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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The Mending ...

  •   “昨夜那是怎么回事?”
      背后会客室的门刚刚关紧,他还没坐稳,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就抛了过来。他本能地抬起头,正迎上Turgon的目光——隔着书桌,Fingolfin的次子紧紧地盯着他,一双灰眼没有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包括他猝不及防的惊异和之后的瞬间犹疑。
      他明白Turgon指的是什么。他不知道Turgon怎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既不准备粉饰,也不准备辩解,而是坦然答道:“我对Lady Irissë说,我爱她。”
      这次轮到Turgon诧异了。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承认,Turgon微一扬眉,问出下一个问题也不由得稍作迟疑:“……那她怎么说?”
      “殿下,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确是什么也没有说,而他平静接受了她的沉默,就像她以沉默回应是再自然不过。他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因为在他心中那是一份注定无望的感情,一段早已深埋进心底的久远回忆。事实上,他更讶异于自己那一刻的冲动,直至此时也并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把它说出口。
      不错,他是爱她的,从第一眼见到她的身影开始,那还是在Túna山脚的绿野中,她的马险些把他踩在脚下。是为了她,他做过一系列从前那个只活在花园和音乐中的精灵不可能做出的决定,而这些决定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承认,他曾经是抱着希望的,尽管那个希望渺茫得更像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但后来他想他是错了,因为如果她的心意与他没有交集,如果她只把他当作一个忠实的卫士、可靠的随从,他的希望怎能是正确的?他本该满足于远远看着她,看着她快乐,看着她幸福,不管是什么人站在她的身边,不管自己在她的生命里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正如他钟爱的雪色小花,他倾注过无数心血的Telpelossë,他只要它们可以盛放,至于是不是在自己的花园中,那又有什么重要?他有什么理由要为此黯然神伤,郁郁不乐?所以最终当他在Araman的迷雾中不期然见证了她与Celegorm之间的一幕,他便作了一个决定——他会把这份感情永远珍藏起来,从此杜绝渴望,也从此不再奢求。
      他曾经以为他做到了。当那个家族毫无预兆地径自扬帆而去,当背叛被远方大火映红的天空无情证实,他就站在Fingon身侧。黑发的王子默然伫立,有如雕像,只有双眼中反射着云端变换跳动的红光,仿佛其中也有火焰燃烧,却被竭力压制在石化了的外壳之下。而她就站在不远处同样望着天际,倨傲而冷漠,一如既往高扬着头,一袭白衣在朔风浓雾中分外萧索。他们承受的失落远比我能想像的更加重大,他想。他们失去的是一部分自我,曾与对方共享共生,而这决绝残忍的背叛就这样血淋淋地把那一部分生生割裂开来,背叛者们完整地离去,留给他们的是残缺。
      他为他们难过,也为他们不平,但他从不曾为她留了下来这个事实而庆幸。潜意识中他甚至宁愿她已跟着Celegorm离开,因为不管那会给她的家族和他自己带来何种影响,她至少不必面对这样的伤害和绝境。可他很快就又一次意识到,这种想法有多么天真——她是Fingolfin家族的女儿、Noldor之王的后裔,她继承了同样的执着,流着同样无畏的血。当背叛者的大火反而点燃了她的父兄征服冰海的意志,她毅然追随在他们之后,没有半点犹疑和软弱。
      那场漫长得不堪回首的跋涉……冻结一切希望的寒冷,剥夺所有欢乐的长夜。无情的风暴在荒芜的冰原上恣意肆虐,四面八方都潜伏着死亡的威胁。艰苦的流亡一丝一毫抽走他们的精力,没有尽头的磨难须臾不停地考验着他们的意志。不知从何时开始,记忆变得模糊而不连贯,当王族和平民的距离在冰山雪野中化为乌有,他有没有与她相互扶持,携手前行?他是否和她交换过勉励的话语?甚至,他也许曾与她挤在一起分享过仅存的温暖?他不记得。而这是不是可以作为一个证明,证明他终于可以成功忽视她于他曾经有过的特殊意义?
      但他又错了。
      或者,他没有错,只是低估了那种情感本身。他们说Eldar的爱总是一见钟情,他们说那对Eldar来说是天荒地老、永世不变的承诺,可是旁人再多的诗词颂歌、再多的吟咏慨叹也是徒劳,因为世上有着一些事物,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理解——比如创造的激情和狂喜,比如音乐的魔力和魅惑。哪怕他听说过Finrod告别Amarië、只身踏上流亡之路时的落寞,哪怕他见证过Elenwë被冰海吞噬时Turgon近乎疯狂的悲恸,那种情感对他来说仍然崭新而陌生。它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模糊的面纱,既不能用逻辑来分析,也不能用冲动来解释。
      Helcaraxë冰封的荒野中,他的确是成功地把爱恋埋藏到心底,Mithrim星光下的湖畔,他也成功把它压制在理智之下,然而之前的全部自控就在她的泪水前分崩离析,她片刻的脆弱就这样轻易冲垮了他长久以来殚精竭虑在心灵周围筑起的堤坝。
      Turgon仍然一言不发,只注视着他;有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思绪犹如一部书卷完全摊开在对方面前,无从逃避,无所遁形。而就在这时,一个古怪的微笑掠过了Turgon唇边,在他来得及分辨含义前便已敛去。
      “她没说什么……”Turgon一字一顿地重复道,“那么要得到她的心,你觉得你有多大把握?”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问题——他几乎以为过去那位Fingolfin家族的次子又回来了,举动中总是流露着王族的飞扬神采,却又散发着特殊的亲和力,绝不会让人觉得受了居高临下的轻侮。
      “殿下,这我没有想过。”他如实说。
      Turgon闻言笑了起来,这次由衷了许多:“好,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若有什么新的进展,你再来向我报告不迟,只不过你最好自觉些,不要再等着我来发问。”
      他清清嗓子,开始报告,起初不无窘迫,但事实很快证明,Turgon的“到此为止”并非一句虚言,因为Fingolfin的次子立刻就针对防务的种种细节提出了疑问,就像方才那场不相干的对话压根没发生过。防线目前如何部署?各处分派了多少人手?通常需要多长时间彻查一次?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他在对答之余,不免惊讶于Turgon对全局的迅速掌握和透彻理解。
      然而当他报告说他从昨天起在东北方向增加了卫士,并扩大了巡逻范围时,他捕捉到了Turgon不易察觉的短暂沉默。
      他略一犹豫,就继续汇报下去,而Turgon转眼就恢复了常态,好似先前不过是他的错觉。但当他解决了所有需要解决的事务,准备告退时,Turgon却突然叫住了他:
      “Ecthelion。”
      他站住了。回过头,他与Turgon目光交错,寂静在空气中犹如落在柔软织物上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洇晕浸染开来。
      “……没什么。你可以走了。”

      会客室的门在身后关上,议事大厅的喧嚣扑面而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就连平日里令人头疼的嘈杂,此刻听在耳中也多了几分亲切温暖。沿着中央的走廊,他向一端的出口走去,一路仍在回想刚才的会晤。
      困扰他的不是那个意外的开场,而是最后一刻Turgon的欲言又止。这么说,Turgon毕竟还是不能认同兄长的决定……因为Fingon是去寻找一个Fëanor家族的儿子,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无畏前往,不惜赌上自己的生命。然而那个家族的背叛令Turgon付出的代价太惨痛,Elenwë的死犹如一道血肉模糊、长久不愈的伤口,裸露在灵魂之上,敏感得禁不起任何触碰。
      可是……逝去的已经逝去,已有的悲伤不会因新来的悲伤而有所减轻,哪怕那新来的悲伤是落在你怨怼憎恶的人们身上。就算那个家族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但如今生死未卜的,难道不还有血脉相连的手足?
      前方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他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发现Finarfin家族那位俊雅的金发王子正穿过走廊向这边走来。他按照礼节退到一边,给Finrod让开道路,头脑中依然在继续先前的思索。
      也许这只是暂时的,只是意外之后的震惊和愤怒。Turgon历来都有着开明睿智的名声,而这两种特质与狭隘格格不入;更何况他还有Finrod这样一个朋友,同样以睿智著称,还更加温和宽容。
      就在这时,一记轻敲落在头上,身体立刻先头脑一步作出了反应。那是久经训练磨练出的反射——转身,撤步,同时手伸向腰际预备抚上剑柄,一系列动作流畅敏捷,一气呵成。然而下一时刻他就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丑恶可怖的敌人,而是一副逼真的惊恐表情——那是Glorfindel。金发青年瞪圆了眼,张大了嘴,惟有微微抽搐的嘴角泄漏了天机。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抓了个空,因为腰间没有佩剑——这不是荒郊野外,而是Fingolfin家族的议事大厅。
      ——刚才他让路的时候,无意中退到了一个小厅门口,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从前卫队中的朋友、如今Turgon的大多数部下,恰在此处齐聚一堂。Glorfindel保持着那副表情,向旁边让开一步,于是他赫然看到Egalmoth似笑非笑,Duilin扬起了一边眉毛,Salgant自从冰海跋涉之后一直显得苍白的脸色此刻也因竭力忍住笑意而泛红,而Penlod和Penlos兄弟俩先是愕然,继而大笑出声。
      笑声像是投入池塘的小石子,转瞬便激起了千重波浪。人人都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而他发现自己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无比放松。上一次这样,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不记得。他只知道,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他刚刚与这些朋友相识,阴影和悲伤都尚未降临。

      现在他的生活又开始循着与过去大同小异的轨迹运行,惟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他遇上Glorfindel和其他朋友的机会增加了。他的金发好友依然忙碌无比,成天行色匆匆,有时他们会在Turgon的会客室外擦肩而过,只来得及交换一个问候,有时则是在短暂的进餐时间里相遇,从而得以抽空作些交谈。用金发青年自己的话说,“旧问题尽管有了头绪,新问题却源源不断”。但是不管怎么说,伐木的队伍终究是派了出去,采石的人手也确定下来。土地被丈量划分成一片一片,各项工程都在有条不紊地步入正轨。
      比起Glorfindel他们的可喜进展,他的消息没有那样激动人心。湖对岸那个家族似乎不见什么新的举措,若说情况有所改善,那也不过是边境上双方的卫士偶遇时不再剑拔弩张,从前的公开敌意变成了现在视而不见的默契。然而东北方向的卫士从未报告发现Fingon的踪迹,他也不能公开下达搜寻的命令,因为Fingolfin和Turgon都已明确强调过保密的必要。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似乎在一分一分黯淡下去,知情者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重。Fingolfin家族长子的神秘离去渐渐引起了猜测、疑虑和担忧,他们身为那位王子的得力属下,不得不谨慎应对那些旁敲侧击的试探、若无其事的询问和寻根究底的目光,不免压力倍增。
      而在Ninqueil眼中,他读出了与日俱增的深重哀伤。
      Turgon并没有改换她的职责,赋予她的信任不亚于从前兄长所赋予的;她也的确没有辜负这样的信任,一切由她经手的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她的心在一点点枯萎下去,望着她几乎触碰得到的憔悴他想,尽管她在努力把绝望拒之门外,却不能阻止忧虑和恐惧从内部蚕食鲜活的血肉。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因为如果她的忧虑和恐惧不幸化为现实,那么世上本就没有任何言辞可以纾解。
      于是他做了他惟一能够想到的事。他请她听他的音乐。
      每一个傍晚,当Vása给湖面的粼粼波光镀上金红的色调,当他们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都会邀请她到Mithrim湖边做他的听众。就像是种足以使人脱胎换骨的魔力,当冰冷的长剑为温润的长笛取代,战士的杀伐决断便自动让位于乐手的敏感细腻。他有着娴熟的演奏技巧,更有着对旋律与生俱来的直觉与灵感。欢快、明朗,宛转、柔美,清新、悠扬,迷离、惆怅,他的曲子永远随心所欲,因为他只想要听众可以投入,可以迷失,可以忘记现实中的一切,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而渐渐地,Ninqueil不再是他惟一的听众。
      Glorfindel的出现并不令他意外,但Salgant的加入无疑是个惊喜——这位精通乐理的同僚给长笛的宽广音色添上了竖琴的空灵和弦。然后是Egalmoth和Duilin,然后是Penlod和Penlos,然后是更多他熟识的或是不熟识的面孔……一个又一个黄昏和夜晚,他们坐在Mithrim湖畔,音符跳动流淌犹如清澈的泉水,抚慰缓解着凡世中灵魂与□□的双重疲倦。
      有时他会悄悄在旋律的过渡中编织进一些小小的插曲,算是对自己心意的秘密放纵——闪着银光的雪白小花,绿色原野上纵马的骄傲骑手。每当此时他胸中都会漾起难以言传的温柔,嘴角也不觉会浮上淡淡的笑意。这不是说他真的取得了什么“新的进展”,其实自从那一夜之后,她就突然间从他身边销声匿迹,仿佛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幻觉。若不是经常从远处看到她和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的Idril一起散步,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自作主张偷偷离开,去寻找她迄今还是杳无音讯的长兄。可是他并没有为她近来的刻意疏远而困扰伤感。正如他回答Turgon的那样,他没有想过自己有多大把握能得到她的心,这样的目的也不在他的考虑之内。向她表明自己曾经打算永远雪藏的爱恋是他的选择,而是否接受这份心意是她的自由。
      时间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流逝下去,仿佛将如此持续到永远,直到那一天高空中突然传来清越的啸声,他们抬起头,只见一只巨鹰伸展着强有力的双翼迅疾如风般掠过,如黑色的闪电犁开湛蓝的天空,径直向Mithrim湖南岸飞去。
      而敏锐的精灵视力告诉他们,鹰背上有人。

      他带着一队卫士赶在黄昏之前到达了南方边境。一望无际的长草在微风中起伏,不远处湖水泛着浅浅的波光,一切似乎都是正常的,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但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同了,有什么正在酝酿。一种预感笼罩在每个人心上,无人发问,无人质疑,人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等待。寂静中心跳的声音清晰可闻,单调的搏动沉重好似命运接近的脚步。
      在他们无言的注视下,远方渐渐有白影浮现,并且迅速接近,在视野中愈来愈清晰。
      那是一队骑兵。清一色的白马,马蹄如风般掠过长草,轻捷而稳定。在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当先的骑手忽然放慢了速度,然后径直离开队伍向这边驰来。
      白马终于在他们面前止步,而那个从马背上跳下的身影,他们全都不陌生。
      沾满尘土的深蓝衣襟上凝结着大片暗红,破损的同色斗篷上亮银饰边早已褪色,只有黑发中编结的金线在西斜的落日中反射着耀眼的光泽。
      他的视线模糊了。时间仿佛凝滞下来,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放慢了节奏。平日里灵活的手指此刻因微微的颤抖而分外笨拙,他花费了远超过预想的努力才解下自己的佩剑,然后郑重地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黑发的王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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