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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交锋 ...

  •   四、

      清晨的凉风吹起戚少商的湿发,一阵心旷神怡。在这样的风中他渐渐地放慢了急行的脚步。

      从这里到顾惜朝所住的毡帐不过百步,他已经可以望见那座远离城中闹市,独僻北麓的青灰色麻帐顶部悬饰着的缀带在瑟瑟舞动,像极了那个人肆意飞扬在风中的墨发。

      来到近前,撩起帐帘的手略微迟疑了一下,戚少商并不确定顾惜朝是不是在里面,也不确定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子的顾惜朝。

      因为那个人的眼眸之中,总是流转着一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一直叫他捉摸不透。

      终于还是沉下了心思,戚少商却在掀开帐帘之后怔在了当场,脚下的步子再也迈不进去。

      一股淡淡的酒香在昏暗的帐内飘来荡去,顾惜朝就在这般醇香怡人的地方随意裹着一件单衣睡得天塌不惊。
      鬓边的发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似乎没有擦拭,任由它们垂落下来,掩住了安静闭上的双眼。

      戚少商一时之间忘记了来此的目的,直觉自己应该马上退出去。

      整整两天的对战,这个人一定没有好好歇息过片刻。
      他,实在不适宜在此时打搅了顾惜朝的安睡。

      正想回身放下帐帘,戚少商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后还是放缓步子,走了进去。

      捡拾起摆放在一旁的皮毯子,展开,把它轻轻地盖在顾惜朝的身上,引来这个人在睡梦中的略略蹙眉。

      帐内静寂,唯有耳中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顾惜朝似乎睡得颇为深沉,并没有因为戚少商为他盖毯子的动作而惊醒。
      飞扬的双眉亦只是略微地蹙紧了一下,随即马上舒展开,恢复成了原本清朗安逸的模样。

      戚少商却在霎那,为这般微小的动作所惑。

      蹲下身子,靠近。

      仅仅是在暗淡光线之下、好好地看他的第一眼,莫名就令戚少商在心底涌起无法言明的思绪。

      他清清楚楚地见到,这个人似乎比在凤凰山麓养伤之时更为清瘦了。

      单薄的衣衫掩不住其削瘦的身体,露出外面的肌肤苍白胜似落雪。

      静止了所有的动作,戚少商的目光只是深深地凝望着这个记忆之中熟悉的人,再也离不开半分。

      一瞬间,恍惚觉得这个人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下一个瞬间,又会感觉这个人距离自己是那般遥远。

      手,不自禁地就伸了过去。

      轻撩开他额边散落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脸颊、还有沉沉闭着的眼眸。

      弥漫在顾惜朝身周的清淡酒香一时间变得浓郁起来,令人心醉。

      戚少商用手指不轻不重地触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嘴角不禁微微牵起,淡然而无声地笑意在唇边展开。

      他也学会喝酒了。
      不知酒量是不是还像在旗亭初见时一般的差。

      收回流连不舍的手,戚少商再次自嘲般地笑了笑。隐忍情绪,起身向帐外走去。

      背后,顾惜朝正在缓缓地睁开双眼。

      他的睡眠一直以来都很浅,因而在戚少商撩开他额前的头发之时,顾惜朝就已经从梦中醒来。
      随后,感觉到戚少商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一下又一下力道恰到好处的抚触,不禁令他不解蹙眉。

      撑起上身,在还有些混沌的目光中看见戚少商正转身准备离开,顾惜朝想都没想即出声唤道:“大当家!”

      清越的嗓音,成功地令戚少商停住了脚步,再次回头。

      望见顾惜朝拥着毯子斜靠一旁看似慵懒的样子,眸中神情却清晰而明朗。
      戚少商笑着先开口道:“我以为你喝醉了才睡得那么沉,原来是我猜错了。”

      顾惜朝听后,双眉不禁略略挑起,语气清淡地回道:“来铁离之后,其它的不说,这酒量只怕是练得比以往更加深厚。大当家说这样的话,是想和我比试一下吗?”

      望着顾惜朝清朗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没有一丝回避,戚少商爽快地答道:“好啊!”一边回答一边就径直地走了回来,在顾惜朝身旁落座。

      顾惜朝一怔,他的那句邀约只是不想戚少商在饮酒这件事情上小看了自己,没料到他竟然就这么答应了。

      这天,似乎才刚蒙蒙亮吧。
      难道他们要在此刻,大白天的就豪饮拼酒吗?

      顾惜朝睁大了双眼,待到看清楚戚少商从眼底透露出来的跃跃欲试的神情之后,只得轻叹一声,伸手从一旁几案上拾起酒坛。
      把自己睡前饮后剩下的草原白倒了一碗给戚少商,顾惜朝道:“大当家,请。”

      戚少商不客气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碗,抹了抹嘴,戚少商叹道:“好酒!你也来。”
      不等顾惜朝说话,戚少商已经给他也倒了一碗。

      淡淡地牵起唇角,饮下。
      和自己每一次在无法安睡之前喝下的酒不同,这碗草原白的滋味似乎特别地灼热。

      辛辣的酒液滑入咽喉,灸烫了整个胸腹。

      酒,果然还是要两个人一起喝才够味!

      “好酒是好酒,”顾惜朝一手执碗,一手抹去唇边的残酒,淡淡笑着道:“只是,永远喝不醉……”
      蓦然改换的寂寥语气令戚少商不禁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眉,蹙起。
      放下酒碗,戚少商问道:“你不会是每晚都靠这酒才能入睡吧?”

      “有何不可?”顾惜朝对问话的人笑了笑,道:“所以我说,我的酒量已经练得很好。大当家这回信了?”

      “你……”戚少商听到顾惜朝蛮不在乎的回答,一时气结。

      “喝了酒就可以睡着,又可以练酒量,何乐而不为!”顾惜朝不理会戚少商的气愤,继续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声音没有丝毫异样,眸中却有了不一样的神情。

      戚少商看着这样的顾惜朝良久,终于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什么也没说,却只是给顾惜朝和自己都倒了碗酒。

      举起,相碰,饮下。

      任灼灼的酒液焚毁没有问出的话语。

      是谁说,无声胜似有声?

      顾惜朝抬起头不屑地笑了笑,知道是应该转换话题的时候了。

      于是,一边慢慢饮着酒,一边问道:“大当家没有把耶律格立斩马下,却是为何?”
      “穷寇莫追!”戚少商很快地答道。
      “仅此而已?”顾惜朝追问。

      戚少商听闻不禁心惊,顾惜朝还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猜到自己的心思,而自己,却始终摸不透他的丝毫想法。

      定了定神,戚少商道:“我没有杀他确有原由。这员辽将的姓氏和身份在黄龙似乎不低,贸然杀了他,只怕容易再次引起不必要的杀戮。”

      顾惜朝表示赞同,道:“大当家果然深思熟虑。不错,耶律格不能杀,至少现在还不能杀了他。”
      戚少商知道顾惜朝必然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于是,没有答话,而是静待顾惜朝说下去。

      果然,顾惜朝接着说道:“就像大当家看到的,这个耶律格虽然有勇无谋,然而身份却实在特殊。他是黄龙守城大将耶律天远的弟弟,世袭契丹皇族一脉。”
      “如果杀了他,必定会引起辽军对铁离的猛烈报复。” 戚少商接下了顾惜朝的话。
      听到这里,他大致已经明白关于耶律格的一些事情,果然是不能贸贸然就杀了这个人。

      顾惜朝点头道:“其实杀他不难。可是,现今的铁离还不足以应对黄龙的几万大军。所以,我才只是一味和他周旋,一次次放过,没有给予最后一击。不过…”顾惜朝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道:“等到铁离足以对抗这些辽军之时,就是耶律格的死期,也是黄龙的死期!”

      说着话的顾惜朝,眸中闪耀着的是势在必得的那份狠与决然,令戚少商目眩。

      他是早就知道顾惜朝的满腹经纶与用兵的惊绝战略的,只是在这一刹那,仍然不免感叹。

      戚少商道:“顾惜朝,你曾说过要让我看看你究竟在这里干了些什么。今日,我看到了你在这里做的。这就是现在的你所要的?”

      顾惜朝傲然一笑道:“大当家此话怎讲?”

      戚少商道:“今日你在铁离运筹帷幄,比之当日投书无门、寄身军营做杂役好得太多!”

      顾惜朝道:“大当家说笑了。顾惜朝已是死过一次,不,或许是死过两次的人了,现今苟活于世谈什么运筹帷幄!”

      “我只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人?”
      戚少商隐隐觉得能令顾惜朝这么去做的,也许只有甘愿为救他而死的那位女子,于是,再一次确定:“是晚晴姑娘?”

      顾惜朝面上的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完全地冷却凝固。

      惨然一笑,顾惜朝答道:“是!大当家不愧与我曾为知音。我来铁离,我救铁离,只是为了晚晴。”

      太过坦诚的回答,太过倏然的神情,令戚少商在刹那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随意的无心一猜竟然准确得惊人。

      顾惜朝真的是为了这个已经逝去的女子才来到铁离?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与之有关?

      戚少商对自己的这份猜测其实并没有十分之把握。

      他所知道的顾惜朝,每说一句话必然会想好下一句的接茬,百密而无一疏,从来是不给别人留有回旋的余地。
      因而,这个人的心思才永远都没有人琢磨得透。

      今日,仅仅凭着简短的一句话,就如此坦率地说出他心中的想法,实属少见。

      戚少商本已压下了自己的疑虑,试想着总有一天,顾惜朝终会对他说出来此地的缘由。
      然而就是这般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一句话,再度勾起了他的好奇。

      只是未待戚少商回神开口,顾惜朝的声音已然抢先响起:“大当家不信?”

      收起笑意,顾惜朝轻叹道:“也是,晚晴已经不在了……”
      话未完,目中神情一黯,手中的酒碗端起凑近嘴边。

      戚少商来不及抬手阻止,眼睁睁看着话音未落的顾惜朝一仰头,饮尽了碗中之酒。

      猛灌入喉的烈酒蓦然激起其急促地咳嗽,一声紧跟着一声佪荡在安静无声的毡帐内。

      见到顾惜朝止不住地咳,却还是不忘伸手去取摆放在几案之上的酒坛,戚少商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了坛口。

      “戚少商,放手!”顾惜朝低沉了声音。
      因为急咳而泛起些微红的脸上,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他的怒意,语气亦不再客气。

      戚少商听闻之后,仍旧纹丝不动地牢牢按住酒坛,缓声说道:“闷酒伤身,怒酒侵神。好酒不是这般喝的。”

      顾惜朝呆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凝视着戚少商说道:“大当家怎么知道我喝的就一定是闷酒、怒酒?”

      笑容淡然如水,目光清晰深邃,仿似之前所发生的种种不过是场幻梦。
      顾惜朝依旧是那个顾惜朝。
      云淡风清的笑容之下,掩不住其肆意奔流的筹措满志。

      然而,正是这般在自己记忆之中无比熟悉的模样,却令戚少商再不忍看下去。

      转过头去,举起酒坛,戚少商把澄洌的草原白倾倒入自己的酒碗中。
      一饮而尽后对顾惜朝说道:“既然不是闷酒怒酒,那么,我陪你!”

      见到戚少商潇洒扬头喝酒的动作,顾惜朝再一次怔住。
      心底莫名地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令自己手中持着的这酒也有些喝不下去。

      自来到铁离不过一年又数月,日子不算长久。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夜深人静,抑或是战役结束,他总是需要依靠这随手可以取来的烈酒助眠才能入睡。

      今日看到戚少商学着他的样子喝酒,蓦然才发现,自己欺骗自己的举动已然到了什么地步!

      顾惜朝心中一惊,端起的酒碗仿似沉重地再也举不起,只得慢慢地放下。

      帐内,醇洌的酒香四溢。
      帐外,灿烂的阳光悄然从油麻布帘的缝隙里渗进来,一扫里面的昏暗。

      天光大亮。

      戚少商和顾惜朝面面相对而坐,两人的样貌亦在彼此的目光中渐渐清晰。

      他们曾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背叛发生之前的一碗酒、几句话,就可以让戚少商对顾惜朝欣赏信任,进而生死相托。
      如今,同样的一碗酒、几句话,却像是对着最陌生的故人,相对只是无言。

      仅仅两日,身处铁离的顾惜朝,已经给了戚少商太多不同与以往的错觉。

      见到顾惜朝只是沉吟不语,亦不再喝酒。
      戚少商抬起眼,深深地凝望着他,叹道:“只怕我今日就算醉死,也没有你来铁离这些时日喝的酒多。顾惜朝,你到底为什么帮铁离做这些事?”

      顾惜朝放下酒碗,不疾不徐地回答:“为了再见晚晴。”

      戚少商惊道:“晚晴姑娘不是早已香消玉殒、埋骨凤凰山下?”
      他不信鬼神之说,既然伊人已是尘归尘、土归土,顾惜朝怎会再存有见她的癔念?

      于是,戚少商不禁猜测道:“是有人用她来威胁你?”

      “呵,威胁?!”顾惜朝淡淡地笑了,道:“大当家言重了,只不过一个交易,各取所需而已。”

      戚少商闻言,心中不好的预感油然而起。

      果然,顾惜朝又道:“大当家可曾听说过萨满教?”
      戚少商摇头:“未曾听说。这是什么教派?”
      顾惜朝解释道:“这是北地部族之中,最原始最强大的巫教。”
      “巫教?!”戚少商蹙眉,他对装神扮鬼的巫毒之术向来都是不屑一顾。

      只听顾惜朝继续说道:“萨满教之中有一项秘术,可以趋纵死者。”

      这些话从顾惜朝嘴里用淡淡地语气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戚少商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而顾惜朝接下去的一句话,却令他满腹的疑惑顿解。

      顾惜朝道:“铁离的撒兰纳,就是萨满唯一会操纵此术的巫子。”

      月夜下的黄龙,终日巍峨高耸的城墙,透着一股子恐人的静穆之感。

      站立在门外的耶律格,此刻的心情却像这暗哑的夜色般,一沉到底。

      抹去额头上不断涌出来的汗水,一手的湿凉。
      耶律格甩了甩手,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火灯。

      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着他忐忑不安的神情一路而入。

      人还未走到最里面,倏然一股强劲的内力疾袭而至。
      几乎不容他及时招架,耶律格整个人已然飞起,重重地甩出门外。

      “大哥!”
      顾不上胸口仿佛撕裂般的剧痛,耶律格喷出一大口鲜血之后,立即翻身跪着再次爬了进去。

      “大哥,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混合着血液,耶律格嘴中含糊地嚷着求饶的话语。

      他知道,适才袭他一掌之人,显然已经对他暗袭铁离的这件事怒火中烧,下手再不留情。
      如果自己不在此刻死命求饶,只怕最终会落得怎么死都不知道的下场。

      在耶律格的惨呼声里,有一个人,稳稳地端坐在屋内。
      手中随意执着一杯酒,在火光的阴影里缓声道:“月,给他擦擦脸,让我看清楚这张丢人的脸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冷彻到毫无感情的语气,平淡到毫无起伏的一句话,却令跪伏在地的耶律格浑身一颤,汗如雨下。

      似乎有人低低地应答。
      片刻之后,来人款步走近,在耶律格跟前娉婷地停住了脚步。

      一只白皙无瑕的手,轻轻地抬起耶律格的下巴,轻软而嘤咛般的语音随后响起:“将军,耶律格大人的脸好像被人砍伤了,要我为他医治吗?”
      还没等坐在上位的耶律天远发话,耶律格已经再次跪伏了下去,死劲地以头点地,道:“神姬大人救我!”

      “这点伤不治也罢,给他点教训。”依然是冷透人心的语调,令耶律格不敢再说什么。

      听到耶律天远的这句话,月里朵缓缓放开手,退开一步说道:“耶律格大人,将军的话月不得不从,还望大人海涵。”
      “不!”耶律格忽然大声喊道:“大哥,我真的不敢了,求你饶了我!”

      耶律天远冷哼一声,站起。
      高大身躯上披着的黑金铠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炫起暗沉的光芒,就像他眸中深不见底的幽暗之色。

      “饶了你!我说过的话你都敢忘,让我怎么饶你?”耶律天远一边说着话,一边缓步走近耶律格身边,冰冷的语调之中似乎隐隐夹杂有一丝怒气。

      “我曾告诫过你什么?说!”一只手慢慢地沿着耶律格的脖子摸上去,突然猛地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

      耶律格顿时感觉眼前一黑,窒息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禁锢的胁制更是令他吐字艰难,花费好大的力气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不…得…擅动…铁…离…”

      “原来你还记得啊!”耶律天远的手缓缓松开一线,好让跪着的耶律格稍做喘息,随后继续说道:“你说,我要怎么罚你擅动铁离的罪?”

      “大…哥!我没有…真的想去…动他们…”耶律格拼命地想摇头。
      “那么,你去干什么?”

      耶律格额间的冷汗已经滴落到了眼帘之上,顺着颤动的眼睫不住地流进眼中。
      喉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耶律格老实地答道:“报…仇…”

      耶律天远冷冷地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此时,扳过耶律格一边受伤的脸仔细审视,眸中忽然有莫名的神情一闪而过。

      放开手,耶律天远道:“剑伤?”

      桎梏着自己的手一放松,耶律格就贪婪地大口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还不忘连连点头。

      “中原武功,宋人?” 耶律天远浓密的眉轻蹙了起来。

      眼色一沉,离开耶律格身边,坐回到椅子上。
      随手拿起适才放下的酒盏,耶律天远冷声问道:“你就是为他不顾死活地去夜袭铁离,然后大败而归?”
      耶律格满额的汗水又淌了下来,解释道:“大哥,那个人的武功很高,我打不过…”

      “哼!自取其辱!”执起酒盏小酌一口,耶律天远似墨色般漆黑的眼瞳之中闪过一丝冷讽。

      “撒兰纳身旁的宋人没有这么好的武功。另一个人?”

      耶律格点头:“大哥英明!”
      “少拍马屁。说,这个人什么样?还有他的剑。”

      耶律格知道他的这位大哥除却黄龙守城大将的身份,更是大辽的第一高手。
      自小痴迷中原武学,成就了一身纯正的功夫和深厚的内力修为。

      当下,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事无巨细地向耶律天远禀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完之后,耶律天远沉吟不语。良久,忽然哈哈笑道:“有趣!”
      见到这个突然而至的笑容,耶律格浑身一颤。

      搁下酒盏,耶律天远转头吩咐道:“月,去给我这个不争气的小弟治伤吧。遇上个高人也怨不得他溃败丢脸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月里朵这才盈盈行了一礼,低首应道:“是,将军。”

      冷眼看着月里朵上前扶起久跪之后,站立起来不禁只能踉跄行走的耶律格,耶律天远不轻不重地抛下一句话:“耶律格,如有下次绝不轻饶。滚!”

      门,轻轻地掩上,屋内恢复了静寂。

      彤明的火灯被悄然袭来的夜风吹起,火苗一阵乱舞。

      耶律天远给自己斟满酒,饮了一口,拿起酒盏踱步至窗前。

      他的居邸位于黄龙府地势最高的西面,推开窗,就可以望见牧草辽茂的塔拉草原。
      夜深,人静。
      高远苍穹之上一轮圆月低悬半空,清辉遍地。
      四周无星无云,唯有清冷的银芒在不知不觉之间洒满了整片旷野。

      手中的酒已然喝至一半,耶律天远对着明月举起了酒盏。
      剔透的琉璃杯内,无色澄明的酒液沾上月光,幻化成了七彩的颜色。

      “天之月…”

      耶律天远在这般清透迷幻的光彩之下,不自禁地轻叹着饮尽杯中酒,而低沉的喃语才从叹息声里溢出唇,就已经消散在了风中。

      “将军!”
      一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试探着从耶律天远的背后缠上他的腰。
      月里朵嘤咛轻语般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月回来禀告,耶律格大人的伤已无碍,只是深可见骨,只怕不可避免要在脸上留下疤痕了。”

      耶律天远收敛心神,握住月里朵放置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扯,将人带至胸前。

      嘴角牵起一丝阴霾的笑意,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的背后?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月里朵抬起脸,展开绝美的笑靥,吐气如兰:“月里朵甘为将军去死!”

      耶律天远听闻,笑着俯首,狠狠地擒住月里朵的双唇吻了下去,直到怀里抱着的人整个身子软得几乎站不住才松开。

      把娇小的身体拥紧压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嘴唇埋入她柔软的发间。
      耶律天远轻抚着怀中人及腰的银白长发,眸中闪烁着旁人看不懂亦猜不透的神情。

      月里朵天生微微卷曲的头发,终不如那个人仿似月光流泻而下,时时泛着隐约银光的纯白发丝一般令他心动。

      天,似乎又快要亮了。

      顾惜朝睁开眼,轻揉额头。
      草原白的后劲果然缠绵,虽然好酒不至于上头,醒来之时却还是会有些隐感胀痛。

      昨日喝到最后,他和戚少商似乎都有些微醺。

      戚少商说,闷酒容易伤身。
      可是他们,却在自己坦然地说出撒兰纳的真正身份之后,反而彼此相对无言,一起不管不顾地喝了整宿的酒。

      尽管之后,戚少商什么也没有说,顾惜朝还是可以在他只顾闷头饮酒的神情里,猜出戚少商一定是不愿意去相信他真的会信了听来玄奇的巫毒之术。
      因而,末了,才会在薄醉的话语里透露出他太多的担心。

      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一年之前,一心只想着再见晚晴一面的自己,或许会去轻易信了这巫毒之术。
      一年之后,在他领着铁离人抵御住辽军的每一次来袭,真的还会为此而结郁心情吗?

      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确定的答案。

      笑意渐渐隐没。
      掀开帐帘,迈步而出,顾惜朝的脸上已然恢复成他一贯的神情。

      走去撒兰纳所居住的穹庐的路上,有清风拂面。

      顾惜朝相信戚少商一定能从他的话里听懂了他之所以要来铁离的理由。
      只是,这还不够!

      “听说铁离有个天生的白子,原来就是你!”

      隐身于茂密的树叶丛中,仅属于少年的清澈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树下端坐着的小小银发孩童慌乱地再次戴上刚刚才取下的头巾。

      “哈哈哈!戴反了!”黑发少年从高高的树上轻松跃下,帮着把穿一身白衣的小孩戴好头巾,随后才不忘调皮地揭开头巾一角细看。

      “为什么要把这么美的眼眸和银发遮起来……”

      撒兰纳蓦然从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冷汗。

      蹙眉,睁眼。梦里的话语声依旧清晰可闻。

      有多少时候没有做过这般久远的梦了?

      从毡垫榻上坐起,苦苦的笑意不可抑制地溢出唇角,一头银瀑般的长发随即垂落于肩,伴随着急促鼓动的胸口不住起伏。

      撒兰纳紧紧扯住一把头发握在掌中,再一次闭上了双眼。

      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这般银发银眸的模样看在族人们的眼里会有多么神圣。
      没有一丝杂色的纯银长发与可以看透人心的银色双眸,是萨满百年难遇的巫力之源,亦是铁离部族崇高的荣耀。

      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个多么怪异的废人。

      压抑下随梦境而至的不宁心绪,撒兰纳起身,未待他戴上头巾,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撒兰纳会心一笑,放下手中的头巾,转身面对帐帘的方向。
      不过一瞬,果然有人撩开帘子直冲进来。

      来人没跑几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匆忙低头向撒兰纳行了一礼。

      撒兰纳微微颔首,招呼道:“海子不必多礼。”
      海东青抬起头,搔着头发抱歉地对撒兰纳笑了笑,道:“我又忘记了,请撒兰纳责罚!”

      “好。”
      撒兰纳爽快地回答令海东青即刻垮下了一张脸,迟疑地问道:“不会吧?!真的要罚……”

      撒兰纳不禁加深了嘴角的笑意,执起头巾,说道:“罚你帮我。”
      海东青眼中一亮,拍拍自己的胸膛松了口气,几步就窜到了撒兰纳的面前,道:“这个我拿手,包在我身上!”

      落座,任凭着少年手脚麻利地给自己戴上头巾,撒兰纳问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和一早就出去有关?”
      “哦!我忘了说…”海东青将头巾整理好,走到撒兰纳的面前蹲下,仰头问道:“撒兰纳,你要去看我们学武吗?”

      撒兰纳不解地挑眉答道:“你不是一直缠着顾先生教你,还有萧戈陪你练。怎么这次要我去看?”
      “这回不一样!”海东青一脸兴奋地说道:“不光有萧哥,还有戚大哥。他教了我一招,好厉害。撒兰纳去看看!”

      撒兰纳脸上的笑意因着少年雀跃的神情而展开,摸了摸他的头,缓缓道:“海子好好学。”

      目光,因为覆面的白纱而变得朦胧,可是撒兰纳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海东青长大之后的模样。

      铁离的今后,似乎已经维系在了他的身上,似乎再也少不了这个还是小小年纪的少年。
      他的勇猛将是铁离的幸运。

      而此刻毫无察觉的少年只是见到撒兰纳摇了摇头,于是,感觉有些失望地抿紧了嘴角。

      “你真的不去?”海东青悻悻地道:“那,等我完全学会回头再练给你看,可好?”
      撒兰纳点头,目送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帐帘的后面,才渐渐收敛起笑容。

      薄薄的轻纱,遮掩住的,是他洞察一切的双眸。

      世间之事,许多东西看透了就不再如表面见到一般的美,因而有太多的人宁愿选择雾里看花般无知,亦不愿去相信真相。
      因为真相往往是最残酷而又丑陋的。

      然而,上天偏偏赐予了他一对可以看透人心和预知将来的眸子,逼着他时刻清醒地看着所有的未来。
      同时夺走的,却是他永远摸不清的自己和一付惊世骇俗的身体。

      得到和失去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究竟是幸亦或不幸,撒兰纳早已学会不再去深究,他只是认命地利用自己与身居来的神能竭力为铁离祈福。

      直到他见到顾惜朝的那一天。

      在那个有着残阳夕照,暮色如金的黄昏。
      护着海东青,与数百辽兵对峙着的顾惜朝,一身青衫已是尽染血色,堪比落日的颜色更艳,红得刺目。

      可是,他眼眸之中闪烁着的光彩却惊人的明亮。

      那是一种清傲绝然的姿态。

      哪怕是身处劣势,哪怕是以一敌十、久战力竭后轻晃着的身体可能随时会倒下,亦抹不去一丝一毫那目光中看着就会令对手不敢轻易靠近的冷峻之色。

      手中夺来的刀与呼啸着击杀敌人的银色小斧下手干脆而不留情,被包围在敌阵中央的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凌厉煞气令撒兰纳惊叹。

      只是一眼。

      随着铁离勇士一起救援而至的撒兰纳只用了一眼,几乎就看出了顾惜朝与铁离的去路有关联,就似他预知海东青即是铁离的将来一般的肯定。

      无论这个人出于何种意图相救海东青,从他救下这个少年的那一刻起,顾惜朝与铁离的命运已然紧紧维系在了一起。

      撒兰纳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在顾惜朝见到了铁离族人纷纷冲进辽军阵营助他迎敌,而他,亦在知道重伤之下的自己就算晕过去,海东青也能平安的时候,仍然不忘在所有人之中堪堪找到自己,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嘴里说的却是那样的一句话:我不想死,不能死。你有能力令我活过来……

      撒兰纳拥有的神能,在他的面前似乎与常人无异。

      顾惜朝亦只用了一眼,就准确地看透在所有人之中,只有自己有能力,才能够救活他。

      这一瞬间,撒兰纳隐约有预感,这是上天听到了自己内心的渴求而给予他的礼物。

      所以,他不惜耗力救下了伤重濒死的顾惜朝,并以答应他的要求作为交换将人留在了铁离。

      这是他,作为全族的“天之月”,第一次只随自己的心所作出的决定,亦是一场最冒险的赌局。

      一旦输了,就是在这个异族人身上赔上整个铁离的命运,还有自己的性命。
      如若赢,赢了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撒兰纳---“天之月”的一生早已注定,绝无更改的可能。

      以往的岁月,除了自己,他没有错看过任何一个人。
      然而顾惜朝在铁离的这些日子里所做的一切,依然出乎他的意料。

      一场又一场计谋百出的对战,不仅仅抵御住了辽军的挑衅亦或袭城,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整个铁离部族因此而奋勇起来的必胜决心。

      而今,又有一个戚少商。

      戚少商,他还看不清他的全部,只是隐隐觉察出他与顾惜朝之间的羁绊绝不简单。

      慢慢收回神游已久的心神,撒兰纳在寂静的毡帐里默默伫立,任由渐明的晨光在自己身后拉起一道长长的阴影。

      前往撒兰纳所居住的穹庐的路上,要经过城中的校场。
      那是顾惜朝自来铁离之后,族人们才起建的。平日用以操练军阵,亦是族中少年们嬉闹玩耍的好地方。

      顾惜朝未及走近,已经听到热烈的叫好声从那里一阵阵地传来。

      有眼尖的少年见到顾惜朝走过,急急奔来,拉住顾惜朝就把他往校场那里带。

      顾惜朝随着人群,穿过围成一圈的少年们向内望去,只见一身劲装的萧戈正在场子中央与戚少商缠斗在一起。

      戚少商的脸上神情轻松,隐约还透着些许笑意,逆水寒虽执在他掌中,却没有出鞘。

      顾惜朝清楚萧戈的武功其实不弱,然而在戚少商面前显然对战的有些吃力。
      两人你来我往地走了几十招,萧戈的步伐开始凌乱。

      难得见到戚少商如此与人切磋,顾惜朝一时性起。于是,负手而立站定在树阴之下,决定看下去。

      此时,亦在一旁看得起劲的少年们,脸上俱是一付跃跃欲试的神情,以海东青最甚,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相助萧哥。

      酣斗之中的戚少商,眼角余光忽然不经意地瞥到树下伫立着的一抹青影。

      嘴角露出隐隐一丝笑意,戚少商与萧戈打了个眼色,收势向一旁的海东青招手示意他上前。

      “打的过萧戈吗?”戚少商问道。
      海东青老实地摇摇头,随后一挺胸膛,朗声道:“现在还不行,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打赢他!”

      “好。有气势!”戚少商拍了拍少年的肩,忽然俯身对他耳语几句。
      海东青瞬间变了眼中神情,抬头问道:“就用刚学的那一招?”

      戚少商笑着点头,道:“不妨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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