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荆棘的王冠009 ...
-
只要转过头,就可以看到那个体格偏小却令人感到伟岸的身影,但景麒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帐幕。耳际传来了太师和浩瀚的低语声,似乎正在讨论水刀的情况。他所迷恋的那个声音却始终不曾响起。
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即使在昏迷中,也知道她就在他身边。她的气息强烈地向他证明着她的存在。然而,要区分王气和中岛阳子的气息是徒劳无益的,他不无怅惘地认识到,王气是她的气息中的一部分,在他俩初会前已是如此。
“骚动平息了?那把刀又怎么了?”
和景麒寸步不离的阳子不但没有出席午议,还把书桌搬进了仁重殿的卧房。紧急公务就在景麒床头办理,当然,允许踏入房门的官员仅限寥寥数人。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始终握在一起,十指交扣,紧紧扣着碧双珠。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了没有太阳和灯烛光的时候,柔和的碧色就会从指缝中透出来,给予阳子无限安慰。他的全身都凉了,但掌心尚温。也许这只是宝珠的温度……但我们的女王决不打算考虑这一可能性。
“姑且,平息了。”浩瀚皱着眉,点了点头。
“那把刀啊,管理宝库的人说,那把刀从昨夜起就妖光大盛,龙吟之声至今未绝。其实在发现血迹无论如何都擦洗不掉时,我们就该重视才对。”
“到了妖魔嘴里的麒麟血,哪还可能吐出来。水妖不是禽兽的形态,看起来没有嘴,但反过来说,不就是到处是嘴吗?我觉得通体变红的原因正是它已消化、吸收了台辅的血……”浩瀚又说。
“够重视了,真不知道主上还能做什么。”乙悦叹了口气。
因为景麒轻轻呻吟了起来,阳子显得心不在焉。乙悦和浩瀚就告退了。
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阳子爱怜地摩挲着景麒的头发,心想以后还是别让外人进来打扰了,好不容易才睡着,又被讨论的声音吵醒。唉,明明知道他是心口疼,却没法帮他揉一揉。因为那个莽撞的御医把他的肋骨压断了,断骨插入了肺部,以至于那地方现在碰都碰不得。
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假如用心发展科技,一百多年的时间足以发展到当年的蓬莱水平了。只是牵涉的方面太多,她似懂非懂的方面实在太多,所以总是起步不久就轻易放弃。
她正在修习方术,以便对付异变的水刀。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尽快增加一项新课程,那就是蓬莱与西方世界的文明发展史。
“景麒,景麒……”
虽然不会拒绝阳子的亲近,但决不会主动亲近阳子。也就是说,不用诏命强迫的话,他俩在日常生活中就毫无交集。
他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人总是瘦瘦的,胸口偶尔会疼。采纳了浩瀚的建议,阳子把碧双珠赐给了他,若是在从前,他一定会推辞,现在不会了。那种柔顺而消极的态度看来再也不可能改变,暗自痛斥自己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的……当然不止玉叶一个人。
畏惧说客的时候他们总是蜂拥而至,现在阳子期盼谁来打个圆场,却踪影皆无。遵从她的命令,景麒和她搬回了原先的住所,结束了分居。有些夜晚,他也会奉命履行配偶的义务。假如说阳子以前只是困惑,那么现在她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他对她没有私情,完全没有私情,他给她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是王。
这些天阳子常常会做噩梦,不是那种被追杀的血淋淋的噩梦,只是单纯在梦境中回到过去。似乎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过年代久远,也就辨不清是真是幻了。那样的郁闷与压抑,总是使她在梦醒时分落下泪来。
蓬莱短暂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白马王子。她的身边只有面貌智力和思想都很平庸的异性。然而,即使是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异性,也不会向她求爱。在梦里,她想,也许这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毫无可爱之处。
景麒比那些凡夫俗子出色多了,不谈感情,光是虚荣心就能得到巨大的满足。她还记得他献上初吻和初夜的情景,如梦如幻的甜美几乎当场消除了她累积多年的挫败感。可是生活却如此残酷。她开始怀疑他的居心,如今证实了他的居心。阳子果然吸引不了任何异性,阳子吸引到的只有景麒——没错,是用王气。
每当她发话请他拥抱自己时,都觉得做女人失败到这种程度根本是个笑话。她没有丝毫的女性魅力吗?无论对他怎样献媚,他都不会产生拥抱或者类似的冲动吗?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了,归根结底,在她身上产生王气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认命——她不过是治理国家的机器而已。在麒麟的心目中,王的性别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吧。
登基之后,她就不再考虑个人问题和情感需求了,全心全意地努力承担起自己的天命。是他燃起她的希望之火又让她失望。见到那个矜持傲慢的身影,她常会产生一种近乎憎恨的情绪。
“阳子,歇歇吧。”
亲昵的话语出自仙蕙,而不是自己的伴侣。所以阳子摇摇头,让自己陷入更繁重的政务中去。
“阳子,我在冢宰府的九秋姑娘那里学会了泡花茶,你要不要尝尝?可好喝了,可香了,放茉莉、桂花……”
“嗯,正好口渴。”
如果不做回应,仙蕙准会没话找话地啰嗦下去。阳子只好苦笑了起来。
“我马上去泡,马上就来噢!”
“小心……别半路打翻茶水。”
“阳子真讨厌!讨厌啦!”
仙蕙总是这么活泼,好像立志要当阳子的开心果。但她离开之后,积翠台的气氛又阴沉了下来。阳子打开了一份关于蚀的文书,还好,受灾并不严重,没有人伤亡,也没有海客出现。她站起身,缓步向冢宰府走去,想问问浩瀚征州近况如何,顺便活动一下筋骨散散心。
最近这些年,不,似乎是很多年了,蚀虽然时有发生,却没有海客的身影。至少在她记忆里,没有。
也许是蓬莱的科技进一步发达,被卷入蚀的人类也能依靠科技的力量脱身了?阳子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科幻电影,说是到了二十二世纪,普通人能也配备个人飞行器,像超人一样自由翱翔什么的……
也许只是偶然?啊,不好,把仙蕙和她的茶忘了!
阳子在心里默念了句抱歉,带着笑踏入了清明殿。
午休时间还没过,清明殿的偏厅里,还有人在用餐。小宰当即整顿全员过来见驾。
“浩瀚呢?”
“冢宰今日在兰雪堂宴客。”
“哦,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坐坐。”
浩瀚的书案和景麒不同,和他一贯的严谨外表也不同……很乱。笔墨纸砚各种公文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到处夹着小标签。阳子本来想帮他理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很快就放弃了。这样的书案,只怕她一理,浩瀚就再也找不着他想要的东西了。
她无聊地东张西望起来,边门有人影一晃,咦,那里是什么地方?她好奇地走过去,发现是一个庞大的藏书室。十来个姑娘正在里面清扫,掸灰的,擦地的,理书的,忙得不亦乐乎。阳子东看看,西看看,和她们聊起了家常,心情愉快了不少。
“嘿,这箱子真是死沉死沉,拖不动啊。”
“算了,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吧。”
积着灰的册子、纸张一叠叠地丢在地上,阳子热心地帮她们分门别类放整齐。
突然,一封未拆阅的信引起了阳子的注意。
不拆封就丢掉的公函向来不在少数,这是无论怎样推行精简节约都不能有效杜绝的浪费现象。阳子有点生气。阳子有点生气地撕开信封,想看看这是哪个机构发来的东西。
——阳子,奏国的气候果然好温暖。我离开尧天时已是秋天,到了这里的冬季,却也不用添衣裳。我想我的大部分行李都用不上了,夕晖一直在笑我傻。我在这里很愉快,很想你。铃。
阳子后知后觉地发现,信笺的用纸看起来确实颇有异国风情,被她用力撕破的信封,也和庆的公函并不相似。
“你们去那边忙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阳子,老也收不到你的回信,你一定很忙。不管多忙,也要注意身体哦。我也知道没有收到回信就再写一封,挺傻的。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嫌我啰嗦,你只是太忙了。
——阳子,我有时会想,也许你看到是铃的信,就连拆都不拆了。因为铃反正不会写什么要紧事嘛。所以我这次在信封背后画了个笑脸,你看到没有呀?我在这里很开心,每个人都很友善,我学到了很多。
三十六封信!
从十天一封到一个月一封……后来就只有逢年过节的例行寒暄了。
阳子蹲在大木箱边上,一边翻,一边看,蹲得腿发麻,眼发花,鼻子发酸……
就听嘭的一声,室内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阳子突然跃起,重重踹了木箱一脚。
凭什么!
浩瀚凭什么把铃写给她的信扣下来!
凭什么!
阳子怒气冲冲地奔出清明殿,带着一群不明所以的随从,直奔兰雪堂而来。老远就看见浩瀚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迎驾,阳子心头的怒火一瞬间冲破了理智的防线。
“跪下!”
“是。”
浩瀚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倒是在场的各国使臣和卫士随从纷纷浮现出了诧异之色。众人正在犹豫是否应该也跪下来行伏礼,说时迟那时快,阳子已经飞起一脚,踹中了浩瀚的心窝。
全场大哗……不!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举动吓呆了。
浩瀚身子一歪,摇晃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重新跪正。
“你擅自扣下铃的信件……”阳子突然意识到此地人多眼杂,还有许多外人在场,急忙刹住了话头,“我在清明殿等你,等你一个解释。”
浩瀚低声答应。
恍惚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阳子已经离去,他应该站起身,继续负责外宾云集的宴会。
阳子身后却有个人,老回头往这边看。眼见着越走越远,身影就要看不见了,突然又横了心似地跑了回来。
“冢宰,您不要紧吧?”
“虎啸,大仆的职责是什么?”浩瀚支撑着问。
“保护主上!”
“那么,你现在失职了。”
“是,可是……”
“去吧,回你的岗位上去。”
“可是……”
“还不快去!”
“是!”
虎啸挺起胸膛急奔而去。浩瀚却还是站不起来。这种事当然非常丢脸,国君当众羞辱朝廷重臣,对君臣双方来说,都是颜面扫地的丑事。
他必须马上站起身,用得体的外交辞令在外宾面前挽回国家的颜面。
然而……他的手撑在了地上,却还是站不起来。
各国的使臣显然不便上前搀扶,因为搀扶无异于表态,掺和到庆的君臣纠纷内表态是不智之举。而可恨的是,最可恨的是,他的部下亲随竟然面面相觑,似乎都想观望风向,都希望别人去把犯了事的冢宰扶起来。
如果不是阳子,而是常世一般的国君,事情的性质反倒没有这么严重了。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阳子多么亲切仁厚,才确信冢宰马上就要大祸临头。
怎么办?站不起来,怎么办?
浩瀚不能无休止地在这里跪下去,给外宾看笑话,可是阳子向来勇武,他被她踹得浑身发软,连神智都有些糊涂了。
“您不碍事吧?”
终于,一双温柔的手,搀起了他的双臂。
“唔……”
一抬头,就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这是……是了,是景王的密友。
“我想阳子并没有什么坏心,更不是不讲理的人,您不用担心之后百口莫辩。咱以身家性命担保,保您不受冤屈。”
对方的语声压得很低,很亲切,很温柔。
这个人,自然不用担心得罪阳子,他是这里唯一不怕得罪阳子的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来扶持自己呢?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能决定扶持自己……
“请允许我扶您就座。”乐俊坚决地说。
“谢……”
一开口,一股热流就从嘴里涌了出来,浩瀚慌忙用袖子掩了。于是,不无尴尬的宴席结束之后,由乐俊做主,把浩瀚送回了宅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