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了是什么》雪黛

4、第 4 章

　　丰饶之海第四部开机时，田冈对流川说咱俩拍完就息影吧。
　　流川没有异议。

　　这个系列是田冈茂一艺术生命中的丰碑，也是流川艺术生命中的丰碑。之前他俩分头抑或合作，出过一些优秀作品，但都不尽如人意。《奔马》（丰饶II）首映式上，田冈眉飞色舞地宣告探索和实验已然告终，今后献给影迷的将是日臻完美直至尽善尽美的丰饶四部曲。

　　流川得天独厚的禀赋被丰饶系列发挥到极限，再涉足新作只会损伤既存的完美。就算他能试着转型另辟蹊径，也不能漠视“一个人的拿手与苦手之分有先天因素”这一真理。田冈耗尽心血才带他步上扬长避短的正途，舍长就短决不可能更上一层楼。

　　不服？

　　还没来得及确认流川的表情——后者已伏下身开始例行的瞌睡。

　　这是默许。

　　田冈安心了。
　　电影不是一个人的艺术。剧本资金摄影化妆阵容甚至当地当天的气温甚至政策的微调都有影响。一个缺陷就会引发一串缺陷，但别的导演不像他这样无法容忍缺陷。比惨不忍睹的演绎更惨不忍睹的是——演员无可指摘的表演在一部敷衍了事的影片中熠熠生辉。

　　“为什么我要允许流川跑去长野参加什么欢乐巅峰！”

　　一场飞来横祸，让即将圆满落幕的丰饶系列搁浅。
　　梦想距成真仅仅一步之遥。

　　——因为流川磐石一样固执而又持久的沉默？
　　——因为自己对他那不合时宜的溺爱？

　　说到底，就是因为藤真。

　　《五衰》（丰饶IV）夭折后，田冈一直拒绝工作。历时三年的乡间岁月，他什么也没干，就是赌着气看藤真的作品。
　　参演影片二十二部，其中主役七部，自导一部，国际国内获奖不计其数。弱智儿，白领、嬉皮、歌舞伎、毒贩——角色千变万化，表演浑然天成。
　　他的影迷引以为豪的评价出自一位德国名导之口：
　　“藤真先生最微不足道的优点是……长相。”

　　田冈颇为中意某小报的一张偷拍：衣着普通的藤真拎着啤酒陪邻居聊天。取角用光各项指标皆平平的照片透着一股朦胧的诗意。他在日常生活中倾国倾城，在衣香鬓影中风华绝代，那高洁的美貌是如此醒目……
　　而银幕上，他使观众忽视了他本人。

　　正如流川突出的存在感令人赏识，藤真的虚无让田冈拍案叫绝。

　　他还记得藤真悟性很高，很擅长领会自己的意图，也很擅长调动搭档的状态。他记得他是优秀的演员。但是一口气看完那些风格迥异的作品，才察觉他优秀到了何等地步。
　　比起外形不起眼的演员，藤真达到“无”之境界的难度系数更大。

　　一个概念在蒙昧中渐渐成形。田冈渐渐不能克制自己的本能。怎样的剧本，怎样的阵容，怎样的取镜……自己能够做到的，能够做到让醒目的美貌和演技的华彩交相辉映。

　　天赋异禀的演员虽然凤毛麟角，倒也不算百年难遇。能够心无芥蒂地在鞭策中精益求精、精益求精永无休止地精益求精的人却只有流川一个。倚重色相的田冈比自己的老对手们更难找到合意的材料，因而不想错过藤真。伤脑筋的是，藤真教养良好但自信心爆棚，从前的合作并不愉快。

　　他是唯一没和自己撕破脸吵过架、没在背后说三道四过的外人。可恨的是他和自己的梦想毫无共鸣。藤真注重享受过程，虽然钦佩成品至上的自己，却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

　　这样的藤真，请得动吗？

　　藤真个人成绩较好，不过作品中没有能和丰饶之海——即使是残破的丰饶之海并肩的经典。

　　田冈用这个事实游说他：
　　“您是否认识真正的自我？您是否可以精准地表现自我？”

　　最终，度身定制一词打动了藤真。

　　“让我梦想成真，拜托了！”

　　《雪国》针对藤真的特点进行了前期筹备。不料藤真变了。不是那个田冈研究三年了然于胸的藤真了。影片未必会太差，然而不能充分展示藤真的价值，就没有意义。
　　有时田冈会担心藤真厌烦自己的说教，像从前那样，像别人那样。但这一次藤真不厌其烦。田冈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的信心有了裂缝，不敢断言导演过于偏执自然也就无法漠视导演的命令。

　　“这是一部励志片。”
　　“啊，励志……片？”
　　“说起励志片你会想起什么？热血，永远低能的热血。当然我的片子有热血——没有低能。”
　　“励志……”

　　应藤真请求，《雪国》改名为《美丽人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