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第四十七章 ...

  •   祝云林晚间做梦的时候依然会梦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当时在垚山的那句:“什么是生死,什么是超脱,什么是妄求,什么是佛。”

      可能真的是最近思虑过多,冬至那天又难得一遇地放松不少,自然晚上会胡思乱想。可怎么也该梦到点好的,而不是所有人在他面前,他一个也抓不住。

      江南疫情严重,南疆的毒清的差不多,却因为尸体处理不当又爆发一轮。张太医率先发病,一月初去世,传染者无数。起先病症高烧不退,其次是口鼻出血,喘不过气。
      一月中旬的时候,水师陆师都已重整好,何辞担任副将,由祝云林主领发兵。
      虽然没到出兵的时候,除却身上重担,也是内忧外患,睡个好觉实在是难。

      终于,祝云林在经受过噩梦干扰几次过后,实在没忍住起了个大早去找无悲大师,想着他能替自己解答什么。
      天没亮全,微微一点的白光在天边挣扎。
      祝云林披了大氅走到无悲的院子里,发现对方站在游廊前盯着结了冰的池子发呆。
      “无悲大师。”祝云林双手合十朝他作了一礼:“您也起得这么早?”
      无悲这才反应过来旁边有人。

      不知道他是老了还是身体不好——或许是都有——他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听力也有些下降。自从贺思兰走了之后,无悲的情况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无悲朝他淡淡地笑道:“对啊,最近总睡不着,干脆也就不逼着自己睡了。王爷也有烦心事?”

      “嗯,睡不着,老做梦。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实在不愿意多想的那种。”
      “那必然是让人不高兴的梦了。”无悲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总归都是些生与死的麻烦事,谁又愿意想呢?”
      祝云林估摸着两个人是梦到一起去了,内容虽不至于相同,但应该都是一样让人胸闷的。
      他沉默一会儿,才道:“我梦见去年在垚山问佛,‘什么是生死,什么是超脱,什么是妄求,什么是佛’。我目光短浅,也看不到什么超然物外的东西,之前没觉得有什么,可最近突然想到这个,横在心里难受得紧。”

      “谁又能斗胆猜测天命呢?只不过能靠着悄悄揣测出的答案继续乱猜罢了。”无悲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了一样。他继续道:“不由得自己的是生死,由得自己的是超脱,生死由己是妄求,超脱不由己就是佛了。”

      贺思兰在病榻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倏尔拼了命地想起身。
      “贺大人!贺大人躺好,药还有几勺……都喝了吧。”身旁的小侍卫不由得带了几声哭腔。这种酸涩的声音听在贺思兰耳朵里,似乎也觉得没什么了。

      他生病的事没让任何人传出去,生怕京城那边的朋友们担心。贺思兰早就想过能有这么一天,他当时悉心照顾张太医还未被传染本来就是运气,现在这么多病人,怎么也该染上了。
      有了点必死的决心,倒还真的能释然好久。别人不敢做的事情都由他来,不敢接手的病人全到他手底下。
      病倒还是中旬的事情了,能撑这么久,贺思兰都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好。

      贺思兰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无悲那个可怜的老头。
      说好了要为他后半生考虑考虑才学了医术,却没想到还是食言了。
      不学那个小屁孩知道自己要走了都巴巴的掉眼泪,知道自己病倒还这么半死不活,那可不得哭得断气?

      原来人死之前才能想到有这么多未完的遗憾。

      他本来想张张嘴,等着药喂到自己嘴里,心里总还是对不住那个小侍卫,不仅因为觉得麻烦人,还因为怕把他也传染上。
      可惜嘴没张什么,反倒是一股腥甜涌上来,喷了满口鼻都是血。
      只觉得呼吸被攫住,他连反抗都没办法反抗。

      “贺大人!!”

      “无悲大师!!”
      祝云林伸手想去扶一把,但是无悲大师自己扶着栏杆站好了。他的袖子擦拭着栏杆上的血迹,对于突然的吐血似乎感到有些抱歉。
      “您都这样了还在意这些呢?我给您找个大夫。”
      “多谢王爷了。”无悲擦了擦唇边血:“也不知道怎么了,估计是人老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就是觉得这次吐血不是无缘无故的,并不是他年龄和病情,而是打心底涌上来的恐惧。

      他说不上来。
      是心跳突然的停止,像是被扎穿了一样。

      佛门把生死看淡,反倒把羁绊看得重。无悲年轻的时候就在想,这两者细想下来其实没什么区别,也就是换个方式继续世俗。
      大夫过来瞧了一眼,说是急火攻心,开了些去火的方子。
      “无悲无悲无悲!”不学冲冲地跑过来:“我一大早就听说你吐血了,怎么了?”
      无悲朝他摇摇头:“没有大碍。你今天功课做了吗?”

      叶文芍跟着不学一起来的。
      自从贺思兰去江南之后,不学就不和无悲一起睡了。昨天大半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冒着大晚上的凉风来敲叶文芍的房门。叶文芍当然也不忍心看他这样,自然选择把祝云林撂下跟不学回房里睡去了。
      以至于祝云林看到她还有些闹脾气的趋势。
      叶文芍凑上去拧了他胳膊一下:“憋回去。”
      祝云林从善如流,立马就笑嘻嘻的反凑回来。

      吐完血的无悲仿佛风一吹就能倒,吃了点早膳用过药后就昏昏欲睡。
      祝云林还要进宫去,道了别之后,叶文芍就拉着不学回房间。
      不学小小年纪,不知道跟谁学的“欲擒故纵”,做了噩梦不说内容等着叶文芍细细询问,谁知道她压根问都不问,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那股子分享欲被磨得越来越浓,最后实在没忍住,甩着叶文芍的手臂,装作不经意问道:“你……你怎么不问问我梦到了什么。”

      叶文芍笑了下道:“你要是想说自然就同我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说,我怎么问都没用。那你昨晚梦到了什么?”
      “都说难过的事情和别人分享之后就不太难过了,对吗?”
      “是这个道理。”

      不学突然就停了下来,叶文芍也跟着停下,微微弯腰,等着他告诉自己。
      “我其实……我梦到贺思兰了。”不学低头道:“我梦到他死了,贺府铺了一片的白布,然后无悲难过极了,我也难过极了。”
      他突然对上叶文芍的目光:“江南是真的很危险吗?是稍微不注意些就没命了吗?”

      难怪他昨晚入睡都还哭得稀里哗啦。
      叶文芍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真的很危险,稍微不注意就会没命。”
      不学显然僵住了。
      叶文芍拉着他的手,继续道:“不学,我不瞒你,江南疫情极其严重,那么多去的太医也都凶多吉少。贺思兰学医没几年,去江南是拼着信念过去的。你怕吗?”
      “我怕。”

      叶文芍只觉得不学这孩子实在坎坷,但要是和他论一论“生死有命”,那显然是强人所难。她没办法安慰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
      她帮着不少人瞒下了不少事,好多真相和过去都烂在肚子里,都是些知道了痛苦,不知道也痛苦的事。
      这对成年人可能还有些用处,因为顾及的事情都多,单独计较实在浪费。
      可是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没用了,无论自己在瞒什么,都能被发现。

      “无悲大师的身子一直不好,去年我和王爷在酒楼里遇见了大师和贺大人,贺大人说以后要为无悲大师考虑,少过问什么朝中之事。无论是谁听到了承诺总会期盼,可以说无悲大师的性命和贺大人牢牢系在一起。”叶文芍努力让不学能听懂:“你要做好准备,不学。不是让你未来的日子都笼罩在悲伤和忧虑,是希望你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能够更好接受。”
      不学平时看上去心硬得可以,此时却已经泣不成声。
      叶文芍直起身子,轻轻抱住他。

      生死的事情本来就沉重,却又不得不面对。
      贺思兰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整个王府沉默得像是空无一人。

      无悲终于明白前些日子那种没来由的焦虑是什么了。
      都说子女和父母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一方出了什么事,另一方总能最快感受到。

      “……阿弥陀佛。”
      他最后叹了一句。
      脑中有很多片段。
      十五岁的贺思兰与自己在河边啃红薯,他说:“烦死了,我那个便宜爹总不拿正眼看我,天天也不知道作什么幺蛾子。”
      他和老住持一起抱着不学去求羊奶,怀里的孩子咿咿呀呀的哭,谁都不知道他是联系了中原和南疆的血脉。
      还有去年三月份满街的花灯,和垚山寺庙中的大槐树。

      思来想去,不学他放不下,可惜他也等不了了。
      以后无悲寺里该多寂寞。
      只恨自己年迈,如同被蛀坏了的树,没了最后一点绿叶,只剩空壳了。

      这天晚上下了新年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时间都要晚,似乎也在等着适当的时候,让时间的悲怆能显得白净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