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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沉默的花语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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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按照浩瀚的提议,阳子一有空就会和景麒待在一起,每天晚上都带着碧双珠去探望他,陪到他入睡为止。这个生性刻板的家伙已被众人齐心协力剥夺了加班的资格,所以每天晚上都按时上床,规规矩矩入睡,倒也不算太烦。而且,“入睡后”刚巧是这家伙最不可恶的时候,简直近乎可爱。因为在阳子看来,这家伙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观赏性,总会在这种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
如你所知,浩瀚并不是那种动辄拍案怒吼的类型,但轻率对待他的提议无异于自讨苦吃。不过,这并不是阳子依从他的真正原因。
阳子希望景麒病快好。
她还记得小时候,患了腮腺炎的时候,喝口水都痛,浑身乏力,又常常恶心,母亲一直在床头照顾她,小小的她能感受到很多爱,很多很多爱,可惜那么多的爱,对她的困境一点帮助也没有,只能等候药物发挥作用。
据说药物对景麒的病体作用有限,那么,他每时每刻都很难受吧。一想到只要自己在他身边他就会好过很多,康复速度也会加快,她就有一种义不容辞的感觉。
“景麒,你还在生气吗?”
如果她不说话,景麒决不会先开口。过于沉寂的夜晚,让怀着好意而来的阳子越来越伤心。无论是看书、喝茶还是纯粹的沉默,阳子看到他时总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在这里。但是,只要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就会感到他正盯着自己。
“没。”
“那你为什么老用谴责的眼神看着我?”
再也不想忍受了,她要单刀直入。
“没……”
“我有什么错处,请直说。我改。”
“那么,请您……更稳重更高雅些。”
景麒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惊讶。
“好,我今后不会再轻率行事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对你也有不满。”眼看着沉寂又要笼罩一切,阳子把心一横,“四月十三那天你不是真的生病吧,那天你请假去了什么地方?”
哑口无言的景麒,表情十分复杂。
“回答我。”
“谎称身体不适是我的错,请主上恕罪。”
“去了什么地方?”
“我只是随便走走。”景麒的眼圈红了。
一种掺杂着愤懑的无力感从阳子的心底升腾起来。为什么他俩总是沟通不良,答案找到了。他压根就不想好好沟通。
阳子联想到了水刀幻象中的先王,忽觉物伤其类。
“你现在幸福吧?麒麟只要在王身边就会幸福,是吧?”
“唔?”
“这样接触,应该是幸福得无以复加了,对吧。”
她突然欺近前去,用手按住他的前胸。
短暂的错愕和长久的沉默之后,景麒打开了她的手,恨恨地说了不。
“为什么?”阳子一把揪住他的胸襟。
“不为什么!”景麒又一次恨恨地打开了她的手。
一瞬间她几乎决定拂袖而去,但这有违她那单刀直入的初衷。她是要改善他俩的关系,而非相反。于是她放软了态度。
“对不起。”她说。
语声诚恳,但内心不以为然。内心不以为然,但语声无可挑剔的诚恳。这是有口皆碑的优等生中岛阳子的拿手好戏。
“您用不着道歉啊。”景麒真的惊讶了,“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对我说抱歉?嗯,即使发生了争吵,也未必需要以一方道歉来告终,我是这么想的……”
“是不是很虚伪?蓬莱人总是轻易开口说抱歉,噢,不,我想我比一般的蓬莱人更虚伪些。想赢取所有人的好感,所有人,包括那些我讨厌的人,所以常常会摆出毫无诚意的好态度。景麒,我曾经是这样的蓬莱人,在蓬莱,我是一个失败者。”
有口皆碑只是表象,虚伪的好态度只能建立出虚伪的好人缘。要压制那个中岛阳子,就要像压制骨子里的缺陷一样,需要时刻留心呢。
“您不是蓬莱人,您是流落到蓬莱的胎果。”景麒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于是,阳子脸上的苦笑变成了微笑。
这家伙也不是只有睡着时才可爱。
大概真是王气起了作用,景麒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他在能勉强坐稳之后就开始批阅公文,很快就恢复了全面的日常事务。但阳子好心好意地提议在朝议时给他加个座,照例又被斥责了一顿。铃捧着乱糟糟的文书和仙蕙走进积翠台时,两人还在大眼瞪小眼。
“台辅,台……”
无视铃的问候和仙蕙的招呼,景麒一声不吭地沉着脸出去了。
“打扰你们了吗?阳子。台辅好像很生气。”铃一脸无辜地问。
“铃姐放心吧,台辅就是这种不言不语没表情的人啦。”
俏皮又多嘴的仙蕙常常会让人以为她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女奚,其实她是燕寝的资深天官。阳子十分钟爱她浑然天真毫不造作的脾性。她也是在燕寝任职的官吏中,第一个对着阳子叫阳子的人。
仙蕙把“两份”茶点摆到阳子面前,忍俊不禁,就扮了个鬼脸。
“还想着正好一起喝茶聊天呢。”铃说。
“景麒与我并没有喝茶闲谈的交情。”阳子也对仙蕙扮了个鬼脸。
铃这才啼笑皆非地意识到,阳子也在生气,比景麒气得更厉害。
王和麒麟就是王和麒麟的关系,是大公无私的关系,所以政务处理完毕后宰辅就告退,也不能说不合情理。然而天长日久朝朝暮暮,各国的主从多少都有点私交,景麒和阳子却毫无私交。
他当然也有陪她喝茶用餐的时候,也有嘘寒问暖和恨铁不成钢地痛斥的时候,是的,他俩的关系并不是疏远或隔阂。所谓的没有私交,就是从来没在一起做过没有意义的事,譬如说,下棋;譬如说,喝茶聊天。
偶尔阳子也会去尝试打破这种关系,但结果总是碰一鼻子灰。不管开端和过程看起来多有戏,结果总是一鼻子灰。不过,阳子虽然值得同情,宰辅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铃相信,就是这个理儿。
先王血淋淋的教训放在那里,宰辅难免矫枉过正……
“台辅,请留步。”
翌日清晨,铃在左内阁外拦住了景麒的去路。
“嗯?”
看得出景麒无心搭话,但铃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轻易放弃。
“台辅,讨厌铃吗?”
“……没。”
“您看到铃的时候总是板着脸,就像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十年了,也许有二十年了,也许打一开始,您看到铃就会板起脸,不会笑,您讨厌铃,对吗?”
“没有那回事。”
这项指控非同小可,原本无心搭话的景麒也不由得多说了几个字。
“台辅是麒麟,麒麟是仁兽,爱护众生,品性高洁,我相信您不会撒谎,我现在放心啦。”
就算是对人类的情绪波动毫不敏感的景麒,也看得出铃的表情和话语的内容相反,她其实更紧张了。这个姑娘究竟怎么了?他不明就里,却还想宽慰她几句,偏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含糊地点点头。
“您知道吗?开口招呼却得不到回应,露出微笑却得不到回应,渐渐地,就会相信自己是被讨厌了……这就是人类,这是人类最普遍的心态啊!台辅,每次示好都会碰壁的阳子,一定会产生和铃同样的疑问,因为阳子也是人。碍于身份又不便启齿的阳子,太辛苦太可怜了。请您对阳子主动示好吧,比如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陪阳子散散步谈谈天气。实在不擅长风花雪月也别勉强,只要直白地对阳子说声喜欢就可以了。其实您的做法铃并不是不能理解,考虑到先王的前车之鉴……”
“不,这和先王无关。”
“那么,就拜托您……”
“铃,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例会开始前一定要把文书分配好才行!”
一位女官匆匆赶来,见到景麒,行了一礼,又风风火火走了。
“你和祥琼姑娘结伴进宫,也有四十多年了。祥琼姑娘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史官,你却还在做这些琐事……”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阳子很愿意栽培我,要高升,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我没有祥琼那样的志向,只要和好友在一起就会开心。如果我像祥琼一样有了自己的官邸,忙起来十天半月见不了阳子一面,就不会开心了。”
“我常常看见你们三个在一起,然而,友情毕竟也有深浅之分……”
“您可不能这么轻率地断言哦。”
“祥琼姑娘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不惜疏远挚友,而你只求常伴挚友左右,表面上看,是你对友人的感情更深,实则未必。因为你的挚友并不是普通人,她的人生她所有的人生乐趣都建立在政清人和的基石上。祥琼姑娘正在为这块基石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认为她的友情更为深厚。”
“台辅是麒麟,任何事都会想到国家大义上去,其实祥琼也好,我也好,都只是要过自己想过的人生罢了。”
宰辅总是想着阳子和国家大义,但由此推己及人,认为只要是好人,就会像他一样,未免太天真又太狭隘。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铃突然想起祥琼常说的那句话,以自我为中心是人类的常态,麒麟不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想到祥琼,心里就会暖洋洋的,铃对祥琼的情谊,祥琼对铃的情谊,一点也不比对阳子的情谊少,对于宰辅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