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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因狩执君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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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歌女笑道:“你尚不能确信,就上了这条船,岂不是自掘坟墓?”
灯焰盈盈伫立,琉璃座泛出些青莹,和她雪肤上的葵花相映成趣。“这船的舷板舱柱、龙骨龙筋,皆由太古灵椿木造成,世间独一无二。此木仙寿恒昌,以三万二千岁为一年,凡人小小修为自是微不足道。在这船内鼓动真气,只会殃及自身,越是上乘内功,则反噬越剧烈。我等根基浅薄,倒没什么,至于名震天下的定舆门嫡派,那可就不一样了。”
她莺舌低啭,“我一直在等你,先生。”
每说一句灯便恍惚一下,她便换一种声音,有闷雷般男声,有孩童声,有牙松齿落的老妪声,有细如茸须、更像她脚边那只狸花猫的咪声,可说到最后那句,声音陡地怯生生起来,又含着柔韧的执着,像夜竹垂露,那滴露不愿坠下,宁肯在叶边上晞干,只为等到天光乍破,唤这一声“先生”。
灯溘然熄灭。吕荻短剑铮亮,削断一豆微火。他踏上画舫时已觉端倪,留心不运内力,对船上其余人只用箫音动摇神魂,令其酣睡。这剑借的是机簧巧劲,并无剑气,但见电光驰骤,黑夜犹如一只巨眼匆匆闭上,也不知是因为那盏灯灭去,还是被惊电刺痛。待灯再亮起,眼睛睁开,仅仅是眨了一眨,仿佛有数重劫波,从方才交睫中抹除。
剑锋停在女子颈边。肌肤颤栗,她仍在笑。
“‘希声’的确有弱点。但身处其中,若非以精纯功力对抗,只会不知不觉低语,难以高声。你内力只略强于那些侍卫,更别提在这条船上,能高歌自如是因为双耳早已失聪。这灯才是你的耳朵,观灯焰震动,便知晓声音高低。”天聋地哑,她既能言语,多半是为练功而有意将耳刺聋。“你用这灯观照我心跳,变幻诸多音色,不过试探哪种声音能动摇我罢了。”
吕荻眼底有一丝嫌恶,掩在剑光下,“这般打算,也是自掘坟墓。”
歌女道:“是妾身班门弄斧了。我只是想,先生胜我百倍,当然知道闭锁耳根、斩断声尘,‘希声’不日可至化境。”她抬头,笑眼径直相迎,“可你不会那样做的,对吗?你已经没有什么能舍弃了。”
那灯在光焰暴涨之际被一只坚冰似的手攥住。吕荻低喝:“住口!”
他有意按捺怒气,这一喝仍不免带上两分内劲。船廊三面木造,临水一侧原本空阔,此时突然像缝隙皆被熔铅浇铸的铁棺一般,空气、声息俱不能出,但凡向铁壁稍稍使力,四壁立刻倾压而来,宛有千军万乘在背后推挤冲撞。吕荻瞥向歌女,见她好整以暇地用珠鞋逗弄小猫,浑若无事,果真只有自己受波及。他心地一清,连护身真气也尽数撤去,袒露如赤子,无形的棺壁顿时静峙,再前进不得半分。就听歌女粲然道:“怠慢了尊客,还请见谅。”
“贵主人要事未毕,在下岂能贸入打扰?”
灯焰窘迫潮红,扼在五指间。吕荻不紧不慢将灯移近绣窗,让它听暖阁内的声音。两条交缠身影透过碧纱,犹似薄雾见花,那声音如蜂颤鸣,如蝶啜蕊,呢喃在一处,不多时脂萼浓翻,呖呖莺歌唱到细仄,却是兴尽了。一人抖散堆红,唤道:“锦葵,风寒久侵,请客人里边坐。”
任外面凶险,一窗之隔恬然若素,浑不知何夕。那歌女葵娘子得了这话,才敛衽躬身。她被吕荻制了腰身要穴,虽还能走,脚步却虚浮,更显得腻云低亸,说不出的风流懒慢。小厅往里即是暖阁,烛枝已亮了起来。
烛前的背影披一袭罗衫,剔罢了红芯,才转过头。照面一眼,吕荻便明白葵娘子先前唱的是谁。要说“姝貌比朝霞”,落到此人身上反显得唐突,倒是“懒眼时含笑”“回头双鬓斜”,是真从歌里活生生出来,再多比拟也追不上的。京城哪个没听过坊间口耳相传的《娈童诗》,可到了跟前只情愿装痴作哑,盼烛火烧得慢些,一动也不要动,好看清世上竟有如此冶艳的少年郎。
少年卷起斗帐,写诗的人在朱漆大床上道:“吕鹭涛先生?阔别滋久了。”
他随性垂足而坐,胸膛袒露,散发纷披,颏下一部短髯甚是粗糙,和那少年一比就像瓦釜与金樽同席,再细听,似乎瓦釜中又隐隐作鼎鸣之声。吕荻道:“我居宪台时,殿下正出任使持节,在外督七州军事。未曾相见一面,何来阔别?”
那人笑道:“既未相见,又怎断言我便是萧纲?”徐徐点头,自己答了下去,“——贵门的‘苍生察眉术’委实神妙。”
葵娘子插道:“察眉相面,贱妾过去还以为是方术之流,正好请先生指教一二。”她软倒在一旁,气舍穴被点,虽能开口却力弱声喘,再也弄不得诡术。那少年躬身请吕荻在铺了棋子方褥的客榻就坐,又奉上茗茶,晋安王道:“十郎,让吕先生看看你家学。”
吕荻不用目光对视,单看少年手指如削玉箸,娟净又劲实有节,显是自幼练过几年激浊指力,便知他出身顺阳范氏。范氏自西晋范彦长起就是望族,范晔、范缜到天监年间的尚书仆射范云,俱声名赫赫,却出了以色事人的子弟,其中定有一番秘辛。他不说破,只道:“行第十,不是癸便是酉。这位是癸,他自然是酉了。”
十郎默不作声,被葵娘子瞥了去,慢悠悠道:“妾身的来路先生无妨直说,一介妇人,没什么不便的。”
她言下已了然。春秋时晋国郤雍最擅察眉,视盗之貌而得其情,百无一失,说穿了只是混迹市井多年,见惯了盗贼贪、愧、惧色。察眉术到底并无玄奥,不过识人气象,与所知渊源一一印证,若一无所知,则无从推论。江湖万千门派,未听说一种功法与这歌女相似,那范十郎的根底也仅止于此了,想来两人自幼就被紫陌安插在晋安王身边,非但籍籍无名,便是连存在也没几个外人知晓。吕荻面不改色道:“暗室欺心,唯有神目能见,真龙帝胄如此煊赫,岂会认不出?”
烛影一阵摇荡,晋安王大笑:“好个真龙帝胄!素闻吕先生从不打诳语,倒也不必揶揄我。”
言谈间十郎已为他绾好发,岫玉簪将纷乱一拢,犷悍收拾了几分,显出入鬓的修眉,冷冷透着黛色。这一霎之外,又仍与粗野醉汉无异了。和先太子一样,晋安王也长于文藻,其诗流传巷陌颇广,却都是艳诗。天阶望月的宫人,倚楼劝客的酒伶,台城里外谁不会唱两句,“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唱着唱着便想这般才情的男子,定是春风容貌,多看一眼就雪澌冰消。才情哪里不好,今上还位列“竟陵八友”时,已是才情一等一的风流名士。可是,可是——写出这样叫人胆颤心热的诗,又怎能当皇帝呢?
“先太子珠玉在前,也难怪殿下韬光养晦。是谁践祚,吕某都不关心。但殿下想必有番抱负,不像那桓、灵二帝,被阉竖操弄于股掌上罢?”
暖阁内乍一寒,范十郎道:“大胆逆贼,真当此地无人吗?”
他忽地缄口。希声之境已解开,故而这时才察觉有股异样的安谧漫入舱中,将整艘船浸没。窗外,烟波嶙峋而沉重,从四周黑暗中浮出,船像一尾搁浅的巨鲸进退维谷,彻底屏住呼吸,又能感到它在前行,整副身躯被搠入咽喉的鲸叉牵着,向泥渊前行。
那条小筏正咬在水下的船艏柱上。
葵娘子和范十郎都看不见它,但一个眼神变了,另一个夏花般的面容已蒙上霜色。
吕荻淡淡道:“这可不是去石头津的方向。”早在江上眼线被龙舟赛会的骚乱吸引时,烟暝幻海就已布下,将暗中护卫画舫的轻舸隔绝在外。“没人来搅扰,至于你们,飞鹰走狗,算不得人。”
范十郎断然出手,十指勾剔,烛下昏光漾成一匹薄绡凭空挥来。阁内空气骤紧,几近干裂,眼看那红绡极轻盈,来势则甚厉,桌案被吕荻一推,卷入红绡顿时碎屑漫天。光华猛涨,瞬间又惨淡。葵娘子失声:“十郎!”
纷纷碎屑并未迸散,反倒往中心一拢,将红绡像截残烛似的攥灭了。不是木屑,而是裹杂其中的无数黑色细羽,锋利迫人。范十郎织出的光尽被绞杀,只有血光从罗衫下溅起。吕荻拂了拂袖,那蒲柳般的身子便当空折坠。
他起身,走向坐榻对面的朱漆床。晋安王兀自斟饮,目不斜视地看那些黑羽聚在吕荻空荡荡的广袖中,化成手的模样。
“我有一事相问——风檐寺人是谁?”
晋安王瞥了眼尚在挣扎的范十郎:“你留他两人一命,是试探我,还是试探他们?”
他眼睛垂下的刹那似有动容,若不是这一刹那,恐怕少年已脏腑俱碎、身首异处。然而抬起头,什么也没有了。一抹冷灰在眼底,不知是自嘲,还是惊魂既定,权当无事。
吕荻道:“只求殿下具实以告,留不留人,但凭君意。”
晋安王盯视他良久,赫然一笑,那抹灰复燃起来,竟仍是冷火。“甚好。吕先生难得闲暇,恰逢此良机,不妨陪敝人叙叙旧。你问我之前,容我先求教另一事。豫章王素有狂悖之名,与我诸兄弟不睦,其心掖庭皆知。”萧综认前朝东昏侯为父,投魏后已削去王爵,他称呼却未改。“良禽择木,纵然是高枝有意招揽,先生又为何单单选他呢?我听说你早已豹隐南山,况且……还在为令嫒的痼疾奔波。”
杯中酒一饮而尽,“莫非豫章王许诺,替先生寻找那不知流落何处的令君香?”
烛芯猛一跳,是只蛾子撞在了里面,数步外都能听见它翅膀焦烂的声音。葵娘子的琉璃灯被吕荻熄了,只剩帐前这两行烧到半截的烛,痴痴地垂下泪,声音本是轻而脆的,被越来越厚重、闷钝的这汪泪裹住,直到死亡也忘了剧痛,忘了再哀嘶。晋安王拿起范十郎先前剔烛的交剪,将蛾子夹了出去,听吕荻道:“不是。”
“他的确许诺过,可我并不是为此。”烛火静立如初,“画地为牢,是我的业报。”
晋安王慢慢笑道:“你不肯告诉我缘由,却说了实话。我也说实话吧——你要找的人为什么选我,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他已收好垂踞的两脚,敛膝危坐,此时眉宇才显得孤峻如削,挂不住丝毫阴翳。吕荻目光一烫,只觉像看一轮雾海中的红日,待它豁然跳出,双眼便猝不及防被灼伤。饶是如此,他视线也难移开分寸,好像熔化了胶在那眉宇间。
“——先生精通苍生察眉术,怎会察不出我有两年天子命相?”
吕荻凛声道:“谁为殿下泄露此天机?”
所有的疑窦一时都明朗,却因为煌煌夺目反令他心生颤栗。太子的同母胞弟继位为君,本是名正言顺,但……他现在才察觉龙飞九五的时限,或者说代价。两年。仅仅两年,就戛然中止。战祸频仍,晋安王子嗣尚幼,这两年定不可能是功德圆满而内禅,是什么则不言而喻。吕荻没来由地想起元子攸,尔朱荣扶立的那年轻魏帝,虽手刃权臣,终不免为尔朱氏缢杀。倘若也算气运,他的气运不多不少,刚好也是两年。
“改基易祚,再造乾坤”——莫非真像任寒声说的这般简单吗?风檐扶持晋安王,当真只看中恰到好处的两年命相,既便于掌控,又能谋求无尽的机遇和变局?
微汗沁出额角,这烛下太热了。“原来他心思……也和别人无异。”
他不知是该错愕,还是该笑,可这一刻忽然明白了晋安王冷灰般的眼神,明白他为何偏写那些浪荡的诗。轻靡淫艳,不成体统。那又怎样呢?当傀儡看清自己身上缚着线,放在一根颤悠悠的蛛丝上,而千钧重的轮毂正从背后碾来,它还能怎样?
“有句话,你一开始就说对了。”晋安王仍用那看穿蛛丝尽头的眼神看着吕荻,“十常侍又怎会让桓灵二帝知道他们的密谋,和本来面目?”
什么也不必再问。
只有一条道,径直坦荡,从空空如也的答案中浮现。吕荻点头:“既如此,恕在下得罪。”
指抉飞电,向近在咫尺的人扣去。与此同时床上高悬的流苏斗帐突然一撒,满帐璎珞明珠顿化为暗器,激射而来。不过三丈见方的暖阁,早已预布重重机关。吕荻左手化羽,无数幽光护在身前扫开暗器,右手穿过帐幕掣住晋安王肩头。
一双细针般的瞳孔对上了他。
阁内再也没有第四个人。那是猫的眼睛。
鼠姑厉声长叫,两把刀霎时插进吕荻耳膜搅动。平素他内力充沛,这自然是雕虫小技,但这船上提聚真气须十分谨慎,一切都不同了。他正要回手自封耳穴,忽觉义体的响应竟大为迟钝,远不如前,果断运内元推宫闭穴,船舱四壁感应到真气鼓荡,无穷巨力瞬即反噬,吕荻呛出一大口鲜血。
他登船时试探过这太古灵椿木,若露天旷立,仅脚下一面是木板,尚不妨事;船廊上檐侧墙,三面夹阻,真气已难运行,更别提房间里几乎密闭。随着鼠姑尖啸,整艘船霍地惊醒,镜台香炉,书案橱柜,无一不汹汹而动,险象环生。空气又一紧,方圆内的湿润似乎全被吸了去,抽丝成缕织出轮廓。吕荻已有提防,短剑疾挥,却无力斩断红绡,只将其迫退数尺,仍萦空如雾。
范十郎也伤得不轻。先前他倒在床尾屏风下,吕荻虽拿住了他穴道,因没用上内劲,让鼠姑唤起机关一撞,自然解开。他罗衫遍染,十几道创口汋汋迸出血流,衬得朱唇紧抿的一笑更加顽狠,仿佛他才是胜券在握的那个。
吕荻掷下四个字:“……宸陛枫香?”
范十郎道:“才发现?这蜡烛、暗器里,都用了宸陛枫香,专为你准备。”药埋在烛心,燃烧过半才逸出,防止一开始察觉,“若血肉之躯完好,自奈何不了你。说我们算不得人,看你这样子,残形怪状,又算什么?”
薄雾中杀招尽现。他的“泉客绡”是以秘术凝空中水气为形,原本透明,纳四周光华而成色,此刻映着他一身殷红更是飘风流彩,令人目眩神摇。室内退路皆被封死,一众器物像被猫叫活了神魂,那八扇漆画屏风嘎啦啦打开屈戌金钮,往两边一分,变作几个曲尺卫士,矮约四尺,高约六尺,迈着折页双足呼应泉客绡的攻势,其诡异莫可名状。吕荻只觉肢体愈发沉重,不愿再纠缠,掌一削,两座烛台齐灭,剑光血影倏然沉入黑暗。
范十郎眼一茫,料吕荻要趁这目不能视的瞬息发难。他不由冷笑,心道:“机关可不长眼!”那些曲尺卫士浑若无事,仍欺身急上。
一声豹吼便在此时骤起,声切如雷,纵使千仞之深的岩穴也不免被其撕裂。范十郎一时间竟还以为鼠姑在叫,直到他发现所有的机关突然都停止动作,不约而同去倾听。江湖皆知吕荻的声籁绝学,是以船上不置一张琴鼓,激战中自然也无法吹他那支洞箫。可这声音——
他这才感到自己指端全无回应。已经迟了。
吕荻早发觉机关是由猫叫声操控,借范十郎失明一刹那,以掌力摧泉客绡为稀薄细缕,再捻细缕为弦,崩出琴音。纵然音色未必尽同,调子却极高亢,声情顿挫与鼠姑不差毫分,顷刻将机关刚注入的神魂夺了过来,反陷少年于绝境。但此举难免动用内息,他只求速决,出手凌厉迅飞,黑暗中咯咯几响,范十郎身上七八处骨骼已断折。
忽听葵娘子喊:“乾位,取他义眼!”
她也解开了禁制,那飘梁绕柱的歌又唱起,赫然驱赶着机关重新运作,凶险更胜之前,世间再也找不到这双喉舌以外的一物来模仿她的歌声。曲尺卫士回身合击,同时垂幔一甩,上方两片大钺横空掠来。吕荻剧毒入体,已难招架,仅有的一丝空隙在范十郎左前方乾位。他身形甫动,就听葵娘子喊了这声——暗室中果有神目如电。
可她不是耳聋么?这漆黑一片,没了那盏灯,还能靠什么听声辨位?
余温未冷的残烛蓦地回光返照,绽起一蓬红泪。范十郎拼死一搏,泉客绡化为无数水粒,如鲛珠弥天挥洒。那无色的鲛珠是至柔之物,溅到的金玉竹木却无不齑粉横飞,千花浥露,万叶泫然,颗颗泪水都是利芒。寒意直逼吕荻眉睫,鸿钧游气已荡然浮起。两人皆存了玉石俱焚之念。
一个清脆声音便在此刻冲云破霄,喝道:“退开!”
剑光自天而降,拦在吕荻与癸、酉二人之间,整条画舫由上至下被这剑斩为两段。青萍也察觉这船暗藏玄机,尚未落定,当空又一剑,将几人所在楼阁上半端连檐带瓦齐齐削去。船腔瞬时敞露,江面上齐天雪浪全往这洞隙中涌来,太古灵椿也和小小漂木无异。葵娘子和范十郎的那半截船被脱困的真气一掀,卷入浩浩汤汤的怒涛当中,转眼去无踪影,远远只听猫还在尖叫,像抓地留下的挠痕。
青萍穿过遍地僵立的机关,跳到吕荻身边:“你总叫人不省心。”吕荻站立不稳,撑着半条矮榻喘息道:“……吕明骞可好?”青萍道:“他好得很,有俞老伯照看着,比你好百倍。”
他们脚下这半截舫尾同样颠荡不已,岌岌可危。吕荻按地一声长啸,某物如鲸鲵自浪峰间穿出,正是他那条小筏,一头扎过来啄住两人身边断舷,将舫尾从江心漩涡边拽离,仍旧朝先前画舫被吕荻劫持行进的方向推去。青萍不禁问:“这是去哪?”话未说完,已恍然大悟。
——它是舟舆的一部分,当然是要回自己身上去!
建康令站在石头城望楼上,凝眺着黢黑如镜的江水。随着那两剑掀起狂涛,烟暝幻海也已消散,迷雾擦净,镜面丝毫未见动容,似乎这场轩然大波不过是映出的幻景,与它并不相关。
只有画舫的一小段残骸确切地划过,几乎令它裂开。
视线紧随那截舫尾。就在它不堪骇浪、即将支离解体之时,镜面终于动了。他等待已久的那件物事终于从水下浮出,比想象的更小,夜色里出奇地安静,像条靠近沙洲的江豚探出头来呼朋引伴,只消它的伙伴一到,就会双双远遁。
这是舟舆数日来第一次现身。
建康令抬起手。城墙上四十床强弩早已就绪,弩车约有牯牛大小,预先绞好弦,装上手臂粗的巨箭,只等这一声令下便齐射而出。每支箭镞下皆藏了“点秋磷”,磷粉极轻,一旦命中在洪波中也照样引燃。劲弩连发,黑夜顿时炽白如昼,待漫天光焰渐息,舟舆和它接住的画舫残骸已变成一小撮余烬,挣扎着沉没。
卯酒不禁赞道:“欲擒故纵,辛先生果然明见,难怪中贵青眼相加!”午茶道:“早就是辛大人了,还叫什么先生?”他二人言出由衷,听来也阴阳怪气。建康令仍望着江面,神情无一丝波澜。
一名皂衣死士气吁吁奔上城楼:“大人——”
他追随建康令多年,宠辱不惊,颇得信赖,如此惶急实有蹊跷。卯酒蹲在城堞上一把扼住他颈子捞起,道:“慌什么?”见那人脸红耳赤,忽想到他禀报的怕是件大事,捏着喉咙倒不出来,便撒手放开。
建康令回过头。
他神色与其说巨变,倒不如说十分微妙,仿佛震动他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听见有人说出了它。
“癸部来报,殿……殿下已不在咱们的船上!”
晋安王人事不省。他此刻衣衫尽湿,须发沤作一团乱麻,当真狼狈不堪,绝非矫作。吕荻与他相差无几,只是意识清醒,倒不好说是更幸或不幸些。青萍正要拉一把,撞见他双眼,蓦地一惊,吕荻截道:“别碰。我一身都是毒。”
躯体之毒被真气压制,一时尚不致命,更要紧的在眼睛。义眼完好无缺,勉强使唤得四肢,仅能视物的右眼却让范十郎鲛珠飏起的烛泪溅伤,瞳仁血红,眼白则漆黑似墨。彼时他身临绝境,只有片隙周转余地,冒险用肉眼替义眼担了这一击,才得以趁乱劫走最重要的筹码,又在劲弩攒射前驾小筏悄悄潜水逃生。刚上了北岸,匿入密林,枝叶掩映中就见江上远远蓬起火光。青萍咋舌道:“……可惜了你那船。”
吕荻竟还能笑:“物尽其用,有什么可惜?”
他尚未踏入建康城,便在京郊渡口买下一条民船,改装成舟舆模样藏在江底,就为应对今日局面。青萍咂摸出意思,明明是生死关头突围,还是甚觉不快:“你连我也要骗。”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在意,忽一醒神,“啊呀,这一来江上肯定全是他们的人了。你的船究竟——”
落叶声沙哑,回答了她。
那驾车傍在一棵老桧下,像只空荡荡的蝉蜕被虬枝刺穿。车身宽不过两臂,乍看如此之轻,轮辋碾过落叶浑若和它们私语,青萍却毫不怀疑它能装载万物。车厢半敞,帘幕低垂,一切都似曾相识,又以截然不同的姿态呈现。苇编的檐盖一直遮到横轭,并无挽马,苍猿撒开两手拉着的辕木跳下来,为吕荻裹上一件大氅,将他负在背上。
至少眼前,他没有骗她——这是舟舆的另一张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