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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时节忽复易 ...

  •   众人听得说尔朱荣,有怫然,有惊惧,有切齿,有嗤之以鼻,但随着“羯磨主”三个字,声息骤如雨歇,寸阴恍若倒转至老丐开口之前,被生生掐住,点滴也无法流动。
      却听一个声音泼剌剌叱道:“老乞丐好啰唣,让不让人做生意?给我撵出去!”
      那厨娘掀开布帘,将两碗豚皮饼和另几碗面线用个大笸箩一并托上来。她生得健硕白胖,比店伙还高一个肩,趁食客聆听老丐这会儿,已将积压的单子三下五除二做完,端的神速。青萍笑得愈发止不住,厨娘着恼:“小丫头笑什么?”青萍道:“我笑你方才忙,老伯来刚好救急,现在你忙完了,反嫌弃人家,要赶人走,哪有这道理。”
      厨娘勾着眉啧道:“小小年纪眼光倒辛辣。”话虽如此,里边翻不了桌,外边忙着打尖赶船的客人便进不来,附近更是连个树荫也没有,眼看又起口角纷争。店伙明见老丐露了那手崩碎铜钱的绝艺,也只得壮着胆子请他移步。支支吾吾时,角落一个少年忽道:“这点阿堵物,可使那位老先生见容?”正是老丐进来时率先起身布施的少年,十五六岁,束发学作儒生模样,袖中拿出一铤黄澄澄的金饼。
      店伙兀自眼花着,厨娘已惊呼一声捧过来,放银牙里印了一口。如今遍地兴铸佛像,铜料紧缺,流通的都是些轻劣币甚至铁钱,像天监五铢这种肉好周郭的足秤铜钱已是罕有,至于大宗交易皆用谷米绢帛,十个人里有九个摸不着也见不到黄白之物。那少年虽面庞丰润,不像寒门子弟,可谁想信手掏出来这块金铤,别说抵今日一天的营生,盘下整家铺面都绰绰有余了。厨娘喜眉笑眼,赶紧招呼另几个伙计打包现成胡饼寒具,卖的卖送的送,外边安抚下来,里边端茶倒水大献殷勤,自不在话下。女公子以扇掩唇道:“这小郎君穿着老成,一出手方见稚气。”语中含笑,是悄悄说给身边青萍的,不少人都听得分明。
      老丐也不言谢,哼了声道:“小子可是北人?听你说话酸不溜丢,倒学得两分豪侠模样。”少年确是一口纯正洛阳雅音,坐在一众南朝客旅当中,顿时有些局促。不知谁拍桌叫道:“怎么,独独北胡才有豪侠,欺我江南无人吗?”
      老丐冷冷道:“南武林人没几个,士倒多得很。上有王、袁、郗、庾这等巨室之士,下有临川小悲回堂这等白屋之士,更别提定舆门嫡庶两派,芸芸济济,俱是天下名士。但说到豪侠之士,这些拢共都算上,谁堪与白狼十子相比?”
      满座哑然,一个挎金刀的疤面壮汉惊呼:“——白狼十子!”
      若说三十年来武林只举出一人,谁不称一声白狼山人;其膝下有诸胡弟子十名,修为皆震古烁今,直令天地晦盲、风云惨变。当年石虎屠戮中原,暴行罄竹难书,后来汉人冉闵复仇,又大举杀胡,将羯人几近族灭。白狼山人以为殷鉴,令弟子终生不得执凶刃,不得杀生,不得坐视良善将死,心中时存仁侠之念。尽管是胡人,在汉人的那半壁江湖中,闻白狼十子而变色,并非全因为其武功卓绝,更有十足钦佩和一分惭怍。可眼前这几个字掷下,竟像豁开一张巨口将回响纷纷夺噬了去,除刚才金刀客那声,只有僵直的缄默,如磐石高悬堂上。
      绢扇轻击手掌,女公子笑道:“老伯差矣,听说白狼山人谢世,羯磨主在其灵前长跪七夜,自请逐出师门,此后天下便只白狼九子了。”
      金刀客喃喃道:“是有这传言,可你……你……”女公子抢白:“‘炙阳刀’郭熠,陇西关河会十三把刀的老九,你们庞会首当年在尔朱荣麾下威风得紧,怎么,树倒猢狲散了?我虽南人,凑巧知道你们一两件北事。实不相瞒,要说对羯磨主的景仰,在下比诸位都多些。”她环视座中,嫣然顾盼,恰又收束在一袭衣冠里,不少人想起当年击撼寰宇的那道身影,同是男子衣装,英姿勃发,“——以她旁睨下世,怎会容许自己与他人并论?”
      老丐嘿嘿笑了两声,听着却殊无笑意:“姑娘易钗而弁,为行走江湖方便也就罢了,大可不必叶公好龙。”他不知真盲假盲,但布条蒙眼,听言语作态就知道这女子是乔装打扮,不少人暗暗敬服。“羯磨主是因为自幼修炼白狼山至阳内功,才女身男相,”盲杖在地上顿了顿,“而当年背离同道……多半也另有内情。”女公子粲然不语,似乎专等这番话良久,静候他说下去。
      “羯磨主早在与西灝王元婴一战前便成名,后来销声匿迹十余年,人皆以为身故。纵使她触逆门规,亲手诛杀元婴,那些年里白狼山始终是十子,从未有九子之说。直到数年前,大明灭手忽然重现北朝,尤胜于往,而更惊世骇俗的,是她一身浩然真气。”
      金刀客郭熠嗫嚅道:“……风……风霜骨相……”老丐摇头:“风霜骨相铸成,形不拘,身不灭,可到底是硬功一属。据得见羯磨主出手的人说,她真气磅礴莫御,却深怀蕴藉,犹如不竭之府,风动云开,皆可成气。这俨然已非白狼山人亲传,而是别派武功。”
      一人戏谑道:“北白狼,南定舆,不是白狼山武功,难道是和定舆门偷学的不成?”
      他同伴也一齐哄笑,却恁地古怪,笑声明明在喉间,就像端来的碗碟一样,怎么也挨不了桌,落不下地。有人顿生警觉,按剑道:“谁?”这一喝与剑鞘铿鸣同被收去,空空如也,人满为患的店中突然只剩一双箸、一只匙在碗里搅动的声音。
      那执箸匙者知文达礼,声音自是极轻,此时听来却如雷在侧。“青萍,这些你吃。”
      吕荻自己也换了身寻常衣服,没有戴平日的古楚长冠,只束了髻,用白纻遮盖义眼,因难免要露出双手,便补上破损的皮肤,又用漆纱手套笼住。他正另取了只小碗,将那碗素的豚皮饼分出少许来,余下没动的推到青萍跟前。青萍起先还努力去听故事,听得不知就里,老大无趣,把髓饼脆边嚼得咯吱响,忽见全场肃静,一众目光攒射过来,不由问他:“我吃东西大声了?”
      吕荻道:“你说话声有些大了。”眼也不抬,“但不妨事。”青萍悄悄嘟囔:“可是好不自在啊。”吕荻道:“是这样。别人见你稍不同些,便要你不自在,如此他们才自在。”
      周围性躁的早按捺不住,可眼下明知是此人作祟,众人却纷纷被点了哑穴般,唯有冷汗涔涔直下。耳中倏震,却是那盲杖叩地,初听闷钝,再听竟一声比一声洪亮,如霜钟破雾传来,笼罩此间的静寂愈来愈薄,薄至春冰一线,骤然消解。
      老丐徐徐道:“久闻定舆门生徒遍布天下,今日领教了。”吕荻不动声色,自斟了杯茶,又听他话锋一转,“北武林盟主元无事,拓跋宗室,照样位列定舆门中耆宿;百十年来,纵是别派高人、名家才俊,但凡诚心求学,皆可以‘客卿’身份寓居门下,互通有无,本不为奇。”
      有人道:“莫非羯磨主是做了定舆门的客卿?”“那自然要与同袍割席了,不然传出去,白狼山岂不平白矮人家一头?”喧笑顿起,各人为一抒刚才的憋闷气,笑得格外痛快,只有给厨娘金子的少年正襟危坐,听着入了神。
      老丐摇了摇头,谁也看不见他麻布后的双眼,是空洞无物,还是浓云弥漫。“……羯磨主为秀容尔朱长女,却与胞弟不相为谋。这些年尔朱荣位极人臣,何等煊赫,九门六派十二会纷纷弃元无事的‘承明庐’而去,投靠其麾下,偌大北朝仅有白狼山与之抗衡。羯磨主虽离开师门,也断不肯为其弟效命。然后……然后便是河阴之变。”郭熠“啊”了一声,颊上伤疤如长虫耸动,在场南人见他一个魁伟大汉露出这般惧色,可以想见当时惨烈。
      “尔朱荣以‘天莽宿龙功’制住群雄死穴,迫其听令,将幼帝、太后、宗亲百官、忠臣良将,数千人屠戮殆尽……被他那魔功种下,一旦发作,就同行尸走肉任由摆布。单凭秀容川的契胡精骑,要杀这些人何异于吹灰,如此大费周章,招揽江湖豪杰制为傀儡,便是要拔除白狼山这根心头之刺。乾坤倒悬,白狼十子焉能不救?此番绝境,又怎能不杀一人,全身而退?九曲黄河尽染,不光是满朝公卿之血。整个北武林那一天死伤泰半,都死在名震天下的义侠手上,白狼山的操守志节,自此毁于一旦。”
      郭熠猛抓住脸庞,青筋颤抖不止。他不过是个抬旗掠阵的小角色,自没机会见识传闻中的魔功,可他的结义大哥,陇西第一大会的会首“影落沧溟”庞鲲,北武林刀客里独占鳌头,那日不知怎么也和众掌门帮主一样,成了目眦赤红、见人便杀的鬼怪。血肉横飞,断肢遍地,无间阿毗地狱莫过于此。
      大哥在眼前四分五裂。烈风才卷过他,便留下了这道将脸撕成两半的血槽。郭熠动弹不得,几近晕厥。他只依稀看到一个人站在尸山之巅,一足微跛,倾斜的身躯宛如丘峦陵迟,仍可见器宇轩昂。那人没有杀他,径自向天长笑,笑声中无尽萧疏戛然而止,却是一掌落在自己顶门上。
      这是那天死的最后一个人。再后来,只有哀鸿与群鸦。
      “白狼十子究竟怎样了?”某个初涉江湖的愣小子问道。没人回答。老丐蒙在布下的双眼久久朝着远方:“……共赴国难,同捐生死。除羯磨主不在,其余九人皆力战而亡。最负侠名的霍臻霍昭武,见兄弟尽绝,自己更手造杀业无数,仍救不了一人,大笑三声,自盖天灵。多少年风云啸咤,到底是风流云散了。”
      那女公子抚着扇骨:“听老伯这番讲述,倒像身临其境一般。”郭熠道:“莫非你……你当日也……”女公子笑道:“在下固然无缘亲见,可老伯此言也有些疑处。白狼山不乏智士,即便尔朱荣布下天罗地网,以檀丹品之奇谋、贺兰别鹿之缜密,岂无良计可施?十子武功均登峰造极,纵与整个北武林力抗,又怎会眼看满朝血洗,至死也救不出一人?老伯说得慷慨激昂,却好似避实就虚,把何等英雄豪杰说成了易与之辈。”
      老丐淡淡道:“自此以后,江湖中再无白狼十子,却是事实。”
      悬在各人心中的那块磐石终于落下,尘埃溅起,鸦雀无声。再多欲言又止,被一语道破,也只剩众所周知的结局。白狼十子的归宿,这两年众说纷纭,但关于那位大欲得偿、不可一世的太原王,谁听到的都八九不离十:永安三年九月,被尔朱荣一手扶为魏帝的女婿元子攸,以皇后诞下龙子为名,召岳丈进宫,用藏在膝头的一把刀取下了他首级。尽管距今才七个月,却已恍若隔世。荣乐遽几何,促如朝露期。
      “不对,”又有人道,“尔朱荣魔功盖世,要死于千军万马倒罢了,怎会死在那弱不禁风的魏帝小儿手中?”众人纷纷附和,可当日深宫重帷内的情景,谁也无从定论。老丐不置可否,只反问道:“是啊……怎会?”那发问之人忽一拍额,颤声道:“……羯……羯磨主!”
      郭熠同行一名黄髯碧眼的刀客道:“老伯可知后来羯磨主的下落?”他是鲜卑胡人,深沉持重,听到现在才开口出言。老丐缓缓摇头,转向店外。只见人来人往,舟流不息,俱没入江雾茫茫,一块古旧碑石冷落在岸边,刻着“乌江渡”三个篆字。
      女公子插道:“这老伯尽讲些陈谷子烂芝麻,紧要处又故弄玄虚,你问他实在的,想必答不上来。”她对老丐颇不以为然,存心要与他争辩,“老伯倒不如明言,天下第一人究竟是谁?”众人这才省悟,老丐一开始说要讲天下第一人的故事,却似乎是说白狼山,是说尔朱荣,又似乎说的是另有其人,抑或什么也没说。老丐面向乌江渡的碑石,头也不回,冷冷道:“此地说的天下第一人,自然是西楚霸王项羽了,还能有谁?”
      这一语掷出千层浪,有人顿开茅塞,醍醐灌顶,有人大失所望,笑骂其故作高深以哗众,还有些默默不语,往老丐碗里放钱,两只碗内顷刻堆叠如山。女公子在扇面后吁出一口气,略有憾色。那一直聚精会神的少年儒生还意犹未尽,此时才反应过来,拱手想攀谈,老丐不搭理他,喝干店伙递上的一碗清水,举步朝外走去。少年急唤:“老先生,老先生!”揽裾穷追不舍。
      青萍见人各自散了,肘尖往旁边捅了捅:“吕荻。”
      吕荻始终静听着,没再多说一个字,但双眉仿佛庭兰结霜,愈听愈沉紧,半杯残茶在手中縠纹暗生。直到女公子也告辞离席,方才聚众的走得七七八八,又有新的食客涌入,他轻轻道:“咱们跟上去。”青萍也小声:“谁?那位阿姊吗?”
      “跟着说故事的老人。”

      老丐飘然绝尘,要追踪并不容易,可只要循着那少年儒生粗浅的足迹,便省事许多。足迹匆忙杂沓,一连迭拐向西边,竟是又转回了乌江县郊,在一处林荫空地分外淆乱,兜了好几大圈子,显然被跟随之人终于不耐,将其甩脱。吕荻将手指按在足印中心,手并无触觉,却像遥相应和什么,叩出发丝般细微的颤动。他聆听片刻,起身寻去。
      县郊多断壁残垣,是过去历阳郡旧址。南北频频交战,临江郡县几易其置,被兵燹摧毁的废墟如同白骨弃于荒野。远远听得废墟中有声音,原是些贫男病妇、孤寒乞儿,想来白天在县城辛苦挣命,夜里借几间破屋安身。一人端着两碗钱,正是老丐,只见他随手一拃便是一叠,递给各人,每拃铜钱都等量无差,转眼碗内不留分文。有人追在后边感谢,老丐健步如飞,扶着盲杖无碍一般,径直穿巷而去了。
      陋巷被几堵坍墙夹着,逼仄中别有孤旷。老丐面前已无路。一束山栀探过断墙,似从人间之上垂眸,想看一眼堪忍世界,乍然风起,雪瓣毫无征兆地零落尘泥。
      “尊驾穷追不舍,莫不是还想赏老儿几个钱花?”
      吕荻缓步走出。“身法驽钝,全仗前辈有意引导,就不必揶揄在下了。”
      老丐哼了一声:“如今你金石之体,轻功自不比当年。以鸿钧游气全盛时,穷极碧落,又何用斯须?”吕荻哂道:“前辈是怪罪我浸淫左道,荒废了恩师教诲。”老丐道:“苏狐禅随先太子而去,他一脉就此断绝。你若不入左道,门主便该你当仁不让。三百年定舆门,不想凋零至此,嫡派竟无一人为继。嘿嘿,可笑啊可笑!风流云散,岂独江北?”
      他面壁而立,笑得双肩急耸,如巉岩危然欲坠。吕荻也笑起来,那只炯亮的眼眸洞若观火:“嫡派虽无人,庶派仍济济多士。‘云鸿六奇’既在,说什么大厦将颠呢,俞师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时节忽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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