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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84 END ...

  •   八十四

      曾一杭看着下着大雨的湖面,听季常说,御龙族四处流亡,有养不了的孩子遗在路上,被渔民拣去也是有的……前世真正的生身父母,怕是搞不清下落了。他先是有些失落,眼睛又亮了起来:起码他还认识季霖,一开始就认识的季霖。

      可惜他真不记得当时情形,季常又说那老者便是华清师傅,还与龙子约定好了以后上山拜他为师。曾一杭便猜想刚随师傅到华清时,或许还想着那条小龙,不过好几百年如此,大概连昼夜更替也无甚么区别了,哪里还记得上山前的事?

      或许自己糊涂些,若是仲书,说不定会记得。

      也是这般糊涂,面对季霖,才会一头扎起去。

      他想像着前世,觉得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既悲悯,又想探究,似乎连自己也好奇那少言寡语的自己曾经想过什么,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的清寂日子,在梦中这般短暂,实在很难完全体会。

      他有些出神,听季常又讲季霖的事才回过神来,原来季霖儿时在龙宫,因为母亲的作风而受到冷遇。父亲本来就不喜欢西海龙女,一忙起水族事务起来更无暇顾及他。龙女哪里甘心独守空房,待季霖刚刚断奶,便迫不及待地找遍机会出去寻欢作乐,除了喝醉时或出不去了,才抱季霖哭一阵或笑一阵。

      龙宫里的人看母子二人这般不受龙王待见,自然也就不怎么管季霖。季常心里倒是挺惦念这个他亲手从北海抱回来的弟弟,常常去找他玩,季霖是个面上很少表情的孩子,只有见了季常,才会高兴起来,还会伸手要他抱自己。

      “不过,第一次上华清时,你不是抱了他吗?他从那次起再也不让我抱了!”季常好笑地说,“时隔三百年,我早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他却被你一抱就觉出似曾相识来。那晚上还爬到我床上说认得你,我可从没他这么高兴过!后来他只去找你,变着法子讨你欢心也就罢了,还和我也时不时提起你,我心里还真不痛快过一阵哩!怎么一见你就把我忘了!”

      曾一杭想到小时候也忍不住笑出来,那真是前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想想季霖确实对自己有特别的感应,连中魔毒后也认得自己是他的御龙使,他有些惭愧,除了小时在海上知道去救他,还有他在大漠遇难时懂得去寻他,其他时候他根本分不清对季霖有没有这种感应。

      不过也难怪,季霖是全部了,还要怎么感应?

      他虽只是点头,心里却越来越想季霖。要是这些由季霖来告诉自己该有多好!

      “我们中毒下界后,又过了几百年,我在江阳的日子比在华清还要无趣,成天只和张大人下棋聊天,霖儿更是被锁住了元神,照理说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张大人认出你时,我真真吓一跳。师兄你现在不要说衣服不同,最重要是神气简直换了个人,神态举止也十分不同。我当时听闻你姓名,只觉得非常耳熟,还想是凑巧,可是他一见你,竟不由自主还是去找你。从前都是别人找他,哪有他找别人的道理!可是我们一同他说你是师兄的转世,他却大发雷霆,说华清师傅当初应承会救师兄,师兄不会死,怎么也不信,可你能拿金鞭救他,又不得不信……真是矛盾得很。”

      “他不知道我死了。”曾一杭重复了一遍,边点头边说,目光也沉郁起来。

      “连我也不知道。我与天廷隔绝已久,那时一起获罪的,要么杀了,要么不知发配到哪里去了。我在江阳认识的张大人,我们都不知道那时认识的人哪些还活着,哪些还在天上,哪些已经不在了。”

      “可是季霖当时牢房就在我旁边,而且他还与我隔着墙说过话。”

      “那他便是比你早被罚下界了。他知道师兄死了,不知道会多伤心。我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这么用心。你在华清时,说要好好修仙,不和他在一处了,他回来哭得什么似的,连刚生下来那阵,他都是不怎么哭的。想必是父王与六娘都没怎么疼过他,他也觉得理所当然,却万万没想到连你也不要他。霖儿这孩子,生来聪慧,学什么都快,只是少人疼爱教养,十分任性,我一直对师兄有几分歉意,可看你们一来一往,竟也说不出什么来。”

      曾一杭把脸埋在两手间,季常越说,他越想去找季霖。他原本只想季霖阅人无数,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罢了,现在看来却不一定如此……季霖不论法力还是心智,早不是当年那个小龙子,可是不管他后来怎样,也不管他犯过什么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自己还是喜欢他,想和他一道,不愿再见不到他,一定要让他知道,还要亲口问问他……

      “我不去找你,你便不来找我么?”季霖中魔毒时,这么问过他。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本来想着师兄去找他,现在知道你因他而死,一定怕你怪他,要不就是怕他……”

      “那他可想岔了,我一颗心全予了他,就算是因他而死,也是我当初自己选的,我自己愿意,他又何尝逼过我!我拿什么去怪他?”曾一杭急急开口道。

      季常看了他一阵,似乎神情舒展了些,却没有再提,只是过了一阵,才说到别的事上:“其实六娘也不是真不管他,待他那回要上昆山取龙骨时,真无法了,六娘常去帮他,帮不了许多,回来不敢同父王说,总躲在房里哭。”

      “天下父母心,必不是不管他的。”

      曾一杭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胡沐醒了,狐狸也伸了个懒腰,爬起来,跑到别处洗脸去了。季常便走过去要带胡沐离开,被曾一杭叫住:“季常,我是真想去寻季霖,可若次次要央你携我去,或等他来寻,真不是我愿意的,可有没有别的路子,你指给我,多远我都自己去找他!”
      前世憋屈便罢了,现世他可不是这种作风。

      季常先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了解了他的心意,便与他说了个办法。

      这天与人谈完新办钱庄的事,众人留下喝酒,曾一杭断然推了,早早回了家里,倒头便睡。

      醒来之后,正好月上中天,他按季常说的,带上金鞭,走到马厩前,牵出那日送自己与季霖到城门下的马,也就是回来时他与胡沐骑的马,走到榆塘大街上。此时大道上行人极少,他骑上马,在马耳边轻声说:“带我去昆山,一直到山顶上去!”

      那马嘶鸣一声,便撒开蹄跑开去。却不像走在人间路上,一开始有些不稳,如同行在云上,曾一杭不敢睁眼,只闻耳边呼呼风声。待马的步伐稳了,他才睁眼一开,马正奔跑在一条他从未见过的道路上,月光之下,这路平坦宽阔,就是不见尽头。

      很快,出现了大开的城门,一定是季常事先打好了招呼。那路遇山穿山,遇水跨水,曾一杭从未这样一夜看遍月光下中原风景,真真山随平野尽,月涌大江流,只觉得河山壮丽。

      季常把前事尽告诉曾一杭,曾一杭只想或许梦中,临刑前,生死关头,季霖也会对自己说说前因后果,说他与自己早有缘定,说他自小不受疼爱,说他受了多少委屈,说他上天之后纵相见不相亲,也对自己百般回护,说他中魔毒啃心噬肺之痛,可方才睡梦中,季霖每次受刑回来,却只问曾一杭还在不在那里。

      “我原本以为上天,你便在我庇护所及,可仍是一起落进了这步田地!难怪你当初仅凭一己之力也要自己争取,却还被我拖累……我恳求赵毓救你,他应承我一定尽全力……看他现在这般,能做的怕是也有限。”一次,季霖这般说道。

      曾一杭听了只觉得心酸,季霖最不爱求人,这下让赵毓去毒,还求他救自己。他开口想说话,喉头嘶哑,全是血腥味,说一句话都疼。

      “我这一世,能活下去我一定不会放过,若不行,便这样罢了。”季霖努力沉着气,声音却少见地有些颤抖,“只是师兄你吃了不少苦,我当初还想,你若遇上我,我便什么都予你,何用你辛苦!到头来却是害了你。我本来在天上见你,既怒且恨,其实也明白自己放不下你,可拉不下脸来,只想背地帮你,以后有的是时日再与你好好相谈……真没想到,这却是要到头了……”

      “你不用这样说,是我对不住你,我当初若是……”曾一杭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法把声音提高一些。

      “我自小缺少管教,脾气太差,想同人亲近,往往不得要领,不得五哥那样收放自如,反造成了你我这样心意不通的局面。”季霖顿了一下,曾一杭猜他可能是叹了口气,又听见他说,“其实你待我如何,我是知道的。你一定也知道,不然不会千里迢迢去救我,见你难受,我也总是不忍,只是我每每想到……”

      他又沉默了。曾一杭想起当初二人分别的情形,也是黯然。

      “我总是没能救得了你,我……”曾一杭说到一半,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受刑太重,气力不够,声音早已经完全传不过去了,只得拿镣铐砸墙,发出沉闷的响声,季霖也不知听到没有。

      季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你我中一人有什么不测,但愿你不要后悔今世遇上我。”

      再后来,季霖被带走了,再无音讯,连他都以为季霖已经先被处以极刑,总之再发生什么,他也是不知道的。轮到自己临刑那日,曾一杭仍是十分平静,临刑前,却看到了华清师傅,说是赵毓派人央他来救自己。

      “待行刑之后,我使法收了你魂魄,打入轮回,其他全凭你自己了。”

      曾一杭远远地向他道谢,能活下来是季霖的心意,轮回变成什么,他也没什么资格再要求,也不关心,因为已经太不容易。这一世过得太过辛苦,若什么也不记得,反而是好事。

      随着仙斧落下,曾一杭的记忆戛然而止。

      这匹马行得飞快,月亮还没落下,已到了大漠之上。曾一杭驰聘在茫茫沙海间,沙丘在月光下呈现一片雪白,连绵如同山脉。很快,他看见了昆山,巍然屹立,高耸入云。曾一杭一抽马身,那马纵身一跃,昆山山体裂开,现出一条陡道来。曾一杭纵马直上,山风愈劲,仿佛要把他连人带马吹入深渊,可他只要想到自己要寻的那个人,就在群峰之上,便生起无穷干劲来。

      到了高处,周身骤冷,曾一杭心想快到了,便快马加鞭。那马行得飞快,竟渐渐变得浑身雪白,曾一杭全身衣服都要飞起来,让他更感兴奋。远远的便看见月光下,有一座宫殿,通体光亮,如同水晶筑成一般。他想起那是狐狸说的云龙石城,只是狐狸上来时已开始崩塌,如今又好好立在那里。

      他为眼前美景所震撼,收住了缰绳,看着深蓝夜幕下立在覆雪峰巅的石城,心潮澎湃,又纵马向上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果然,城门下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儿,黑发翻飞,可不就是他的季霖!马儿飞奔,曾一杭已制不住它,就在要进城门的一瞬,季霖伸手一拉,便把曾一杭拉到怀里,那马脚步不停,似乎跑到石城深处去了,一开始还有马蹄声,后来也听不见了。

      曾一杭冻得直发抖,却一把搂住季霖的脖子,季霖横抱了他,飞上石城最高处。此时昆山群山壮阔,全在二人脚下。曾一杭呼呼喘着气,呵出的气一出口便成了白雾,说道:“我真傻,还计较什么前因后果。今后除非我死了,你去哪里,我便到哪里寻你!”

      季霖听了,紧紧抱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苍风正劲,月色正明。

      清风定何物,可爱不可名。所至如君子,草木有嘉声。我行本无事,孤舟任斜横。中流自偃仰,适与风相迎。举杯属浩渺,乐此两无情。归来两溪间,云水夜自明。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84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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