总有问够的一天，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那两个人类虽说怎么算都还是孩子，耐心差些可以理解，但也委实不必这样小题大作，闹得满城风雨。
埃伦玛奇尔起初也作此想，并且把这事当作笑谈讲给了自己的上司埃克塞理安；然而黑发的领主听后并没有笑。
“我第一次见到金发哈多，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而当我再见到他，他已经是壮年的男子，成了马锐赫家族的族长。这中间，只隔了二十二年。”
沉默了片刻，黑发的领主望向朝北的长窗，崇山峻岭在视野尽头拔地而起，遮住了那片他们都曾生活过、战斗过的北境，惟见重峦叠嶂，天高云淡。
“我去希斯路姆的次年，他被前任至高王封为多尔罗明的领主。六十六岁时，他年事已高，却亲身征战依旧，在布拉戈拉赫一役中为前任至高王殿后，战死在巴拉德艾塞尔门前。”
他说得平淡，埃伦玛奇尔却不由得动容，然而动容之余，心头又冒出了说不清的疑惑。“年事已高”这个词，他之前本来就鲜少听人使用，而这样一个词居然拿来形容“六十六岁”的年纪，乍听更是匪夷所思。细想之下，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您的意思是，两个月的时间，对我们来说转瞬即逝，对他们来说却全然不能忽略？”
黑发的领主轻轻点头，微叹了口气：“我亲眼见过他们出生、成长、衰老、逝去。六倍于两个月的时间，就是一年；而至多百年的时间……就是他们的一生。”
隔了一会儿，黑发的领主不闻他出声，抬头见他怔在那里怅然若失，倒自嘲地笑了：“人闲下来果然就会变得唠叨，是我煞了风景——我想起故友，一时感慨，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些。其实，那两个孩子倘若在此长住，你们迟早会发现他们那一族的秉性和归宿都和我们有些区别……但早些知道，对他们、对我们都有好处。”
您要是也算唠叨，那全城就没有不唠叨的人了——但埃伦玛奇尔没有心情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这位领主对那两个人类虽然不算疏离，但也谈不上有多么热络，考虑到他第二次前往北境的经历，如此态度未免显得过于冷情。然而埃伦玛奇尔十分清楚，这位领主冷静不假，冷情却绝对不然，因此他一直相信这种反常背后必有缘故。
这两个月里，他已经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阿塔尼虽非昆迪，却与昆迪一样是伊露维塔的儿女、能言的生灵，并非灵智未开、寻常无知的飞禽走兽；首生儿女与次生儿女无论有何区别，双方的亲缘都无疑极近，近到不啻于兄弟手足。而现在看来，这或许就足以解释他的上司为何有所保留——事实上，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毫无保留，既然明知一场相识注定只能持续不到百年的时间，既然不等开始就能预见到结束？
他思考着这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头脑中来来去去的念头纷繁芜杂，只觉得以自己的经验和悟性，怕是短时间内休想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对了，我回来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向你祝贺。”
思路突然被这句话打断，他回过神来，只见他的上司正隔着书桌看他，眼中除了诚挚，还有一点略带茫然的羡慕。他顺着那位领主的目光低头，跃入眼帘的赫然是自己指间那一环亮银。
“愿你的命运不同于我，愿你的珍宝自始至终与你同在。”[1]
回想到这里，埃伦玛奇尔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不由得微笑起来，抛开了那些令人头疼的思绪。
转过街角时，他不期然遇上了熟人。“水乐之岩”诚如其名，刚多林城中水源比比皆是，这条街的尽头便有一个泉眼，巧匠们从中引出一道活水，沿着白石砌成的沟渠绕过房屋，流向下层环城。水渠边，阿兰威之子沃隆威正俯身把什么放进水中，然后退后两步，仔细观察着它顺流而下。
“你又在尝试新的设计？”
埃伦玛奇尔走到他身边，打量着水上那个形如木屐底的东西。自从出使的请求被驳回，沃隆威就开始钻研一切跟造船有关的技术，结果是设计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模型，全城的喷泉、山泉、水井、水池、水渠，就没有哪处没被他用来做过实验。用金花家族领主格罗芬德尔的话来说，“诺多的热情加上泰勒瑞的爱好，这小子真不愧是兼得两族之长。”
“甲板这么大，有必要吗？”看了片刻，埃伦玛奇尔怀疑地问。
“这船是要飘洋过海的，航程肯定漫长，甲板大些方便活动，无聊了还可以放个风筝。”沃隆威得意地解释。
埃伦玛奇尔努力维持住严肃的表情，跟沃隆威一起屏息目送它渐渐远去。然而斜刺里一阵山风吹起，那只怪模怪样的小船左摇右晃一会儿，终于还是一歪，倾覆在了水中。
“看来这样也不行，”沃隆威泄气地说，掏出图纸展开，草草打了个叉，就揉成一团要丢掉。
“即便不行，丢了也可惜。”埃伦玛奇尔眼疾手快地从半空中抄住了那团纸，然而他还来不及多说，就被沃隆威眼尖地看见了他袖口那道以埃尔达的标准衡量不甚整齐的针脚，年轻精灵立刻转移了注意力：“这是谁缝的？！你们领主该不是又换使女了吧？依我说，宽厚虽然是优点，但那位大人也太不挑剔了些——”
埃伦玛奇尔不得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不是使女，是林德丝。”
“……”沃隆威顿时张口结舌，半晌才能说下去，“……难，难怪。我就说看着怎么这么……浑然天成。”
埃伦玛奇尔低头看看袖口，又抬头望望远山白云，不免叹了口气，突然充分理解了白城之王的考虑——换了是他，也不放心派这小子负责造船出海这样关乎全族前途的任务。“我都不在乎，你紧张什么？她是歌手，又不是裁缝。”
沃隆威尴尬地笑笑：“我不是担心你不习惯么——你毕竟是诺多出身，你那一族个个都手巧。”
“那可不见得，”埃伦玛奇尔慢条斯理地把那张图纸抚平折好，“就比如我，家学渊源也没用，手艺一样要贻笑大方——好在她也不在乎。”
事实是，他把亲手打造的银戒送给她时，不无忐忑地暗示它们恐怕不代表诺多的普遍水准，她却笑着摇头：“别哄我。”她伸手覆上他的手，让两枚银戒并列，在星光下闪耀，“我是辛达出身不假，也不敢说见识有多广博，但我看得出，它们是真正的杰作。”
“杰作的话，仍然不敢当，”他也笑了，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但我做过的所有东西，没有哪样比它们更重要。”……
看看天色，他把那张图纸递还给沃隆威，道别之后，便继续向绿树家族那片时时飘来歌声的街区走去。
王宫守卫见他到来，一面派人通传“涌泉家族领主求见”，一面引他径直上了白塔。他们的王不在议事厅，也不在书房，而是席地坐在书房外一方俯瞰着王宫花园的露台上。听了报告，图尔巩也不起身，只是直接招手示意他过去坐到自己身边。侍从随后送来藏了五年的苹果酒，微风吹过，花朵的芬芳混合了果酒的醇香，中人欲醉。
花园里，白城的公主伊缀尔正和那两个人类少年坐在一处，王室学者朋戈洛兹也在左近，一刻不停地奋笔疾书。
图尔巩没问他求见是为了何事，他也不急着提起。从这里，他们都听得见那三个人的交谈，此刻话题兜兜转转，围绕的中心却是个城中埃尔达断然不常听到的词——“胡须”。
“我岁数不大，所知全是来自典籍。”学者那就事论事的嗓音冷不防插了进来，“有说法是，昆迪一生中要到所谓的‘第三周期’，才会在下颌及腮边长出毛发，但即便是中洲年纪最长的辛葛王和奇尔丹大人，也还没到那个阶段，而第二周期就出现这种现象的，有记载的只有前诺多王后奈丹妮尔的父亲玛赫坦。”[2]
伊缀尔想了想，不禁恍然：“原来如此。我幼时见惯了那位大人，还以为他那只是个性使然，竟是从没多想。”她偏过头，看着两个人类少年，“你十六岁，他才十三岁，就……人类真是和我们大大不同。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好好看看？”
她这么放下架子软语央求，胡林和胡奥明知她论起年纪比自家祖宗都不知大出多少，还是免不了脸上发红。不过脸红归脸红，兄弟俩依然表现出了这个岁数的凡人少有的风度，大方地让她凑近，细细端详了一番。
“你对他们似乎不太热情。”见他不由自主脸现笑意，图尔巩忽然问，“是因为你曾熟识他们那位牺牲在布拉戈拉赫里的祖父？”
“……是。”他收回目光，惊讶于白城之王一针见血的洞察，“王上，您必定懂得，一旦有所了解，就再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逝去……何况，他们卷入的，并不是他们的战争。”
图尔巩颔首：“我也听他们讲了些本族的传说。他们长途跋涉，翻过高山，来到这片海滨的土地，为的是逃离魔影，而不像我们，举族流亡，离开蒙福之地，为的是追击大敌。”
他略一沉默，还是决定问出口：“请恕我唐突，但您又为什么这样看重他们？”
“我若说这也是众水之王的叮嘱，你会不会觉得太敷衍？”图尔巩反问，“但那是真的。那时我对哈多家族只有耳闻，乌欧牟大人却特别提出要我善待那个家族的人……我虽然还不知道他用意何在，但如今见了他们，我发现这样做也并不难。”
白城之王望着言笑晏晏的女儿，怔忡一刻，语调里多了一丝怅惘。
“自从她母亲去世，伊塔瑞尔就不曾这么开怀。这么多年，从奈芙拉斯特到刚多林，王室公主的责任几乎都落在了她肩上——伊瑞皙当年是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图尔巩虽在对他说话，却并没看他。而下方的花园里，金发的公主就在这时自然而然地伸手，帮金发的少年摘掉了一片落在头上的绿叶，仿佛长姐在呵护幼弟。
“假如埃兰葳还在……”
图尔巩的嗓音低落下去，几不可闻。过了一刻，他们不约而同，轻轻举杯向西方致意，阳光透过酒液，映出一团明丽的金黄。
待他们重新留心聆听，花园里的闲谈已经换了话题。
“……律法可以确立，也可以变更。”这次换了伊缀尔在娓娓而谈，“埃尔达和伊甸人的习俗和情况都不同，做法也就不同。而且，即便埃尔达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我是女子，但我没有兄弟，父亲的继承人就是我。”
“女人也有继承权？”胡奥睁大了眼睛，“你们埃尔达可能行得通，但我们人类……恕我没法想象。女人要是也可以有继承权，那祖父就不是族长了，阿丹妮尔才应该是；父亲也不该是族长，格罗瑞蒂尔姑妈才是——维拉在上，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小时候拿着一条毛毛虫就把她吓得尖声大叫。”
“毛毛虫有什么可怕？”伊缀尔迷惑地问，“再说，不管它可怕不可怕，这跟女子该不该有继承权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反应显然不在少年意料之中，胡奥一时语塞，挫败地抓了抓一头金发，总算及时想起个合适的解释：“……见了毛毛虫都要大惊小怪，怎么能指望她领着我们征战，保护家园？”
大概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胡奥面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胡林本来竭力板着脸，要摆出一派有别于弟弟的成熟风范，这时也不由得嘴角抽搐，但还是从旁提醒：“也没那么绝对——没哪个男人敢小看哈拉丁家族的哈烈丝。”
“啊，的确。”高个子的少年听了那个名字，立刻止住笑，端正了神色，“我不该忘了她这位女中豪杰。”注意到伊缀尔眼露询问，他又笑了起来，“公主，这又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以后我和我哥哥再讲给您听。”无视朋戈洛兹即刻投来的炯炯目光，他向伊缀尔略一欠身，“至于女人的继承权……请容我这么说，有朝一日真有需要，我还是宁愿去保护您，而不是被您保护。”
“我却看不出，这到底有什么好笑。”
胡奥跳了起来，胡林脸上的笑影也消失殆尽。声音来处，迈格林拨开花丛走近，语中散发着不加掩饰的冷意。
“我的母亲——也就是王的妹妹，你们一族发誓效忠的至高王芬国昐惟一的女儿——她虽然没有上过战场，却曾经是位战士。”
他不看伊缀尔，也不理睬停了笔、直瞪向他的朋戈洛兹。
“否则她就不可能成功穿过恐怖的戈埚洛斯谷地，到达希姆拉德，更不会进入南埃尔莫斯，遇到我的父亲。”
有一刻，四下里鸦雀无声。自从埃欧尔被图尔巩判决处死，抛下卡拉格督尔的悬崖，城中居民心照不宣：在迈格林这位王子面前，“父亲”一词无异于禁忌。谁也想不到，他这时竟会自己主动提起。
寂静中，年轻王子的目光在胡奥身上停了片刻，又移到胡林身上。接着，不知是不是偶然，那双黑眼睛蓦地向他和图尔巩所在的高处瞥来，与他的视线一触即离。
似乎是听得够了，图尔巩放下杯子长身而起，回了书房。他起身跟进去时，却发现白城之王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书桌旁，眼睛仍望着窗外。
“我以为他丝毫不念父子情分，未免凉薄……”
这样自言自语一般说着，图尔巩脸上浮现了一抹浅淡的微笑。
“……原来他始终都不曾忘记。”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三部】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