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谷雨 ...
-
二十四番楝花1
北遥太和三年三月,明帝祁玉陈疾复发,崩于京城元狩宫。
尊从明帝遗旨,山陵制度务必简约,丧服以日替月,照这个旨意,原本应该齐衰一年的诸位皇弟均只需守孝十二日,十二日之后朝政一切如常。
明帝有陈疾之事从来没有外人知晓,建造陵寝自然也从来没有提上过北遥国的议事日程,如今明帝英年早逝,只能将他的灵柩暂安在北郊皇陵中,待日后陵寝建成后再举行奉安大典。
虽然明帝无子,但皇位继承人的人选从来不需要怀疑猜测,与明帝同母的靖安王祁山必然将成为北遥国的下一位国君。只是直到明帝灵柩暂安后一个月了,还是没有新帝即将登基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来。
明帝后宫里那一大堆后妃嫔妾们的命运没有人关注,述皇后在娘家部族被剿灭之后也成了无根之木,除了皇位继承,能让朝堂上下悬心的就只剩下了前任太子妃、卫国元嘉公主腹中尚未诞育的孩子。
明帝至死都没有给宁无瑕一个象模象样的名份,曾经的‘宁采女’也只是一时气恼,根本没有记入文牒,也就是说从名义上来说,宁无瑕并不能作为明帝的嫔妃为他守孝守节。在述皇后带着可怜的后宫宫人们离开京城迁居古北离宫的时候,她也没有跟过去,而是随着赵太后一起留在了突然就变得空荡无人的皇宫里。
扪心自问,宁无瑕并没有欺骗祁玉,她说不清对他的那些感情算是什么,但绝不是对于祁山的那种爱。但是她很后悔,因为草峡湖那天之后祁玉再也没有问她有没有喜欢过他,她为什么不骗他一回,为什么不能最后给他更多的安慰。
赵太后生怕宁无瑕悲伤过度伤及胎儿,不仅派太医留守元狩宫随时候命,还把虞侧妃派了来,苗金翅在丧仪结束之后也回到老地方,继续侍候公主。
一个多月后宁无瑕才能下床。怀了两、三个月身孕的她反而比以前更消瘦,本来就细的腰肢更细,夜半梦醒,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她趿着鞋子走到元狩宫的水池边,睡衣套在身上象是只宽大的布袋。
这几个晚上她经常象这样半夜里就醒了,然后一坐坐到天亮,也不哭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怀着身子不敢服太多安神的药,虞侧妃也不再多劝,只是过来给宁无瑕多垫上一只软枕,让她坐得舒服些。
池中新荷已经发芽,高高低低的叶片冒出水面,宁无瑕脚尖勾着鞋子轻晃,轻声哼起故国的歌谣。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嗓子就变得有些哑,一首歌唱破了好几个音。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人来笑话她,不会再有人坐过来从背后抱住她,凑上来闻她头发上的香味,故意惹她发小脾气,再施尽各种解数逗她开心。
他说他害怕……
宁无瑕清清嗓子,继续慢悠悠地唱,在祁玉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刻里,她抱着他,一直在唱这首歌。
月半时节,天上一轮圆月洒清辉。元狩宫内外安静如水,宁无瑕的歌声不大,被悠悠夜风一吹便散了,传不出很远。
苗金翅知道靖安王爷每天晚上忙完政事后都要来看元嘉公主一眼,才会到宫中为他单设的住处去休息。今天王爷似乎来得早了一些,等苗金翅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王爷站在寝殿外的东窗下了。
月光在祁山石青色的官服肩上染了一层霜,有更多无形的沉重的东西披披沥沥地随着苍白的光辉洒落下来,压在他肩头。被腰带束紧的腰身挺得笔直,祁山站在再向前迈一步就能看见宁无瑕的地方,安静地听着她的歌声。
命运的沉沉浮浮全刻在这一段歌声里,她唱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
苗金翅远远地退到树影里,不让任何人来打扰那两个人。明帝崩逝后,苗大总管变得沉默了很多,今天晚上的他更加沉默,因为自从上一回卫国送亲使团的乐浪王宁景阳交给他一次任务之后,他再一次接到了来自卫国的指示。
北遥明帝尸骨未寒,卫国就已经开始打起元嘉公主肚子里那个孩子的主意了。作为一个卫国人,苗金翅深知这也许是卫国在将被灭亡之前为数不多的保卫自已的机会之一。但是作为一个刚刚把侍奉了二十年的主子送进皇陵里的奴婢,他又深切地感到愤怒,要有多么残忍的心才能想要利用一个尚未出世就失去父亲的孩子。
如果元嘉公主生下的是一个女儿,世界可能就会和平很多。
苗金翅心中纷乱,眼睛一刻没有离开过靖安王。
祁山忍了很久,终于还是迈出一步,凝目看向水池边压水凉亭里那个消瘦单薄的背影。
大哥去世后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克制着自已,几乎没怎么和宁无瑕照面,每天晚上到元狩宫来也只敢守在窗边听听她的声音,或是在她睡着之后悄悄走进去看看她,在她床边站一会儿。
已经很久没有听她唱过这首歌了。
也许是这个骨冷魂清的夜晚太容易让人回忆起往事,也许是那些心字难书的怅惘太擅长让人说服自已,祁山鼓足勇气,在宁无瑕的歌声里缓步走到她身边。
熟悉的脚步声惊断了宁无瑕口中随意的哼唱,脚尖上勾着的鞋子也软塌塌地掉了下去,落地发出‘啪嗒’一声。她半侧回身,一绺头发窝在肩头,隔着散乱的发丝看见了祁山同样明显消瘦了的脸。
在还带着浓重的祁玉气息的元狩宫里,宁无瑕能看懂祁山的目光,他当然也能看懂她的心绪。祁山走近,在她身边慢慢地蹲下来,轻手握住她的脚踝,把她冰冷的脚握在手心里,然后拾起鞋子仔细地给她穿回去。
宁无瑕往后收一收腿,坐得端正了一些。祁山到底是打仗打多了,老是住在军营里带兵,连蹲着也是标准的左膝低屈右膝高平的军姿,这种姿势看着稳健,一般人坚持不了多久,他却一直蹲在宁无瑕面前看着她,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宁无瑕很想对祁山笑一笑,好让他放心,但是试了几试都不太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只能弯一弯唇角,低声对他说道:“衣襟,拖在地下了……”
祁山紧抿着唇向她凑近一些,还是什么也没说,直到紧贴着她的腿时沉下双膝跪伏下去,趴在了她的双膝上。宁无瑕立刻感觉到了祁山的轻颤,他以一种孩子在母亲怀中寻求安慰的姿势,在她怀里哭了起来。
宁无瑕迟疑了很久,抬起双臂搂抱住祁山的头,垂首闭目把他护紧,亲吻着他的头发。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香味魂牵梦萦的人。只有在宁无瑕面前祁山不再是军威森严的靖安王,不再是大权独揽的未来皇帝,三年前的他受了委屈会在母妃坟前伫立至深夜,三年后失去了大哥他也有满腹不知道怎么倾泄的哀伤。
祁山哭得有些收刹不住,奔涌的悲意变成了嘶声号啕,哭声打破了元狩宫的宁静,苗金翅快步从树影里跑出来看看是出了什么事,虞侧妃赶紧也从寝殿里跑了出来。
跟在虞侧妃身后跑出来的宁如真一眼就认出了此刻伏在姑姑怀里痛哭失声的那个男人是谁,她猛地停住脚步,后头一同跑出来的宫女收不住脚正撞上她,赶紧侧步让开。虞侧妃回头看见宁如真脸上失色的表情,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回到屋里。
烛光下,宁如真慌得不能自已,她本来就对祁山有些惧意,在春夕死后就更怕他。这些天陪侍在姑姑身边,虽然祁山每天晚上都要来元狩宫,可那应该也是因为对姑姑腹中孩子的关切吧,以前也没听姑姑主动提起过祁山,可祁山怎么会以姑姑怀里痛哭,他们二人怎么能有这样亲近的关系?难道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
虞侧妃性格绵软,见到靖安王妃的神情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宁如真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最好还是躲远一些。于是宁如真就要走,可各处宫门早已经下钥。虞侧妃也是有点怕三个人这样撞见会出什么岔子,想了半天实在无处安置,只得亲自把她送出元狩宫的宫门,再让几个人护送靖安王妃。
明帝灵柩已经暂安至皇陵,宫中的法事也已经结束,不过法事进行时临时设立的供人休息的地方还没收拾,过去暂时安置两个时辰天就快亮了。
也只好这么办,蹑着脚悄悄走出元狩宫,宁如真只觉得心跳得特别快,她抚着心口尽量平静地跟着宫女太监穿过广阔的皇宫,从一座座门户紧闭漆黑无光的宫殿前路过时心里直发毛,壮着胆子好不容易才到了地方。
宁如真心烦意乱,只想自已一个人静着好好理清思绪,便让宫女们全都退下,关上了房门。她平素脾气十分温和,今天有些不知所措,在房门又被推开时不由得皱起眉:“我说的话没听见么!”
颖王祁川站在门口,对着她轻轻地笑:“你说了什么?真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