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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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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文前的背景:
政和元年春,“宦官王爷”童贯奉命出使辽国以贺天祚帝之生辰。回京途中,听闻出身燕云的辽国光禄卿马植献计,劝诫大宋收复故土。童贯心中窃喜,妄想以此邀功,于是,嘱咐马植暂留辽国,见机行事。
三年之后,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因为不满辽国统治者的压榨,于白山黑水间起兵反辽。几年之内,其金戈铁马所向披靡,凌厉的攻势令日暮西山的辽国溃不成军。马植认为时机已到,南下叛逃至汴京,得徽宗亲见。朝堂之上,一番动人说辞使得汴京君臣们怦然心动。收复燕云十六州不仅是消除中原腹心之患的赫赫武功,更是解救宋氏子民于水火之中的壮举。欣喜不已的赵佶并未深思熟虑燕云故地的民情地俗,即赐马植国姓,改名赵良嗣,封秘书丞。雄心勃勃发誓在本朝做成此事。
其后,大宋君臣被想象中虚幻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冒失地作出与辽国背盟之决定。
重和元年,宋遣使者渡海至金国谋求结盟。两年后,又遣特使赵良嗣再次前往金国,商议南北夹击灭辽大事。经过讨价还价,宋金签定了合约,即为“海上之盟”。
宣和四年早春,十五万宋军浩浩荡荡踏上征程,却被穷途末路的辽军屡次击败。为逃避兵败罪责的总领兵童贯秘密派遣使者连夜赶往金营,请求出兵燕京。此年冬,金军一举攻下燕京,逼迫赵佶增加百万贯“代税钱”以抵“赎回”燕云的财货,徽宗无奈应承。此时,一早决定南侵的金军已将被汴京文武官员视为异己的燕云宋民编入自己南下的军队。而大宋在约定中对金国多次拖欠,屡屡爽约,亦给了金军侵宋的最好借口。面对滚滚而来的铁骑,拥兵自重的燕云守城降将郭药师再次临阵背叛,成为金军攻宋的先锋军。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大宋都城东京汴梁被金军攻破。次年,金人挟徽、钦二宗北上,史称“靖康之耻”。
而故事,即是发生在这样一个既充斥着背叛、征战、杀戮,又充满着勇气与希望的时代……
拜 将 台
一路苦战,豪情潇洒,雨幕寒霜,笑傲天下。
心在江山,任凭风吹雨打。驰骋万里,雄心无挂。
过关涉险,群雄争霸,乘风破浪,英姿勃发。
沧海桑田,擦亮长矛盔甲。长空舞剑,千古神话。
堂堂七尺男儿似雄鹰展翅,怒吼天地悠悠。
不怕雪盖冰封骄阳似火,谁说壮志难酬?
人世间青山绿水爱恨情仇,化作一坛浊酒。
笑看兴亡红尘海阔天空,纵然斩断私仇。
霸气身前,荡然身后,铮铮男儿无忧。
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无谓天长地久。
宿命不被,鬼神左右,长江毕竟东流。
宏图天下,山水大地,只在脚下逗留。
矗立在北风凛冽中挥袖,
远处旗风猎猎,雄兵百万,何等风流!
--------选自“英雄”摘为题记
楔 子
夜,深。
风,急。
墨黑苍穹之上,淡白的星光已升起。
草原尽头,黄龙府高大坚固的城垣浸没在这片暗夜之中。凝重静默,仿似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沉睡巨龙。
数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跃上西北面的城墙,猫腰躲入凹处阴影里。
片刻,兵分两路,一往城中,一往城南,各自掠远。
薄云遮月,隐去了他们迅疾如鬼魅般的身影。
呼啸风声,亦吹走了他们无意间留下的轻微声响。
高高城墙之上,守卫的辽兵将头抵在膝上,犹自睡的香甜,浑然不知已经有人潜入了城中。
夜,更深。
风声呜咽,压抑如箫音低回。
蓦然,从城南的某处地方蹿起一簇火苗。
顷刻之间,风助火势,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半边天。
府城内,喧哗声起,驻城的守军们从睡梦中被惊醒。
一个个顾不上穿衣,提着装满了水的桶盆,乱成一团地赶赴存放粮草杂货的南库房救火。
明火灭,残烟腾。
适才消失了的数个人影在飘荡满城的烟雾中原路返回,先后跃下城墙,急奔出一里开外,才在旷野中减缓了脚步,用低沉的哨声唤出隐藏在树丛后面的马匹。
“我们…”略显青涩的少年声音堪堪说出两个字,就被旁边的人捂住嘴,没了下文。
夜色之中,有人拍上少年肩头,仿佛在告诫着他,现今仍未脱离险境,不可多言。
随后,那人回过头,再一次凝望身后巍峨耸立着的赭土城垣。
灿亮的眸中目光流转,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冷然。
指节分明、骨骼清朗的手里紧握住一卷薄薄的羊皮图册。
回想,城中主将耶律天远在得知失窃了这一份绘有黄龙府各处详尽标示的地图后满脸枭沉的表情,眼底那三分嘲讽亦变成了十分的志在必得。
唇角,不为人知地牵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草原风劲,青衫猎猎。
翻身跃上马背的颀长人影,双腿一夹马腹,与众人绝尘而去。
天边,启明星闪耀。
混沌的地平线下,一轮红日正在地底酝酿,很快就要喷薄而出。
天,终将破晓。
一
初秋的草原。
风起时,青青绿草,仿如碧色的湖水般翻滚涌动。
此刻,天将暗。
知暑渐退,夜慢慢地长了起来。
近夜时分的荒原边缘,空气之中饱含着沁凉的水气,令远途而来的旅人身上顿时感觉多了些许凉意。
戚少商取下系于腰间的皮囊,拧开,将嘴对准壶口,仰头。
半皮囊烧刀子倾倒入口,顺着咽喉滑落,立即从腹内腾起浓浓的暖意,一扫路途艰辛。
茫茫草原上的风,吹起他额前因为赶路而散乱的头发,随后打着旋离去。
长舒一口气,戚少商在迎面而至的风中抹去了嘴角的酒渍。
远天,风卷云舒。
灰墨色的苍穹之上,大火星带着明红色的光亮从西天缓落,恍似一道流火。
如血般艳丽的颜色,不禁让戚少商看得有些痴。
突然,身下坐骑一声长嘶,仿佛在催促背上的人及时赶路。
戚少商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笑意,执手抚向马儿的颈脖,摸了摸这匹从汴京一路风尘伴他而来的良驹好马。
全身无一杂色的黑色骏驹回过头,蹭蹭戚少商仍在轻柔抚弄着它的手,长睫忽闪。
戚少商起了玩笑的心思,用手中拿着的皮酒囊子碰触马嘴,笑道:“你不会嫌赶路辛苦,也想喝这一口烧刀子吧?”
黑马似乎是听出了戚少商话中调侃的意思,猛然两只前蹄一跃而起,紧跟着整个马身子都立了起来。
戚少商不禁一惊,立马伏低身子,将缰绳拉紧。
“喂!!”戚少商没好气地对黑马喊了声,随后也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一句:“真是和你的主人一个脾气…”
无心的话,才一出口立即随风飘散。
话音未落,说话的人眼神已是一黯。
自嘲地笑了笑,戚少商轻叹着又拍拍黑马的脖子。
抬头,眺望远处的旷野上层层翻滚着的碧草。
无边无垠的熟悉青色,在暮霭之下迷了人的双眼。
从怀中取出半片残笺,在风中展开。
黯淡的天光照下来,笺上画中的人,略显模糊的一双眉,一对眼,弯曲在额角的墨发,无一不是戚少商记忆里清晰的模样。
听拿此物来给戚少商的无情说起过,此画来自北地。
画像上的人据称是铁离部的“撒兰纳”,在部族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契丹语里撒兰纳亦唤作“天之月”,是北地各部族中像天边冷月般不易接近的人物。
戚少商当时无法相信,这会是一年之前失去踪迹的顾惜朝。
然而,绘画此图的人笔法虽然不甚精致,可是,还有谁能够有这样清冷的神情?还有谁能够令他只看一眼,就有血向头涌般鲜明灼热的感觉?
冰与火的再次煎熬,仿似金銮殿一役之后难以言明的心情。
那个浑身浴血,怀抱挚爱蹒跚离去的背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却死死撑着走了半里路。
戚少商记得当时的自己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
眼前是这个让他无论清醒时抑或睡梦中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人,脑中不断盘旋着的,却是这人用或带着笑意、或满含不甘的清隽声音说过的所有言语。
不愿再去回想,只是知音二字就像是一道魔咒,困住的,究竟是不是人的心!
他,似乎是这世上最有资格杀顾惜朝的人,却不知为何缘故选择救下了他,安置在杭州东郡。
半年之后,那个人带着心口后背新愈的疤痕悄然消失。
又一年之后,一纸残笺,还是轻易就激起了戚少商自诩已经放下了过往的心思,不再平静似水。
在混合着青草香气的风中闭上眼,低头,再睁开,戚少商深邃的眼里清朗如昔。
曾几何时,他戚少商几乎快要忘记了跃马江湖的豪情和寄情风刀剑雨中的洒脱。
铁手的归来,让戚少商终于得以卸下一直桎梏着自己的重担。
无情给他的画像,亦让他坚定了这一趟北地之行,不再仅仅是诸葛神侯的意思,更是自己的坚持。
现今的宋辽,彼此之间的关系维系在一条随时都可能断裂的细绳之上,诡异莫测,令人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而在那一大片浩瀚无垠的北方土地上,除了独霸草原的大辽之外,女真、赫哲、锡伯等其它部族,早已不堪忍受其长期的压榨和掠夺。
不时传至汴京的消息里,亦总是会有几份地方官员呈给朝廷的密报,说起草原各部,明里对耶律皇族仍旧毕恭毕敬,暗地里已是波澜汹涌,隐忍多时,只待天时地利人和,即会一触即发取而代之。
朝廷早已经吩咐六扇门,暗中密切关注这些地方上部族的近况。
想必神侯也一定明了,唯有他,戚少商,这个暂时没有“身份”的江湖人,又是熟知朝中大小事、曾经的衙门中人,才是此次暗探北地各部族最适合的人选,所以才会默许他退出六扇门。
从京城急赶至这北地草原,沿途无暇顾及其它,唯有在稍作歇息时偶尔看着画像,戚少商才会想起帮顾惜朝疗伤时,曾经居住在江南凤凰山麓中宁静的日子。
可是,他知道。
顾惜朝即便是败了,即便是一无所有,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亦不会一生甘于过如此这般平静的生活。
所以,此行存有的一点私心无可否认,他只是想查明白一件事。
这般多事之秋,杳无音讯的顾惜朝,为何就偏偏这么巧合的到了北地?
天色愈发的暗淡。
戚少商藏起残笺,收回心神,遥望自己要去的方向,催马急行。
策马奔驰了没多久,目力所及之处,天边腾起一片火红,在本应该沉寂黑暗的空中妖异地闪亮。
戚少商双眉一蹙,顿感事情的不太寻常。
急驰不出半里,他已然明白,夜空中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起了整片的火烧云。
数十步开外,扎驻在草原之上的十几座毡帐,几乎无一幸免地被通红的大火焚烧着。
浓幂的烟顺着明亮的火光升上半空,最终隐没在了墨黑的苍穹深处。
戚少商悄然驱马上前,待看清地面的情景时,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被火光映红了的地面,丛草之间,近百十来头畜羊的尸体遍地横陈。
马匹站立着的地方,没及马蹄的杂乱草尖上沾满了一颗颗彤明的血珠子,正不断地往下滴落。
放眼望去,每一头羊都被剥去了皮。
去皮的手法极其野蛮和残忍,以至于死去的羊身上血淋淋的筋肉,根根凸现。
浓郁的血腥味令戚少商的呼吸一滞,眉头为这不寻常的事情再次蹙拢。
抬头望,不远处,在残留下的唯一一座毡帐前面,似乎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声响。
再顾不上看一眼满地蓄羊的尸体,戚少商从马背上跃下,用手轻抚了坐骑的颈脖。
黑马颇有灵性,即刻放慢脚步,安静地随着他走近毡帐,隐藏其后。
一眼望去,几个少年蜷缩在毡帐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唯有一人,挺直背脊伫立在正前方。
周围,十几骑辽军的人马默契无间地围了上去,把那个站着的少年团团困住在马群的中央。
骑在马上的辽兵一个个毫不掩饰他们脸上戏昵的表情,利用身下坐骑的迂回来去,故意用马身子去撞击少年,却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拉缰绳让马离开。
仿似这个瘦弱的少年,就像是供他们耍玩的猎物。
如此多次反复,被戏耍的少年疲于躲避,跌倒滚爬的身上已经沾满了芒草。
夜色暗沉,戚少商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只能看个大致的轮廓。
然而仅仅只是一瞥,那少年眼中倔强的神情还是深深地印在了戚少商的眼里。
这眼神就像一个人。
那个人,也总是这般,把满腹的不甘心隐藏在扬起的眉梢眼角里,令人动容。
戚少商沉下眼色,冷冷地望着十数骑辽兵的动向。
他们玩乐般的狂笑声像是没有停歇的意思,响彻了整个清朗夜幕下宁静的草原。
少年双手紧握贴近胸前,一边转动着身子险险避过每一次对他的戏耍,一边时刻警惕地看着四周围每一个敌人。
突然,一个辽兵像是玩腻了这样的把戏,踱马过去,举起马鞭就往少年的头脸挥下。
自卫的本能促使少年抬手遮挡。
就在瞬间,隐藏在少年掌心里的一点银光闪过,辽兵的马鞭即刻断成了两截。
马上的辽兵顿感手上一阵炽热,低头查看,赫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被利刃割开。
细长的伤口很深,鲜血渗出来,染红了他整个掌心。
风,从草尖刮过,带起一片瑟瑟之声。
喧闹的场面忽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想到会发生如此的变故。
少年亦没有想到手中的匕首会这般锋利,自己本能之下的抵挡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一击而中。
只是短暂的欣喜之后,他立刻想到,接下来可能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在愈来愈冷的风中,少年不再把匕首藏在掌心内,而是用双手死死握紧了它的柄再一次挡在胸前。
果然,片刻呆滞过后,受伤的辽兵即刻阴沉了脸色,一把抽出马鞍边悬挂着的佩刀,举起,就向立于马下的少年劈去。
刀光炫亮,刺疼了少年仰头看的双眼。危急时刻,他的手却像是僵在了胸前,难以伸开。
在眼眸绝望地闭上的一刹那,不知从何方,凌空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量击打在少年的手臂上。
少年顿感自己执握匕首的那只手臂一震,不受控制地举起,迎向了向他挥刀的辽兵。
周围似乎变得更为安静,连风声都轻微了许多。
刀锋入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内。
少年睁开眼,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匕首居然不偏不倚地捅入了那个挥刀辽兵的小腹,而那柄炫亮的刀,离他的颈脖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震惊之余,他慌乱地生生将匕首猛然拔出。
即刻,敌人温热的鲜血四散溅开,一点两点模糊了他的眼眸。
受伤的辽兵一声哀嚎,抱腹翻身下马,摔落在草地上。
少年目瞪口呆地举起自己一直轻颤着的手,只有沾血的匕首还是死死地握在掌心里。
不容他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倒地受伤的辽兵已经令围观的众多兵士们明白过来。
十几个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怒吼着向少年扑去。
马嘶人吼。
马蹄扬起的芒草漫天飞舞。
危急之时,千钧一刻。
扑涌而来的辽兵身下,匹匹坐骑忽然相继绊倒在地,好像每一匹马的腿上都受到了重击,软下去就站不起来。
没有摔马的辽兵,手中的刀也会莫名其妙地跌落。
剩下的一些人,被圈中的少年用毫无章法的乱挥乱踢逼得居然近不了他的身。
众人惊异。
然而最诧异的还是歪歪斜斜、不停地在手舞足蹈着的少年。
每一次他要跌倒,总是会有一股力量令他站起来;而每一次有刀光逼近,亦总是会有一股力量助他挥匕首挡开攻击。
少年不知这股力量究竟来自何处,可是,他似乎明白了一件事,他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和同伴不死。
脸上慢慢展开一丝满怀着希望的笑容,少年放松身体,任由这股力量带动着他旋身、飞踢、挥刀、出拳。
状况百出的辽兵渐渐察觉出事态的不同寻常,却又不明就里,奈何不得。
眼看,少年越战越勇,进攻的辽兵开始急躁起来。
萧瑟夜风,带着草原夜晚特有的沁凉和苍茫,迂回在打斗不休的人群中间。
隐隐能够感觉得到,不时地从一个方向隔空射来一道道劲力,或击在少年臂上,或打在他交错踏步的腿间。
每一次劲风袭来,亦都像是算准了辽兵挥刀的瞬息,令少年正好可以做出避让的动作。
戚少商面前的毡帐,一旁固定用的几缕芒草麻绳,已然被他的内力催得笔直。
这一招凭空助力,其实戚少商并不常使。
然而此际,他隐在毡帐的背后,掌中内力不断递运往前,就是想暗中帮助这个倔强的少年抵挡辽兵的袭击。
远远看到少年脸上的表情,由不安到镇定,然后于倔强之中流露出一丝欣喜。
再看围着他的辽兵一时之间亦近不了他的身边,戚少商不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看得出来,这个少年似乎学过一些中原的武功。
筋骨通透,举手投足反应敏捷,因而才能配合着他的劲力,做出击退敌人的招式。
少年独自一人面对那些辽兵时,那样决然、没有退路的神情,分毫不差地落入戚少商眼里,不由令他心中悸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险难而不轻言放弃。
有多少时日,戚少商再也没有在其他人眼中,看到过这般熟悉的神情。
然而,却在这样一个弥漫着血腥味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小少年眼里,看到了曾经令他为之沉沦、为之忿恨亦为之倾倒的眼神。
夜,完全地暗沉下来。
四周焚烧着的火光亦渐渐熄灭。
黑夜之中,悄然有股不同于一般金戈的凌厉之气迅疾侵向少年。
几乎完全依着本能,戚少商心思未动,人已从帐后闪出,疾掠往前。
逆水寒反手出鞘跃然刺向暗袭而来的那股气息。
炫银的寒光仿佛银河泼下一道天水,层层缠住偷袭少年的尖刀。
拖着长条黑色乌钢链的犀利刀尖距离少年的颈脖不及半寸,倏然被逆水寒生生拖住,去势再亦无法向前。
戚少商就在同时,借着这一扯之力腾空而起,翻身跃至少年身边,想看清楚偷袭的是什么人。
乌钢链倏地缩入面前的黑暗之中,一人一骑从黯淡夜色里现身。
适才还在向少年挥刀的辽兵们,见到此人都迅速地往后退,静立在了一旁。
“只是回来拣些东西,没想到还能见着这么精彩的一幕。”
马上之人收回长链刀执在手中把玩,说话的语气充满着轻藐的意味。
少年一见此人,脸上表情忿恨,已经亟不可待地想冲上去。
戚少商一把将少年拖住护在身后,与马上之人对峙。
只有片刻,两人已将对方看了个清楚。
那人身上,明显华贵于簇拥在他身旁普通辽兵的穿着,让戚少商明白眼前的这个契丹人,在辽军中身份显然不低。
而马上之人,一边用手指轻抚刀背,一边看着戚少商那阴冷的神情,亦令戚少商厌恶地皱眉。
那般狠毒的眼神,就像他手中歹毒的武器。
就在刚才阻击他的一瞬间,戚少商清楚地看到他手中把玩着的乌钢链刀,尖端两侧铸有细密的倒刺。
这样的武器一旦沾上人身,缠拉之间必定扯皮带肉,可令受伤的人痛不欲生。
想必这个契丹人也一定看出了他身上穿着的并不是草原各部的衣饰,手中的长剑亦只有中原武人才使。
然而,敌不动我亦不动。
戚少商收起剑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月,升起。
有清冷如水的月光洒落,给苍莽草原镀上了一层银光。
轻轻浅浅的月色下,一骑奔马的足音在众人耳内响起。
及近,传来一声急唤:“海子!!”
戚少商身后的少年听到这声叫唤,惊喜地回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匹杂色骏马疾奔而至,在距离戚少商身后几步之遥嘶跃停下,马背上跳下来一个精壮小伙。
“萧哥!”少年转身奔回去几步,一头扑进小伙的怀里。
“海子!”被少年唤作萧哥的小伙一脸焦急,大手一揽抱住少年,朗声问道:“我看到这里火光冲天,发生什么事?”
海子回头望,小伙顺着他的目光,猛然抬头看到了斯然坐于马上的契丹人。
“耶律格!你又想干什么?”小伙质问。
戚少商此刻才知道,这个马上的契丹人竟然拥有大辽皇族的姓氏。
耶律格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转而眼色一沉,挥手,语气冰冷地吩咐四周围的辽兵:“我要这里所有的人一个不留!”
语音落,马蹄声起,十几骑辽兵人马重新整队,纷涌而来。耶律格手中的链刀亦猛然甩出,毫不留情地向戚少商招呼了过去。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蓦然现身,又出剑坏了他好事的人。
拦在马前的戚少商,利用眼角的余光,瞧见身旁的小伙已经一边护着少年们,一边挥舞起马鞭,游走于敌群之中。
看他不俗的身手,应付那些辽兵喽啰似是游刃有余。
于是,戚少商沉下心思,专心面对耶律格。
正式的交手堪堪才是第一击,戚少商就发现,这个耶律格手上的功夫似乎不弱。
当下神情一凛,掌中长剑迅疾往前刺出。
跃下马后的耶律格,手中使的乌钢链刀招式繁复,死死地缠卷上了逆水寒。
逆水寒的至刚与链刀的至柔,碰撞出点点火星。
链,其实不比鞭、绳更刚硬。
链,其实是一种极柔极难掌控的武器。
耶律格用至柔的武器来对付戚少商至刚的逆水寒,其实也算是一件很聪明的事情。
然而,戚少商的武功招式或许不注重行云流水般好看,但是每一招出手,却都极扎实,极有效,就像他深厚的内力,看着实在,用时称心。
数十个回合下来,交手对敌经验远在耶律格之上的戚少商愈战愈勇。
反观耶律格,内力几乎不济,动作渐渐露出了疲态。
又一记刀剑相击之后,耶律格猛感胸臆间气血翻腾,不禁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了几步。
看来,今日要战胜眼前这个异乡人断无可能。
抹去嘴角的血迹,耶律格适时地审视四周围被小伙鞭伤的十几辽兵亦是死伤过半,于是再不恋战,迅速翻身上马。
“走!”一声冷喝,仅剩的数骑辽兵即刻跟着他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戚少商撤剑,夜风舞乱了他一袭白色粗布衣衫。
背后响起小伙对少年的问话:“海子,是不是黄龙府的契丹人又来抢羊皮了?你们都没事吧?”
海子答道:“是他救了我们。”
随后,有脚步声靠近自己。
戚少商回头,望见那个壮小伙微笑着站立在他身后问道:“请问,是戚少商戚大哥吗?”
戚少商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他知道赫连春水放了一些宋兵在北地的各个部落里,看来,拐到这里来管闲事,只怕是和这个来接自己的铁离小伙在路上错过了。
看他大大方方的样子,想必部族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于是,戚少商亦点头回道:“赫连帐下的萧戈?”
壮小伙乐了,立刻舒展开眉眼,混合着宋人与游牧民族特色的笑脸,爽朗的个性在其眼神之中透露无疑。
萧戈抱拳行礼道:“我是。赫连将军命我在此前一里处迎戚大哥。我早早地一路过去没遇着你,还以为错过了。没想到原路返回时看到你救了我的同族!”
“你是说…他们也是铁离族人?”戚少商问道。
“是。他们都是铁离的孩子,在此游牧。”经过刚才的一场恶战,萧戈对与自己一起迎敌的戚少商心生好感,随即点头,拉过一边的少年,对戚少商说道:“这孩子叫海东青,我们都唤他海子。谢谢戚大哥救了他!”
戚少商直到此时,才真正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从墨黑苍穹上照下来的清冷月芒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不过十六、七的年岁,乌黑晶亮的眼眸子像是会在夜色下闪闪发光。
再转头看向从毡帐阴影里陆陆续续站起来的那些劫后余生的铁离少年们。
都是像海东青一般的年纪,被草原上的风吹红了的脸颊黑中带红,幽暗夜色掩不住他们尽管余惊未止,却始终灵活明亮的目光。
而这些少年的目光,此刻亦都在好奇地看着戚少商,这个救下了他们的异乡人。
海东青拉拉萧戈的手,问道:“萧哥,他是谁?”
萧戈回头看戚少商,介绍道:“这是戚大哥。本事很大哦!”
“本事大?!”海东青并不知道刚才凭空借力,助他退敌的正是戚少商,只是看到他把耶律格打跑了才不甘心地低喃一声道:“应该还是我们的撒兰纳本事大吧!”
撒兰纳!
戚少商听到少年言语中低喃出的这个名字,心思一动,脱口问道:“你们的撒兰纳是怎样的一个人?”
少年微扬起下巴,眼神忽然变得很戒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双眼眸此刻拥有的神情,在那么一瞬间,不禁令戚少商再一次动容。
低头发出叹息般的笑,戚少商声看着少年,突然走上前去擒住他的左肩,一拉后反手一推。
海子闷哼了一声,手一松,掌心里一直握着的匕首跌落在了草丛里。
一旁的萧戈起初一惊,待看明白戚少商的动作之后,忙不迭地只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居然没看出少年脱臼受了伤。
海东青紧抿起嘴角试着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臂,然后表情古怪地对戚少商嘟囔道:“就算你帮了我,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撒兰纳的事!”
萧戈急忙拉过少年道:“海东青!不得对戚大哥无礼。”
此时的戚少商却没有答话,只是将目光牢牢地盯住地面,眉蹙起,拧成一道。
一柄沾满血迹的匕首,以自己无比熟知的模样静静地躺在芒草丛中,令他遍体生寒。
迎风舞动的青碧芒草丛中,炫亮薄寒的刃,衬着上面已然冰冷的血痕愈加殷红。
戚少商拾起匕首。
在捏紧熟悉的木质刀柄的一刹那,腹部明明早已痊愈的细小伤口开始灼灼发烫,像是要迸裂般灸热疼痛起来。
曾经的曾经,这柄匕首,亦是被这样握在一只骨骼清隽修长的手里,毫不留情地捅入了他的小腹。
那一刻,心痛无以复加。
世上最赏识的知音,用一片小小的薄刃背叛了他全部的信任。
“这…是谁给你的?”紧压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戚少商抬头问海东青。
“撒兰纳。”少年清亮的回答已然不容戚少商再怀疑。
“真的是他!他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再一次问话出口,戚少商不禁佩服自己低沉的嗓音居然没有丝毫发颤。
海东青昂起头,说道:“撒兰纳说,我可以用它报仇!”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令戚少商的心,不自禁地再一次抽痛。
仇恨!
又见仇恨!
戚少商不甚明了这个小小的少年身上会有怎样深刻的仇恨,可是面对仇恨时,那种咬牙切齿,却又无奈难捱的感觉,自己是多么熟知!
血仇,不共戴天。
绵延千里,追杀的路上就是血流遍地,满目修罗场。
两年前的自己,眼中流动着的,或许唯有血红的复仇之欲。
然而,那个怀抱着死去心上人的蹒跚背影,那个玉石俱焚的绝望笑容,硬生生将自己复仇的欲望化为莫名的无奈。
如若当日,在满目缟素的灵堂之上,一剑结果了那个人,自己会不会就能痛快一些?
如若用穿胸一剑就可以结束一辈子的念想,自己会不会回过头去做?
只是,世间没有如果。
这渺无音讯的一年又数月,顾惜朝为何会选择落脚铁离?他,真的成为了铁离的撒兰纳?他,又究竟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干了些什么?
太多的问题想要那个人亲口说出答案。
原来,自己的心也会欺骗自己。
原来,自己的心中从未真正放下过他。
天上的残月,收敛起清冷的银光,旷野边缘渐渐明晰。
蓦然从草原深处传来数声啸音,三长两短,清远透亮,如苍鹰展翅冲天时般激越。
随后,隐隐可以看到啸声发出的地方急驰来十几骑人马。
戚少商收回心神,来不及把匕首还给海东青,就听到从萧戈口中亦响起的同样啸声。
立刻,那些人马之中,再次回应似地响起了几声。
萧戈听闻后笑了起来,向戚少商说道:“戚大哥,是铁离的勇士来了!”
奔马驰近。
戚少商迅速地扫视一圈,果然都是些黝黑皮肤中透着油红,个个肩宽背壮的草原儿女。
原本避在一旁的少年们呼喇一声都往前涌去。
当先的几骑,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从马上跃下,拥抱住扑上前去的这些迁赶羊群来此游牧的族中少年。
驻居地一片焦黑,满地血腥,在尚未燃尽的烟尘之中,族人却在欢喜团聚。
一番劫后余生的重逢,看得人心底不禁泛起丝丝酸楚。
戚少商收好逆水寒,独自眺望不远处的天穹。
虽未到黎明时分,然而清朗的天空,不似汴京城头所看到的天空一般令人压抑,反而像是可以使人看得更高,望得更远,悠远而壮阔。
这里距铁离城已然不远,只是不知为何,心底却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天光渐白,地平线上露出一缕曙光。
悬挂在帐顶的油灯里,澄明的灯油终于燃尽,轻嗤一声悄然熄灭。
又是一夜无眠无休,顾惜朝闭上酸胀的双眼,将头后仰,轻靠在帐壁上。
有淡淡的晨光投进来,泛白的脸色在朦胧而浅淡的光线里与四周粗粝的摆设形成鲜明的对比,却愈发显得他的肤色剔透而纯净。
倏然,一道凌厉的抽痛从他的掌心一闪而过,顾惜朝不自禁地捏紧五指。
手握成拳,静待刺痛渐缓平复,然后,才慢慢将拳头松开。
这么久了,在掌心中央的伤口早已痊愈,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四边棱形模样的疤痕和时不时的刺痛,永难消褪。
就像某些一直深埋心底的悔恨,不愿记得却会每夜入梦;不愿对人开口却能够从他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里寻到令自己暗自神伤的理由。
闭上了的眼,面前一片漆黑,恍惚之中,顾惜朝听到有人入帐的轻微脚步声。
“昨夜又没睡?”来人问道。
语气清淡平和,似乎已然习惯了他的夜不成寐。
眼眸睁开,顾惜朝看向来人微微点头。
来人走近,在一旁坐下,望着铺成在桌上的薄羊皮图册,问道:“在看这个?很难?”
叹息般的语气令顾惜朝听后反问道:“黄龙是辽国的重军之地,你说难不难?”
来人亦笑起来,道:“铁离的撒兰纳无所不能。”
顾惜朝知道他是在说之前自己带人潜入黄龙府取守备图的事,于是,冷哼道:“这句话是说你自己吗?”
来人的笑容一直没变,语气却变了,变得异常认真:“撒兰纳是我,也是你。难道你忘了?一年之前,我就已经丢弃了这个名讳。”
顾惜朝淡淡接口,道:“可是铁离族人一直崇敬的撒兰纳是你。”
“你错了,顾惜朝。经过了这一年,你还以为族人们不把你当成真正的撒兰纳吗?”撒兰纳继续笑,道:“你身上那七个永难消褪的疤痕,就是我们接纳你成为族人的明证。你亦是百年以来,唯一一个从头至尾完成我们铁离心祭的异族人。”
这句话,不禁令顾惜朝想起了那场生祭。
七枚骨钉,在人清醒的时候,一寸一寸敲进掌心、脚心、脐心、咽喉和心口。
没有一滴鲜血涌出来,却枚枚深可入骨。
如果不是因为他想再见一个人的意念比疼痛更强烈,那般连刮过身体的风都可以引起剧烈颤抖的刻骨疼痛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不想死!不能死!要活下去的愿望支撑着他完成了这场活生生的祭奠。
在他缓慢地走下祭台的那一刹,顾惜朝分明看到所有聚拢在他身边的铁离族人,那一双双眼里不可思议却又真心赞服的神情。
顾惜朝牵起唇角,仿似对往事不屑一顾地淡然一笑,看着撒兰纳说道:“你不用一再提醒,答应你的我会记得。”
“好!”撒兰纳站起,说道:“顾惜朝,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望着撒兰纳转身离开,顾惜朝冷然道:“答应我的,你最好也不要忘记!”
撒兰纳已经撩起了帐帘,听到顾惜朝的话停下了迈出去的脚步。
帐外,有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从他背后透进来,映照着他一头天生银白的长发幻化出迷离的色泽。
片刻后,撒兰纳微笑着回头,对顾惜朝说道:“我不会忘,你也一样。”
帐帘落下,遮蔽了天光,毡帐内一片暗淡寂静。
外面,草原的清晨,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