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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荆棘的王冠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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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是什么?
麒麟降生的使命,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扶王即位,另一个是……
勤勉上进也好,励精图治也好,所有的期许所有的赞美所有的辛劳与欣慰终将化为浮云,所有的所有终将被证明毫无意义。
[“我该做什么?我在蓬莱天天上学做功课,在这里,我该做什么?”小泰麒纳闷地问。]
[“您只要健康自在地成长就可以了。”女仙温柔地答道。]
女仙也曾如此教导过景麒。
蓬山并不对麒麟进行文史理法以及诸如此类的教育。变身、折服妖魔和选王都是麒麟的天赋,只需告知,无需传授。仁慈、善良和正直都是麒麟的本性,无需教化。从这个世界运转开始,从天庭流传下来的抚育麒麟的宗旨就是如此。只告知义务和责任,不进行教育。选王归国之后,王和群臣教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教……随便。
[“真令人不解……”麦州侯浩瀚对八岁的景麒说。]
[“您这样的聪明人,也有想不通的事吗?”年仅八岁的景麒当然称不上见多识广,但女仙之间的闲言碎语已经足以让他对浩瀚另眼相看了。]
[“人的学识越丰富,就越能体会自身的无知啊。”]
[“您这是说反了吧。”]
[“没有。”]
[浩瀚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告诉景麒圈内是已知,圈外是未知,这几条闭合的线,则是我们已知的未知。圆圈越大,已知的部分就越大,已知的未知之线就越长。]
[“原来是这样……还有,已知是有限的,未知却是无限的呢。”]
[“您真了不起,我相信您能为庆带来一个了不起的王朝。您愿意和我做个约定吗?一个人,必须经历十年寒窗苦读诗书,才有望进入国立大学学习。从大学毕业到成为高官,又是加倍的艰辛。注定成为宰辅的麒麟反而不用这番历练……怎么可能胜任职务呢?不管怎么说,踏上岗位再开始学习就太晚了。如果王雏本来就是有经验有声望的国官,倒还好些,如果王出身市井或乡村,配上对政务粗通皮毛的麒麟,不是注定会被前朝遗老耍弄吗?也许您不知道,庆接连两任短命的女王都是在政务走上正轨之前就垮了台,是的,我是说,王朝还没有像样地建立起来,麒麟就失道了……所以我不惜冒死前来与您会面,希望您能允诺,即使您什么也不学也能当上宰辅和州侯,但为了庆的未来,您会用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您自己,请您每天都扪心自问,今天的我,能从大学毕业吗?能以佼佼者的身份从大学毕业吗?不能,就说明我不可能称职,只会祸国殃民,我必须刻苦学习……”]
小景麒发誓会刻苦学习,并且做到了。
“是冢宰误了我,现在回想起来……”
景麒感叹着。
浩瀚无疑比蓬山的绝大多数女仙聪明,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景麒常常想起那个混沌开窍的故事。聪明人热心地给混沌开窍,开了窍,混沌就死了。
蓬莱也有类似的故事,阳子给他讲过,蒙昧的人吃了智慧果,就失去了幸福,陷入了无尽的痛苦。
不不,把浩瀚比作那条蛇,那个恶魔,太过分了。景麒可以肯定浩瀚是出于好意。
浩瀚向他诉说了疑问——蓬山和众仙为什么不以栽培高官的标准来栽培麒麟?如果让麒麟自幼接受官场和人际关系的学问,不就可以减少悲剧、大幅增加人世间的喜事吗?
“因为造物主对麒麟佐政一事,其实并无期待……”青辛喃喃地说。
“青将军,您说什么?”景麒心头大震,脸色更难看了。
“假如公开承认麒麟的无用,就算是麒麟,也会感到难堪,难以自处吧。所以不公开,所以说一点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譬如麒麟要进谏,要佐政,要如何如何,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这些啊。麒麟有麒麟之仁,就算学富五车也不可能成为称职的官吏。退一万步讲,即使个别麒麟能突破麒麟的局限在紧要关头说出真知灼见,由于在人类心目中麒麟有麒麟之仁的成见已经根深蒂固,真知灼见也只会被当成废话看待。人心和人的行为是非常微妙的,同样的政策,有权威的朝廷推行形势一片大好,信用破产的朝廷推行则往往会变得更糟,麒麟的意见和行为所遭遇的情形,就与后者类似。”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选王,以及剥夺王的生命——麒麟的存在意义仅在于此。”
麒麟降生的使命,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扶王即位,另一个是……剥夺王的生命。
“青将军……”
“就像某些人的婚姻一样,我需要买个老婆装门面,但这样直说,姑娘的日子固然不好过,这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于是我说,我爱你,于是双方的感觉都会好一点。”
“如果您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从一开始,就对麒麟的学识或见解没有任何期待,否则蓬山的规矩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麒麟真正的使命,和麒麟的意志和判断力完全无关,也就是说,即使您其蠢如牛大字不识一箩筐,也能完成您的使命。您需要做什么?蓬山早就告诉您了,您只要健康自在地活着,就可以了。麒麟,真是可悲的存在啊。”
青辛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景麒。
“难怪麒麟的出生之树会叫舍身木。您的智慧、学识、情感对您的使命来说,都毫无意义,您判断这个人有名君的潜力、那个人只会给庆带来不幸,但您的判断未必正确……即使正确也毫无意义,因为选哪个人为王,和您的大脑没有任何关系。同样地,无论您对王持有怎样的感情,是否乐于剥夺王的生命……”
“不!”
“麒麟出生就是为了选出王,最后,临终,杀死对自己来说最重要最心爱的王……”
“别再说下去了!”
“多么可悲的存在,在人间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杀死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唯一重要的人……先王是您杀的吗?”
唔,景麒发出了濒临绝境的野兽似的声音,却不说话,不回答。
“您是什么时候领悟到这一点的?”青辛追问。
……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着的悲鸣声。
“五十年前对吗?或者更早?但最早也不会超过五十二年,因为那时您还邀请冢宰同去给先王扫墓哪。”
“您……”景麒突然瞪大了眼,憋得赤红的眼睛,就那样直愣愣地瞪着青辛。
“所以我知道先王之死和您无关。因为麒麟的另一个使命是什么,您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我……真后悔,后悔没有珍惜我最应该珍惜的人。”
“为什么先王是您最应该珍惜的人呢?”
“麒麟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注定,舍身木这个名称早就说明了一切。我却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我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才知道这个任何麒麟都无法奢望摆脱的悲剧命运,曾经有一个人,愿意牺牲生命来帮我摆脱,而她牺牲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
“您真的以为先王是自发为您牺牲的吗?”
“唔?”
“您以为如今的主上只是笨蛋只是醋缸子吗?”
“什、什么意思?”
“禅让的道理,是我教给先王的。先王,那个无知的女人,她懂个屁。”
“什么!”
“我才是您最应该珍惜的人,您要好好珍惜……免得失去了我之后再追悔莫及。”青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难怪冢宰鄙夷月溪,你却始终持保留意见!”
“冢宰不懂,对于峯麟来说月溪的行为意味着什么。那血淋淋的屠刀,斩断了她悲剧命运的锁链。”
“青将军,刚才,主上突然找我示好,非常真诚,非常热情,难道你,你……”
“是啊,我向她坦陈了我在前朝犯下的妖言轼君之罪。我说过,您与主上和好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您看,我没有食言吧?”
景麒表情复杂地沉默良久,才说,“我认为此举很不明智,就算主上有容人之量,也不会毫不介意。庆需要您这样的人才,您不该让自己处于如此不利的位置。”
“我还和主上约定了,如果有一天她误入歧途,我会效仿月溪。”
“什么?”
“约定了。”
“主上和你信赖关系,你,你就这样轻率地舍弃了?”
还有什么能比王和麒麟的信赖关系更重要呢——青辛默默地想。
“所以您那什么麒麟的宿命,就让它见鬼去吧。”
“青将军……”
“我会在必要的时刻剥夺王的生命——这件事,已经不再是您的事了。”
“真的?”
青辛没能立刻作答。
景麒和阳子不同,阳子有很多朋友,景麒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放话说会杀阳子,要比撒谎说害死先王的问题严重得多。从此以后景麒不可能再以平常心面对自己。景麒会失去唯一愿意努力和他交朋友的自己。
“很好,我明白了。”
“什么您就明白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哪。”
“约定的事我相信是真的,但您未必真打算履行约定。您的迟疑让我明白了,对了,您以前不是说过么,管什么真假呢,知道对方需要听什么,就说什么……”
“您凭什么……”
“那么我再问您一次,您真会动手杀死主上吗?”
“我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
“很好,我明白了。”
“都说了,我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之前,在她还可以挽救的时候,我就会帮助她。”
“呵……”
“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就保证……”
“您这千古道义一肩挑的毛病,究竟还要坚持多久?”
“啊?”
“也许我人缘不好,没有资格数落左右逢源的您,但是,我其实早就想说了,您,像我一样心智不健全。”
“……”
“抑或说人格有缺陷。”
“台辅,我这个人,粗线条,人人都夸我一句豪爽,您……一定要这样伤透我的心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如果能酿出甜美的良药,不是更容易让对方接受,效果更好吗?如果是冢宰,他一定会婉言……”
“首先,我不是浩瀚。”景麒虚脱似地在路边坐了下来,“然后我问你,浩瀚真的没有给过忠告吗?”
“唔……”青辛语塞了。
“您改了吗?”
“唔……我做人,有我自己的方式。”
景麒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