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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沉默的花语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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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界就爱找贩夫走卒厮混的阳子酒量并不是那么差,但翌日的朝议她只能用头痛欲裂来形容。更要命的是,一贯早起勤政的景麒也睡得差点迟了到,现在正像她一样,不,正像他那个为老不尊的老大哥一样,在朝堂之上两眼发直呵欠连天。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
挂着黑眼圈的阳子话音未落,文武百官已有一多半成了掩嘴葫芦。
“主上,您不用特意说明,我们想象得出来……”
同样挂着黑眼圈的青辛话音刚落,就被小司马蹬了一脚,差点从夏官府的队列里跌出来。
“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掩嘴葫芦齐刷刷地笑开了花。
因为开议就晚,小插曲又多,这天朝议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午休时间。
“主上,这边这边!”
出了外殿,老远就望见来接她用餐的仙蕙在扮鬼脸。虽然仙蕙和她私下里早就用闺名相称了,但在这种高官云集的场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仙蕙也拿出了天官应有的谨慎。
态度或口吻怎么轻率都好,至少“主上”这一称谓仍是众多官僚心中的底线。假如阳子硬要在公众场合为仙蕙争取直呼其名的平等权,不管这个观念在客观上有多正确有多先进,结果也只会是把仙蕙害苦吧。自以为真理在手,率直地冲撞老顽固们的老观念,就像那个初赦那样……那是赤乐十年之前的景王阳子才会做的事。
没错,你猜对了,和历朝历代相较而言,赤乐王朝的第一山或许称得上平淡无奇,但在赤乐九年开春就以燕寝女官林瑞云贬谪风波拉开序幕的第一山,毕竟还是给阳子留下了惨痛的教训。
不出声抗议,并不代表官吏对王所言的“真理”心悦诚服;连诺诺称是,都未必就是心悦诚服;即便是诚惶诚恐地拿着纸笔宣称要深入学习王的先进性思想,也不见得他们就真拿那些言论当回事。
在民间,倒也不乏乐俊那样一听便豁然开朗的读书人,可更多的人,那些真知灼见,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对于庆的构成主体即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最最关心衣食住行的农民来说,不过是动听的废话罢啦。
然而,让阳子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的不是文武百官的糊弄哄骗,也不是劳苦大众的漠不关心,而是读书人那可怖的幽默感。
[“哦,人人平等,所以总有人比一般人更加平等。”]
[“文章,你这话可说得文理不通啊。”]
[“通不通不重要,能听明白就成,然否?”]
[“然也,然也。”]
[与会的大学生哄堂大笑,只有混迹其中的阳子如坐针毡。]
话题发起人章威早已大学毕业,刻苦奋进,如今已是秋官府要员。这种中止叛逆重返仕途的行为本身就是对朝廷的肯定,但阳子每次遇到他,都会忆起那份难忘的难堪。明知会失道却总有君王力图愚民,怕的也许正是那份难堪。
噢,不,不是,最可怕的决不是读书人的俏皮话,决不是俏皮话带来的难堪。
真诚地平等待人的阳子没能让庆的大众享受到平等的待遇,大众对她是否真诚这个问题也没有关注的“闲”心。
是的,把人刺痛的,是可怖的真相之针。
[“呵,大抵就是奴役即自由,无知即力量,真理即谎言……”]
[“咱真是不得不钦佩云海上下的那些家伙,因为他们什么都说得出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还什么都能解释,没有他们解释不了的。”]
[“谁让咱老是低估他们的脸皮,就像他们老是低估咱的脑子……”]
[乱军的老谋士谈笑风生,只有混迹其中的阳子坐立不安。]
谁比谁高明?谁又比谁傻多少?
谁比谁傻多少!
奴隶制比封建制落后,封建制比民主制落后,这在蓬莱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但是蓬莱的小学生,会有造福庆国大众的能力吗?
正确动听的废话说出来,有益是偶然,有害才是必然,因为在她身边,能接受那些言论的人实在太少了。但是,一味思念乐俊是于事无补的,乐俊要回巧国尽心尽力,没理由陪她在庆搞革新。
只有足够理想化的聪明人,才能接受那些言论吧。不巧的是,金波宫里最聪明最宽和最善解人意的人,冢宰浩瀚,偏偏是个实干家。
假如阳子不是历史考试得高分的中学生,假如她是吉田松阴或□□,或许还有可能用充分的论据有力的论证来说服这位实干家,进而说服更多的保守派和怀疑主义者。可惜她不是。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新旧思想的冲撞,也没有下工夫研究过,连她自己都感到论据贫乏论证苍白无力,所以最后,浩瀚只能委婉地说,庆人也有庆人的常识,譬如天圆地方日升日落,譬如加官晋爵不老不死……
想象了一下庆人在蓬莱宣扬地心说和白日飞升论的情景……阳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遭遇还不算坏。
兴国安邦是一条漫长的荆棘路,一条极尽光荣却又极尽漫长的荆棘路,要慢慢走,正如那位治世五百年的明君所忠告的:不要急,慢慢走……
“参见主上,参见台辅。”
“……嗯。”
和仙蕙一同出现的仁重殿小厮,以及耳际那声淡漠的鼻音,都在提醒她:
单身生涯,到此为止了。
请和宰辅共进午餐。
怀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感觉,阳子轻轻点了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