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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豆蔻 ...

  •   傍晚暮色四合时分,天际只剩最后一丝金芒,沉沉压在屋脊之上。

      临近念安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裴桓自官署回府也是越来越早,寻常每日抽空陪她用顿晚膳,倘若时辰还有富余,便许她进书房去,同他讨教些书中见解。

      今日略耽搁了些,踏进前头院子,见不远处,吴管家正指使着几个小厮盘点库房,不免停下脚步,招人过来,又过问了几句念安的行头,她从前没有单独出门过那样远,教他总是不能完全放心,若非眼下裴家与信王步步紧逼,他本该亲自送她去冀州的。

      眼下晚膳时辰已过,他同吴管家说完,便直进了书房,又问涂绍此行护卫安排情况。

      这厢正说着话没太久,书房外头,忽地传来阵来势汹汹的脚步声,到门外未曾通传,直直便冲进里间,念安抬手挑开垂帘的动作透着几分蛮横,迈着大步子,站到了他的桌案前。

      “出去!”

      开口便是单寒的一句,话是对涂绍说的,眼睛却仍旧直勾勾盯着桌案后的裴桓。

      裴桓蹙眉见她此刻模样。

      念安唇瓣紧抿着倔强的弧度,不言不语,整张脸阴云密布,眼里藏着数不清的情绪,却也因为杂糅的太多,宛如是打翻了五味瓶,囫囵地全聚在她眼底,汹涌着、暗暗沸腾着。

      涂绍不明就里侧目看一眼,又看向裴桓,得他点头,随即退出了书房,顺带关上了门。

      听外间传来声轻微闷响,只剩下两个人,裴桓方看着她,沉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你骗我!”

      念安的声线,此时如同根被拉扯欲断的琴弦,轻轻拨弄下,便传出刺耳的声音,她咬着牙关,垂落在身侧的手,因为说出这话,不由得抓紧了自己的裙摆。

      裴桓闻言眉尖皱得更紧,“又在胡说些什么?”

      “你骗我!”

      她不肯再多言语,只是更加气怒地重复这一句话,嗓音与声调更加重,隔着桌案忿忿望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胸膛里仿佛极力压抑着一团火,随时等待着喷发而出。

      看着她发红的眼睛,裴桓心头,骤然被重重地撞了下,千头万绪,刹那间呼之欲出。

      两人间倏忽沉默下来。

      念安眼里映着他端坐的影子,敏锐捕捉到他原本淡然的眸光,因她那话微动了动,但极快地又恢复成沉静无澜,就知道他已经明白。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念安眼眶发红,嗓音掺上抽噎,“从那天晚上我喝醉酒,你就知道了,你翌日便要出远门,当真是有公务,还是不想见我?我是个傻子,冀州与盛京来回千里之遥,你同陆先生书信,让我前去,怎么会是临时起意,可偏只有我信,你还会接我回来!”

      裴桓终于没法儿放任她的浮想联翩,“不接你回来,难道我会教你在冀州,自生自灭?”

      “可若我现在说不去,你会同意吗?”

      念安满眼都教酸涩眼泪占满,盛不住,便顺着脸颊流下来,“你不会同意,所谓的宫中大选,究竟是不是真的,还只是你不愿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在我这里浪费心思的借口?”

      “胡言乱语!”

      男人宽厚的手掌拍在桌面,闷闷一声响。

      裴桓忍不住略倾身站起来,眉间皱成深谷,可望见她双眼又红成兔子模样,他心头顿时又被浇下一场及时雨,尚未及显露的情绪,顷刻间全都克制收了回去。

      念安快步过去,拿出那本画集,翻到二人通身喜服并肩而立那张,放到他面前,倔强仰着脸问他:“那你告诉我,你看到这些的时候,做何感想?”

      “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装作不知道?”他身量那样高,念安禁不得便踮起脚来,试图用距离的拉近,给他质问的压迫,“你不想我像现在这样,撒泼耍赖的纠缠你,是不是?”

      四目相对,裴桓眸中渐渐沉静。

      他知道她在猜度他,不惜尽她自己最大的恶劣念头,猜度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或许是在故意激他,要听他说不是,听他辩解说自己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并非不接受她。

      到这地步,仿佛两个人从前数十年的朝夕相伴,都在此时此刻土崩瓦解。

      裴桓并不需要再去看那画像,他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纷乱感受,他抬手,将她打开的画集重新合拢了起来。

      “宫中大选是真,要送你走也是真,你在冀州,自己静静想清楚后,我便会接你回来,那些妄自菲薄的话,日后不要再提,这些画像,也不要再拿出来。”

      他声线平直得像是个局外人,宽厚手掌隔着画册纸张,轻轻压在念安手背上,明明没有用力,但却像是座大山,压得她不能喘不过气。

      念安唇瓣颤了颤,胸口不受控制地抽动,却说不出来话。

      画集里的五指渐渐收紧,带动指腹下的纸张紧皱起来,握在掌心里,后来干脆一把从他手中扯过来,低着头急促地像是在销毁罪证,囫囵地将手里的画像,两下全都撕了。

      裴桓眼中一震,胸腔中顷刻间似有海水翻涌倒灌而来,横冲直撞地将他建起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冲陷了一角,他几乎下意识地抬手去阻拦,抬臂一把抓住了她的肘弯。

      “住手!”

      念安从未听过他那样严厉的嗓音,倏忽竟怔住,扬起脸泪流满面地望向他,却也看不清,片刻才迟迟回神,半点不复来时那样气势汹汹,骤然放声大哭出来。

      她站在他面前,哭得毫无体面婉约可言,单薄的脊背随着哭声抽动,纤细得仿佛随时会被掐灭,微微隆起的胸脯大幅度起伏,旁若无人地发泄起自己撞南墙而不得的伤心。

      裴桓一时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直到他看见地上四散的碎片中,零散几片上沾了些血迹,新鲜的红,格外醒目,那些看起来菲薄的纸,在姑娘家柔软的手中锋利起来,边缘就像刀子一样。

      她的性子,便也如那些看似柔软脆弱,实则边角锋刃的纸张,却又满心信奉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则,时常教人不能安心,教他不能安心,纸张不会伤到自己,可她会。

      他只要稍不留神,稍许大意,稍许地不将心神落在她身上,她便会伤到自己。

      朝外唤涂绍送进来药粉和纱布,有外人进来,念安总算后知后觉的回神,不肯教人看见,忙想起来挣扎,要从他手里抽回胳膊,自顾自的扭身想将自己藏起来。

      裴桓却没有听从,掌心握着那只细细的小臂,不容回绝地拉她,“过来坐下。”

      涂绍并没多看,但念安的伤心已不得安稳,怨怨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明明不肯接受她,那样子凶她,要送她远远离开,却还关心她做什么呢,这算什么?

      她紧咬了咬唇,不肯由他摆布,站定狠狠抽手,“你既要跟我划清界限,我便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你想让谁管?”

      裴桓五指却桎梏愈紧,闻言深深皱起眉头,几乎脱口而出。

      只是话出口,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却俱是不由得微怔住。

      仍旧如从前教训她骄矜、同人使性子、闹别扭的话,放到如今这样心照不宣、满地狼藉的境地,时移世易,竟无端生出几分教人无处容身的暧昧意味。

      片刻安静,念安望着他,心头只觉更加酸涩,想开口反驳他,却实在话不成音,皱着脸在心里对自己气怒,也恨自己面对他时总是不争气,只好忙别过了脸去,回避他的目光。

      两人间奇异地陷入沉默,闷得像是火山灰下的岩浆,分明炙热滚烫却又压抑不得出。

      念安由他捏着手腕拉过去,掌心向上放在扶手上,替她包扎,他惯来仔细又轻柔,总记得她有多怕痛,却始终只是半垂着眼睑,再没有看向她。

      男人长而密的眼睫遮住了眼,桌角灯火摇曳,轻晃着在他眼下拉扯出两道长长的阴影,也将他俊朗的轮廓,照得半明半暗,教人看得不那么清,他眼里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念安总是不愿意相信,两人过去多年的朝夕相伴,为何就只单单在她心里变了味道?

      她望着他,仿佛竭尽全力要将他的心看透,那样执着而锐利的目光,裴桓哪怕不曾用眼睛去看,也没办法当做视而不见,他感受得到,她想在他这里得到些什么,眼睛是扇窗,先透出了她的心,可在两人似乎走到穷途末路的当下,他并不知还能如何捂住她的眼睛。

      她也早不是原先那个,只要他捂住眼睛、捂住耳朵,就能教她不听、不看的小孩子。

      面对她的“成长”,裴桓竟束手无策。

      包好手掌纱布,他略停了一停,方才抬眸看向她,却未等视线聚焦,鼻端倏忽只嗅到缕独属于她的馨香,横冲直撞而来,不由分说、不容他退避,敏捷而野蛮地,占据了他的唇。

      唇瓣相贴,她的灼热,他的微凉,蜻蜓点水,却如水火交融。

      裴桓的瞳孔骤然紧缩。

      大抵有过前次小心翼翼而落空的前车之鉴,也大抵事已至此,念安再没有任何包袱和退路,她不管不顾,做最坏的打算,不过便是冒犯了他,从此教他再也不想见她罢了。

      可若是得不到他,不见便不见吧。

      感受到他骤然僵硬的肢体,她没有给他回神抗拒的机会,温热唇瓣轻划过他唇角、脸颊、耳廓,她竭尽全力扑过去,伸出双臂牢牢环住他的脖颈,拨开衣领,张口,伶牙俐齿,狠狠咬在他颈窝,报复般地宣示,要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独属于她的印记。

      教他日后每看见一次,便要记起这痛,记起她一次。

      钝钝的痛楚教裴桓极轻地闷哼了声,她更加用力地搂紧他,像是发狠地要往他身体里钻,从而再钻进他心里去,湿热的脸颊贴着他颈侧,汗水交融,发丝缠绕,说不清道不明。

      好似她与他,本该是一体。

      裴桓顿住许久,脖颈上的痛感传达到脑海里,他原本紧绷如弓的身体,却忽然毫无抵抗地,放弃了所有戒备,片刻,抬起垂落身侧的双臂,手掌迟疑些许,最后却没有去推开她,而只是缓缓落到了她的后颈,宽厚的掌心轻抚了抚她后脑,像是安抚,更像是纵容。

      “你怎么总是这样不听话。”

      似有若无的叹息,他的嗓音像是掺进了细密的沙,丝丝缕缕灌进念安的耳朵里,刮蹭过她的耳膜,她唇齿贴合着他的皮肤,仿佛都能感受到其下汩汩跳动的脉搏。

      忽然间,便不舍得教他受痛了。

      她松了口,他也没有将她拉开。

      念安得寸进尺,愈加抱紧他,将脸全都埋进他的颈窝里,闷闷的声音,仿佛能通过从他的每一寸骨骼,传达给他,“我喜欢你,喜欢有什么错?”

      “你为什么就不肯也这样喜欢我?”她执拗地问他,得不到答复也要问,“你从来就不是我的亲舅舅,为什么不肯喜欢我?若是重来一回,我再也不要那样唤你了……”

      她总以为那道少不更事时许下的称谓,才是横亘在两人间的天堑阻碍。

      裴桓沉默片刻,嗓音低沉,“这世上没人值得你这样伤心,我也不例外,明白吗?”

      他掌心覆住她后颈,温温热热,“此行冀州,你要开开心心地去,去见外头的天地,山川湖海,夏蝉冬雪,各式各样性情的人……大千世界,莫将眼光只困在这间宅子里,只看得到你眼前的我,待来日阅尽千帆,兴许如今萦绕心头的念念不忘,你也会觉不过尔尔。”

      可若过尽千帆皆不是呢?

      念安想这样问他,可到底没有问,他心里藏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如今给不出她答复,给出的答复,也不会是她想听的,她只知道他在她心里、眼里,永远不可能“不过尔尔”。

      外头的天色渐渐尽暗下来,孤灯熄灭,也没人敢进来燃灯打搅。

      她不再寻他要为什么,裴桓抱她在怀中膝上,说让她闭上眼睡一觉,念安静静伏在他颈窝,他半边肩头早湿透了,也分不清她是不是仍旧在哭,后来只觉掌下脊背也没有在颤动,他方抬手,扶着她双肩将人拉开,任她无知无觉倒在了他臂弯里。

      她满脸潮湿闷红,不知究竟是眼泪,还是彼此的热汗。

      裴桓伸出指腹理了理她脸颊凌乱沾上的发丝,牵袖擦干净她脸颊颈间,方将人抱起来,送回到兰庭,轻放到床榻上,复又静静坐了片刻,便朝唤黛青进来。

      “家主。”

      裴桓从腰间取下支令信,交给她,“此次前去冀州,人生地不熟,你与雀梅要加倍谨慎,看顾好她,莫出纰漏,到了那里,若逢遇到她解决不了的人和事,便拿这令信去寻冀州督守,请对方暂且出面做主,莫教她受了旁人的欺辱,懂了吗?”

      黛青闻言,忙双手收好那枚令信,颔首称是。

      这晚回到熙院沐浴更衣,裴桓未教人伺候,到镜前拂开水雾,侧目便仍能见颈侧牙痕。

      指腹覆上去轻触了触,她那点力道,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可她唇齿间的温度,却仿佛比那道未曾消散的印记,更加深刻,直到此刻、日后,都仍旧会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彻夜未眠。

      启程之日定在后日清晨,她头回离家去个陌生的地方,往常总都是他亲自送她到地方,亲眼看着她安置无虞,裴桓如同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没有办法,放任这回变成例外。

      翌日前往官署,交托手中诸事。

      回到府上时,却遥遥只见往日灯火温软的兰庭,已然晦暗无光,大门紧闭,唯余檐下灯笼在晚风中,静静飘摇,方听长荣回禀道:“姑娘今晨醒来,便命黛青启程了。”

      闻言,裴桓身影微顿,复看一眼幽静的兰庭,方迟迟嗯了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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