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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八、安得凌风翰 ...

  •   辛翎屏着呼吸,从降真子手上小心接过莹白的玉琯,生怕一抹幽黑要破壁而出。玉琯是专用来安置玄切的,卡紧刀鞘,刀刃刚好悬空含在管内,饶是如此他仍不敢怠慢,腰弯得比女孩还低,毕恭毕敬纳入怀中,贴襟藏好,缓步退出去了。
      他正要遣人去密室唤袁虎变,想了想,还是得亲会一趟老友,不禁浮起笑意。
      “轩举,”冷不防一人道,“何事喜形于色?”
      那个身影立在廊道转角处,截住了假山缝隙里的日光。似乎他还不习惯突然闲下来,虽悠游信步,到底难掩寂寥。辛翎揖道:“属下一想能为辰老分忧,便忘乎所以。”笑容热切未减。
      俞参辰冷哼:“花言巧语。中贵允你调派哪几部人手,计画如何,又有哪些机宜?详说与我听。”
      这老东西,还以为紫陌仍得听他的。辛翎很清楚,屏风后那位对掉光牙的败犬向来没有耐心。往常分派权柄、赐予信物,皆是俞参辰一手操办,独独今天换了降真子,看来中贵宁可用一个人傀儡,也用不着这条老狗。他倒不至于公然触逆,只讪笑道:“中贵耳提面命,自不敢——”
      厉风袭面,辛翎遽然倒退数步,呕出一大口血。俞参辰震声道:“你只有半句说得坦诚,”猛一拂袖,“——忘乎所以!”
      纵是他有伤在身,这一掌挟余威掴在脸颊,岂是寻常功底能承受。辛翎左脸顿时高肿,他胸口一窒,唯恐玉琯内的玄切飞脱出来,好在那物仍在怀中安然无恙。廊道一面邻墙,一面临着山石茂树,四下并无人看见,他便酝出更浓的笑,将没挨巴掌的右脸也递上前,道:“辰老此言极是,小人愚讷,还请拨冗赐教。”
      俞参辰掷下一字:“滚!”
      辛翎诺诺连声,忙不迭地去了。待他走远,俞参辰用衣袖掩口,几近无声地咳嗽起来。袖子放下时,紫棠锦缎上多了块更深的颜色。
      黑影在他身后涨起,遮蔽天日,倏一闪,连人也席卷无踪。
      又过得半晌,假山后一丛榴花里,点滴水气汇聚成形。范十郎从泫然红泪中现身,望着那两人消失已久之处,眼里的惊愕慢慢沉下来,像一团迷雾,凝成冷冽的冰。

      纪怃然掀开车帘。江流与夜雾交替起伏,树影如鱼飞掠而过。
      再行两个时辰,至新亭换船,由乌江渡口入临滁郡,即可直上北徐州。
      吕明骞瑟缩在厢内一角,殊无睡意。他好像已习惯被人裹来挟去,默默地认了命,只是眼里犹有月光涌动,许多羞惭、不甘、难于启齿而一旦开口又已心冷的,在那儿照得分明。纪怃然忍不住想戏弄他:“小郎君,你又落到我手上啦。猜猜咱们这是哪里去?”
      没人接话,她扑哧一笑,“——送你回家。你爹富比王侯,谢我可不能小气。”
      回家。一江阻隔的北方。上哪找更好的机会?辛翎把能差遣的都带走了,余下全是辰老的人。俞参辰一早就秘密安排了车马,亲自送她出西州城。他的霜发借着暮色的鲜,比起死灰复燃,更像回光返照。纪怃然软语宽慰了几句,心知这一别,便是后会无期了。
      车夫去搬行囊时,俞参辰叫道:“丫头。”
      他取出一物递给她。是柄二尺来长的佩剑,剑身柔如鸟羽,入手极轻盈,除此并无特殊。“你与任寒声同拜我门下,寒声蒙中贵垂青,赐鱼丽剑,我只有这东西给你。北朝兵荒马乱,死在那也不稀奇,且记得别丢了老夫脸面。”
      纪怃然随口道:“敢问此剑何名?”
      “风翰。”
      纪怃然心中一凛,猛地被俞参辰目光洞穿。她不掩不避,慢慢地,展颜微笑。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他。江北虽乱,那人到底是伸手莫及,此去终于能挣脱囚锢她的烛影,羽翼当风,天高海阔。
      这是他为故人之托,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尚未深,纪怃然估算着路程,倚在小窗边假寐。眼才合上,就感到另一双视线轻若游丝的试探。吕明骞道:“……姑娘。”
      他声音锈蚀,喉咙似被胶住,“你们中贵,当日面见的那位……可与定舆门有渊源?”
      纪怃然一震,缓缓张眼,笑道:“小郎君,这话可不兴说啊。”
      “俞老先生……辰老,就因为这个缘故,跟他串通一气?吕先生那样子,也是他们……”吕明骞胃里翻腾,一幕幕惨景来回闪现,穿过巷子里的喧嚣烟火,并莲的细语、洪阿根的吆喝、韭儿菁儿的读书声,最后落定在那壁画上。他恨自己当时什么都忘了,该问的终究没问出来,而留到现在——“大道多歧,竟已至此吗?”
      纪怃然不免有几分怜意:“你才开悟?那个写‘叛散五经,灭弃风雅’,得罪于名教的,后来有人叫他出来到曹操手下做官,他颠颠儿就去了。还有个写‘散发抽簪,永纵一壑’的,贪了一辈子权势,最后事败身死,枉受人耻笑。饱学之士,道理嘛都懂,跟真做了什么哪有关系?你呀,还是别读这圣贤书了,回去乖乖学点算术,从陶朱公致富保身,也没白活。”
      她不想再和他废话,伸了个懒腰,见外面无异状,随手检点起行李。俞参辰赠的那把风翰剑太过轻软,一时还不趁手,纪怃然掂量两下,想收进箱中,握上剑柄时却倏地僵住。
      剑柄是空的。
      不。还有一丝多余的重量。若非她亲手偷换、又精心藏匿过那东西,谁也不会察觉这微末的差别。
      纪怃然猛地掀开车帘,要把剑飞掷出车外,那剑却像一片羽毛被汗水黏在手上。她心跳如雷,几乎已感到寒光跃出剑鞘直取自己脖颈。烛影下的大笑再度扼紧了她。太迟了。此物已留下血迹,必有什么寻踪而来。
      ……可她忽然不再恐惧。
      她慢慢坐回去,将剑握在手里,如握着命运的缰索。
      五月十五,夜。月华正盛。

      辛翎眯缝着眼,仰看清光圆融的月亮。玉镜长开,层林中纤毫毕现,幽壑亦为坦途。
      子时六刻。
      那人的疽毒恐怕已经发作了,再过片时,便是最剧烈的时候,翻天覆地,药石金针都救不了这痛楚。降真子的寸晷分阴术能颠倒人对时辰的感知,度弹指如昼夜,经一瞬如历百年,那些蛊虫也不例外。
      袁虎变骈指齐眉,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那语句究竟是祝祷还是诅咒。风扶摇而上,他襟带一散,衣袍展若彤云,现出危岩嶙峋的一副躯体,每根突起的肋骨都牵着条乌金锁链,缀满符印,竟叩出环佩相击之声。
      应和锁链的抖动,怪物开始醒来。一道道隆起向四面八方无尽延伸,缓缓抬出中心的丘陵,一时将月光也阻断。那东西每一个部件都还残存着人的形状,肢臂、腿脚榫卯错接,颚骨嵌合缝隙,牙齿和眼珠好似贝母螺钿。这座由千万个废弃人偶——或活生生的人——拼凑起来的蚁垤蠕动着,它真正活着的那部分看起来很小,翻腾,啸叫,拼命向外挤,像婴儿的头娩出母腹。
      辛翎漠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武器。
      他并不知道,数十里外,范十郎正在月下疾奔。身法施展开时空濛如雾,此刻连雾气也隐去,树影间偶见潮湿点滴,清露闪现枝端,一转眼又在草叶边缘。
      少年全力掩遁行迹,几乎融入夜风。然而行至林中一幽僻处,光华陡亮,细密无形的水珠不得不聚拢起来。
      “十郎,哪里去?”
      绛纱宫灯被几根松枝挑着,黑漆漆的肋骨间一颗心脏搏动。那女子半面妆陷在红光里,另半面清冷,她懒懒支起腰,怀中猫咪对熟悉的人轻叫了一声。
      范十郎有些错愕:“阿姊。”
      “你问我怎么不在殿下身边?巧了,我刚想问你。”葵娘子低头抚摸鼠姑,“你我使命唯有一件,便是往来,也不外乎王府和风檐寺这两处。我俩能活到今天,要诀你岂会不知?……莫做那多余的事情。”
      她眯眼瞥着范十郎的去路,那是岚谷的方向。“辛翎跟辰老相争,谁赢谁输,都与你何干。”
      范十郎眼神一阵动荡,慢慢平复。“我没什么好瞒阿姊的。此事至关紧要,必须得驰告辛先生,晚了只怕贻误战机。”他见葵娘子没有让路的意思,牙关一咬,和盘托出,“辰老他……恐怕已有了异心。”
      葵娘子截道:“你可亲见?”
      “千真万确!换平日,我的‘风露飘踪’怎瞒得过他?偏偏他这次内伤甚重,气息粗浊,才侥幸给我机会。起初只道他故意刁难辛先生,我一时没看明白,越想越奇怪,忍不住尾随,见辰老亲送纪师姊离开,趁无人之际给她一物,语气似乎珍而又重,嘱她好生保管……局势正紧,这当头他调走纪师姊做什么,那东西又有什么玄奥?”
      范十郎回味当时情景,不寒而栗,“我豁然开朗……中贵将权柄悉交与辛先生,定还赐了他一样重器,能扭转乾坤,却被辰老偷天换日!”
      葵娘子猛地捂上了嘴。这个秘密宛如鸩毒,舌尖微一翻搅就腐烂,听到的人立刻喉咙绞痛而死。“你何不直接禀告中贵?”望着弟弟眸中的冷火,答案已不言自明,“天机莫测,这事中贵究竟知晓几分,放任几分,谁都说不好。可辛翎不知情,倘若他功成上位,这便是你的投名贴!”
      “我熬了这么多年,指望辰老,何时是个头!阿姊,殿下对咱俩是不薄,留在他身边,也不失一条退路……可你……你我甘于以色事人,就不怕辱没顺阳范家的门楣吗?”
      灯花遽然一跳。烛红鬓影下那些脉脉暗流,平日不语,如今终于一发宣泄。门楣,葵娘子尝着这两个寡淡的字。她到底聋了太久,听不见他也要引吭长啸的。“阿弟,你是凤凰儿,阿房留不住你。”
      范十郎被她语中意味刺痛,一昂头,艳若春泉的眼泛起薄冰:“你自可以随遇而安,我七尺男儿,岂能久作龙阳之辈!”
      葵娘子静静道:“我懂了。”
      她双眸透亮,已领会个中端倪,“但你不能去。不去于你无碍,去了,让人知道怃然也卷进这事来,携重私逃,中贵怎会饶了她?”
      月光不知何时隐入密云,天地间好像只剩一盏笼了纱的灯,两人如置身逼仄胸腔里,直面枝杈上那颗赤红的心脏。光与影在少年俊容上剧烈厮杀,终成了一片厉色:“阿姊,我和纪师姊,若真的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选谁?花开一树,发一枝,并一蒂,最后分道而别,落在茵席还是粪水,也许并无不同。有些花瓣是不甘的,总要飘摇逐风,爬上那高高的篱墙,可还有些只想逾墙而去。墙那边是什么呢?纵然出去了,侥幸不碾入车辙蹄印,又在哪化作春泥?她不知道。她的世界太小,太逼仄了,只容得下轻如尘粒的歌声。
      那瓣花也和歌一样轻盈,飞过墙头,飞向不可知的天际。
      葵娘子弯下腰,将猫放在地上,它悄没声息溜走了。
      “你俩各自有命,轮不到我来选。”她笑道,“……我选鼠姑。”
      水雾骤然呼啸成形,泉客绡在范十郎指尖荡成一匹利刃,葵娘子几乎同时出手。灯猛地收缩了一下,红霞匝地,转瞬又至暗无光。薄绡弥散四野,将空气中的湿润尽数剥离,连劲风都寸寸皲裂,葵娘子手背的五瓣锦葵如遭雨横风狂,摇曳不止。她凝神唱着,除了歌,别无所有。
      她真正的歌阒然无声,能容纳它的耳朵唯有死寂。
      范十郎胸腔紧-窒,只觉自己也要跟汇丝成缕的水珠一起震碎,扬作尘埃。宫灯急剧明灭,一时间照世界如洪炉,如白雪,如大红莲地狱,一时间复归永夜。他心一横,秘术再无保留,鲛绡浮天荡地,凡漫溢而过者皆清浊两分,休说烟水、沆瀣,便是土壤泥浆和草木的汁液都蒸腾出来,点滴聚珠,全织进光怪陆离的匹练。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底细。她赖以听觉的,根本不是那盏灯!
      薄绡所至,葵娘子罗裳已千创百痕,她赫然一震,周身软红尽散,裸露身躯上遍布花团锦绣,自锁骨到足踝,竟是一树葵花将她簇拥起来,片片跃动如火。气息的律动网入花瓣脉络,透过花蕊传递给每寸发肤。一切招式被她了若指掌,收归寂静,在歌声中颤栗。
      繁花盛放——终只是顷刻。
      她的鲜血也开始析出身体,肌肤迅速萎缩、凹陷,那些炽烈的花转眼衰败。
      歌已唱到了结句。
      葵娘子倒下时同样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残存的知觉似乎感到阿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但最后只有匆忙的脚步声。她感到零余的花瓣离开她的肌肤向上飘,飘进了风中。要去哪儿呢?她想。它们自由了。有一片在飞走前绕着她盘旋了几圈,像道别,抑或是召唤。
      她又唱了起来,那是一首歌新的开头: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血缓缓浸过耳膜,那么暖,那么安静,正如鼠姑的舔舐。

      范十郎跌跌撞撞拨开枝叶,步履踉跄,早已失了先前的飘逸。他奋力施展风露化身,想散去形体,轮廓却变得无比沉重,连几根草都能绊住它。那渊默的韵律仍颠荡着,他不辨南北,心脏在肋骨间乱撞,急欲变作鸟鼓翼而去。
      阿姊并无一刻想取他性命。
      她的“空阙遗声”已深入他经脉百骸,若立即停下来慢慢从头捋顺,未尝不能化除;若一意前行,身法越快,脉象越是大乱,最终血气逆突,武功尽废。
      范十郎满目赤红,心知这内伤并非须臾可解,就此止步,定赶不上今夜的决战了。她懂什么?好容易有个机会闪过,却又是他追不上的电光。鬓发缠磨,汗湿红巾,每次他面无表情地宽衣解带,说服自己沉陷在那些秘事,醒后又为此深深地羞耻。脚下不禁快了些,心脏猛一挣,如从血海中跃出。果真成了废人,以这身子,下场怕是连死都不如。
      可是……
      可是。
      身体不支倒地,他喘息着,看见前方月华敞亮。
      那是个衣衫比月亮还白的人,缓缓走来。
      范十郎挣扎道:“……公山先生!”
      他喜出望外,拼命去抓来人衣摆,公山不寐只是在数步之外站定,并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范十郎以膝肘支撑爬行:“求先生出手……救小人一命。”见公山不寐无动于衷,又哀求道,“若不肯垂怜,能否速去告知辛大人……那……那中贵赐下之物,已被辰老调换……”
      他终于抱上了对方双足,好像那仅仅是一块磐石。
      范十郎忽软作绕指柔红,攀膝而上,几乎偎进公山不寐怀里:“先生可愿……带我面见中贵?”
      他媚术尽出,口呵兰气,眼波如烟婉转,顾盼间勾出千娇百态,下一刻却都凝在了脸上。几道银弦绕住玉颈,再一亮,这颗绝色的头颅已取了下来。范十郎柳目圆睁,满是惊愕,到死也不明白公山不寐为什么要杀他。
      公山不寐看着他沾满泥土的脸,目光终于有了丝波动,不是垂怜,也并非讽意。
      猫弓着背直叫。
      他转身望向鼠姑,笑了笑。一切重归平静。
      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迹象证明方才发生过什么。那是几滴血,从范十郎脖颈溅出,他没有避开。猩红血珠沿着公山不寐眼角一路往下,途经他苍白的脸庞,滴在白衣上,像是谁用刀,替一个天生不会哭泣的人划下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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