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番》夜遥

66、清明

　　十九番 桐花 3

　　再见面，红蝎子虞毓德还是冷眉冷目，侧过头不拿正眼看人，只把有纹饰的那半边脸朝着宁无瑕，一副不想和她多说话的架势。虞侧妃见到姐姐的死硬模样，又好笑又有点着急，轻轻推了姐姐几下。
　　红蝎子脾气死倔，不推还好，一推之下她更加地不乐意，干脆连半边脸也不给，直接转身背对着宁无瑕，一声也不吭。
　　宁无瑕象是没感觉到红蝎子的冷淡，她缓步走过去，伸开双臂从背后搂住红蝎子的腰，把头枕在她肩上，轻声唤道：“大鱼姐姐。”
　　红蝎子此人吃软不吃硬，最无法应对的就是这样的柔情以待，她僵直地站了一会儿，身形松缓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叹息：“你们，你和祁山……怎么会弄成这样……”
　　要是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就不会弄成这样了。宁无瑕和所有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虞侧妃在一边拭泪：“可不准再象上次那样了，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怎么反而象是仇人一样针锋相对！”
　　红蝎子现在叹息的次数变多了，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宁无瑕，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处和任何表情，看了很久，抬手轻轻捋她乌黑的发丝：“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漂亮，怪不得祁玉那个禽兽会动心，怪不得祁山那个蠢货会念念不忘。”
　　宁无瑕握住红蝎子的手：“你后来去了哪里？我在元狩宫里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所有人的消息都没有，我还在担心你会……”
　　“我会什么？会象祁永一样把小命交待在东宫里？你放心，我的命没那么短，你们都死光了，我还会好好儿地活着。”
　　宁无瑕破泣为笑：“那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儿地活着。”
　　红蝎子似笑非笑地咧咧嘴，左脸上那只红色的蝎子纹饰栩栩如生，看起来比三年前灵动了许多，宁无瑕眨眨眼睛凑近了认真看，不由得低呼道：“怎么这只蝎子……”
　　红蝎子往脸上使劲搓了搓，嘿嘿地笑道：“现在已然是真的，不再是画的了。”
　　宁无瑕也抬手去轻抚：“疼吗？”
　　红蝎子眉目间有一道痛楚飞快闪过，很快被她用笑容掩饰过去：“我现在，已经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了。”
　　这一回才真正是时隔三年的久别重逢，三个女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再回忆一会儿过去，宁无瑕在说出她的用意，想要拜托红蝎子救出宁如真的侍女春夕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小鱼姐姐说，这三年你一直在雪鸦关征讨昂可喇残部。”
　　红蝎子什么人，怎么会听不出宁无瑕的弦外之音，她点点头说道：“祁山这三年一直没忘记你，当年你的死讯传到军中，祁山的那个样子……我不忍心说。无瑕，上一回我有些激愤，你别怨我，我只是……我心里一直盼着你和祁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也一直以为你们永远不会分开。”
　　宁无瑕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两个半圆的阴影，距上一次见面才不过短短数日，她却已经明显地又瘦了一小圈，红蝎子不由得心生怜惜，扶她坐下。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要说的三个人同时沉默。春分时节草绿花红，院外的天空中传来飞鸟婉转的啼鸣声，可这座皇宫中，所有人的心头上，还有浓浓的冬意残留难褪。
　　红蝎子进宫的同时，祁山在早朝之后随着祁玉一同回到了御书房中。商谈国事之余，难免会提到京城中这段时日风传的南下传言。除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事，还有难以启齿的纠葛。祁山抿唇沉思良久，略显疲惫地说道：“大哥，你的伤，不该瞒着我。”
　　祁玉端起杯啜泣一口清茶：“告诉你，也不过是徒增一个人的烦恼罢了。”
　　“师父说只要到南方热岛上生活，你的伤就还有救治的希望，我愿领兵南下，为大哥扫清道路。我北遥数十万精兵也枕戈待战，只要您一声令下，铁蹄踏处必奏凯歌！大哥，不要再迟疑了！”
　　祁玉轻笑：“师父到底还是不死心，我就知道是他老人家撺掇你搅出来的这些事。我又何尝不想早日踏平卫国，但是现在时机未到。”
　　“可是你的伤……”
　　“卫国千年底蕴绝不容轻视，如果只以我一人的生死为计贸然出兵，那么我就是北遥的罪人，一统天下是我祁氏自圣光帝开始就立下的心愿，为了这个心愿无数北遥男儿抛头颅洒热血，我又怎么能顾惜自已的区区性命。老三，我死不足惜，重要的是在我死之后，你能继续带领北遥完成祁氏历代先祖们誓言创立的伟业，这个担子以后我不能替你继续挑了，所有重任，就全交给你了。”
　　祁山霍然站起，眼中含泪：“大哥！”
　　祁玉笑着摆摆手：“还没到哭的时候，我自已的身体自已清楚，尚还有些时日可以支撑。”
　　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二人一坐一站，隔着一张书案久久地对视着，祁玉的笑容有些难以为继，他皱起眉时眉心也有两道竖着的悬针纹，和祁山一模一样：“老三，还有个事，我要问你。”
　　“大哥您说！”
　　祁玉转着拇指上的一只青玉扳指，沉吟道：“我问过无瑕，还想再问问你……我抢走她，你怨我吗？”
　　祁山顿住，不提防大哥这么突兀地毫不掩饰地把事情说开说破。若说不怨，那是自欺欺人，大哥明知道他与宁无瑕彼此倾心，还能做出假传死讯把她关在元狩宫三年这种事，怎么可能不让人怨恨难抑。
　　祁山不说话，祁玉也没再追问，只是了然地点点头，笑笑，又点了点头。
　　祁山向前跨出两步，紧站在书案前，垂眸看着和自已同样高大的大哥：“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三年前东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这样做。”
　　祁玉微眯了一下眼睛，神情变得有些飘忽。他象是突然就陷进了回忆里，有太多往事从记忆深处跳出来，一帧一帧飞快地在眼前闪动，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忘却的眼泪、呼吸、气息、心绪，无数微小的如同尘埃般的片段碎屑都翻卷了起来，他不管往哪个片段里看，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草峡湖畔黎明将至时，在他怀里的宁无瑕。
　　因为她中毒伤及视力，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但是迎娶述兰的那天夜里，他却没有勇气潜进她房中，哪怕碰一碰她的手也可以，嗅一嗅她头发上的玉兰花香也可以，可是这都不敢，他只是在她的檐前站到天亮，看着漆黑的雨夜慢慢变成明亮的清晨，看着从春雨滴沥变成雨过天青。
　　父皇已经打定主意想要废除祁永的太子位，改立祁山为继任者，宁无瑕虽然有些骄纵，但是心性善良又经过卫国宫廷最正统的教育，她将来会是个合格的皇后，会和祁山联手统治越来越强大的北遥。他能做的，就是在极有限的生命里，帮助三弟走过废立太子时必然引发的动荡，并辅促三弟成为一名成功的皇帝，完成母妃当年的心愿。
　　废除祁永的太子位，首当其冲的阻力来自于赵皇后及其身后的秋胡部等紧密联合的十九支部族，如果不能成功地安抚住秋胡部，这件事势必会在北遥引起强烈的反应。祁玉冷眼看着越来越昏聩的父皇，不知道他老人家心里在作什么打算，会用什么条件来安抚住赵皇后和秋胡部。
　　宁无瑕在悦登园养伤，祁永被关在东宫里禁足，只有红蝎子来探望过一次宁无瑕，帮着两边递递信传传口讯，陪着孤单的宁无瑕说了一会儿话。
　　但是红蝎子毕竟是虞石部的少首领，悦登园是秋胡部的族产，两支并不交好的部族间这样的来往不是十分合宜，所以红蝎子来了一次之后，再从东宫里来的人就变成了小太监鹿乙。从鹿乙那里听说，似乎虞石部的老族长虞思济也千里迢迢赶到了京城来，不知是不是虞侧妃的事情走露风声，引来了虞老族长冲天的怒火，红蝎子则匆匆赶出京城去阻拦父亲及族人们去了。
　　太监出京极多不便，于是目不能视物的宁无瑕在悦登园里最盼望的人，变成了经常来带她去草峡湖畔散心的祁玉。
　　有时候骑马，有时候他就抱着她用轻功飞，不管哪样都能让宁无瑕体会到难得的自由，就算是牵着他的衣袖在湖边步道上慢慢地走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或者是在他的引领下用手撩拨冰冷的湖水，都比坐在沉郁的悦登园里让人适意太多。
　　相处得久了，即使祁玉不现身，宁无瑕也能闻到他的味道。祁玉有时候纳闷，低头闻闻自已身上，并没有熏香，也没带什么香囊之类的物是，是哪儿来的味道？宁无瑕耸着鼻子尖用力闻闻，笑道：“就是你的味道啊，你别说，眼睛瞎了，鼻子就特别尖，顶着风我也能闻到你来了。”
　　祁玉被逗出了玩性，牵着宁无瑕在湖边迎风而立：“那你现在闻闻，我在哪儿。”
　　话音未落，他闪动身形飞快从她面前蹿开，脚尖点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草峡湖边芳草萋萋，有一股青草独特的草香味，再加上湖风中淡淡的水腥气，宁无瑕的鼻子还没有灵敏到可以在这么丰富的气味中辨别出某一种气息，她闻了闻，又闻了闻，张开两只胳臂捉迷藏似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划拉胳臂：“在这儿，别躲啊，我闻到你了。”
　　草地离湖边很远，不怕她落水，但是地下有草根，宁无瑕一绊之下向前栽倒，准准地落进了及时赶到的祁玉怀里。她趔趄了这么一大下，脑门正好撞上了祁玉的胸口，一边笑一边揉脑袋，站直身子之后不知为什么连连晃头，眼睛也使劲眨个不停。
　　祁玉皱眉，捧住宁无瑕不停乱晃的脑袋瓜，微躬下身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撞疼了吗？”
　　宁无瑕循声抬起头，脑袋被他捧着转不了，只是眼睛依然在眨啊眨，良久之后她露出欣喜的笑容：“祁玉祁玉，我是不是看见你了，祁玉！”
　　祁玉先是愕然，继而也难以抑制地露出笑容：“看见了吗？看见我了？眼睛好了？”
　　宁无瑕抬手大力揉动眼窝，又是眨眼又是挤眼：“看见一点儿了，看不清，象隔着纱，有一点儿亮光了……祁玉祁玉……”
　　祁玉连连点头：“在在，我在。”
　　宁无瑕虚着眼睛往他脸上觑，一边笑一边叹息：“你怎么，变得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