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决绝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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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决绝之人
宏伟庄穆的神殿内，一位年轻男子独坐在祭坛边，直视前方。祭坛之后，是座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宝相庄严的神像，慈眉善目，面带怜悯，注视着天下苍生。
男子身量挺拔，容貌出众，只是眉眼之间隐约透出几分阴郁。这使得他原本俊美优雅的面容硬生生地多了些许阴煞之气，也添了狠厉之色。这般容色，不论谁见了，恐怕都会心生提防之心。然而，他却并不想掩饰，也已经不必要掩饰。
香烟渺渺，缭绕在神像身边，瞬间竟有衣袂飘飞、化成真神之感。
男子始终定定地凝视着神像，仿佛正在参透神意、感受神威，又仿佛蔑视与不满。万千情绪，贪嗔痴念，爱恨情仇，涌动不休。也不知过了多久，最终尽数化为决绝。
他心中的执念太深，即使是神，也度化不了他。
因为从不曾有过，所以强求；因为强求不得，所以不惜粉身碎骨。
轻盈的脚步声近了，一位素衣小童立在殿门边，长揖道：“殿下，娘娘说尘缘已尽，请殿下回去。”
男子侧目望向他，眼中已经无悲无喜，淡淡地道：“是么。”说着，他已经优雅地立起来，自嘲道：“不想见便罢了。”
母子分别多年，每一回他赶来圣宫求见，都被挡了回来。记忆中她为他而流的泪水依然炙热，她柔美的面容却早已经淡去了。他理解她避入圣宫是为了让人安心，保他无恙，但同时也怨她心生逃避。
吃斋持戒，远离红尘。多少次他在此处徘徊不去，她遣人训诫他放宽胸怀，不可庸人自扰，不可强争权位。
然而，他却清晰地记得，她怀抱着重病的他无数次含泪问天的模样。
为何我的孩儿要遭受不属于他的苦难？
为何我的孩儿不能安生过他的日子？
为何我的孩儿从诞生之日起，就要遭人利用？
这便是天命？
何以天地如此不仁？
或许她知道，或许她不知道，正是这般深刻的记忆，才令他心生不甘，于是挣扎着活下来，于是一心想着复仇。
或许她如今已经想开了，或许她只是不愿再多想，或许她只是担忧他失败，所以始终不支持他，不见他。
然而，他却只想破去所谓的“天命”。
他不要做那个人活着的踏脚石。假若天命当真不可违，假若他连出世都无法自主，那么，一定要以死破除天命，让那个人永远不得安宁。
宁愿死，也不愿与那个人活在同一片天地中。
他跨出大殿，向斜后方的清雅院落望了一眼。
他的母亲，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爱过他的人。虽然连那份血浓于水的情感也逐渐地消磨在时光中了，却是他仅有过的温暖。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回了。他不会再有机会立在此处，静静等待她心软。然而，他不悔。
他转过身，向着那院落双膝跪下，重重叩首。
许久之后，他方起身。挺直背脊时，眼中决绝复现，不再有任何多余情绪。从这一刻起，他便只是睿王天离，众目睽睽之中随时欲反的无情逆贼。
“回京。”
“是。”
天离并不知道，自始至终，他的言行都落在二人眼中。
立在翠竹边，一身素衣，高洁出尘的秀丽女子正是他的母亲淑太妃。她身后两三步之外的沉静青年，则是当朝皇后的孪生弟弟洛六公子洛自悟，时任兵部右侍郎。
淑太妃并未流露出寻常母亲的爱怜之情，但微微前倾的姿态，半点舍不得移开目光的模样，已经足以说明她对独子的深深思念。
天离走后，她才淡淡地收回目光：“我如何能相信你？”
“微臣此行，并不为获得娘娘信任。”
淑太妃回首，仔细打量眼前的俊美青年。
她也曾见过当今皇后，不得不说，这对孪生子的相貌的确有六七分相像，但性子却全然不同。那一位神采飞扬，跳脱无比。眼前的人却既温和又强硬，既沉静又透着将门中人独有的英气。尽管没有任何缘由，但他所说的，却字字句句都令人禁不住想要相信。
半晌，淑太妃忽然问道：“你倾心于他，可有什么缘故？”
洛自悟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心思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毫无遮拦，遭人看穿之后，自然并无寻常人的紧张之意。“说不出什么缘故。”
这话洛自省也曾问过他许多次，他亦答不上来。若换了他人，只怕恨不得说出千般万般的好来，他却委实找不出原因。动情便是动情了，发乎本心，如此而已。
淑太妃听了，却是更信了几分。“若他真要背水一战，皇上安能放过他？”
洛自悟轻轻一叹：“两人在此处都有心结，固执得很，如今之局无法可解。不过，皇上与他，都并不是那般冷酷无情之人。此局过后，若可转圜，假以时日，他们必定能化干戈为玉帛。”
淑太妃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若能为他做这些，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即使是我，也始终无法劝服他放下心中的怨恨。不，或许是我当初举止不当，心怀怨怼，才影响了他。”
“娘娘不必自责。他经历了过多人情冷暖才有怨恨，无可厚非。”
“这些年，我也未尽到母亲之责……未能一直在他身边……”
“娘娘只是想更好地守护他罢了。”
淑太妃又长叹一声，解下腰间的白玉佩：“六公子，我便将他交给你了。”
洛自悟双手接过，躬身还礼：“娘娘放心。”
淑太妃似有些疲惫了，轻移莲步，走入屋内。
“六公子，若真有那么一日，你们一同来探望我罢。”
“是，娘娘，微臣告辞。”
天离斜倚在小窗边，淡淡地望着树木原野不断地在视野中延绵起伏。八抬的轿身很稳，但他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从未平静。
他是败军之将，只有一条随时会被掐断的后路。
与其满怀恐惧地等死，倒不如拼尽全力一搏。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取胜的机会。但，宁可挣扎而亡，也不可绝望接受自己的末路。
如今他只得二十万大军，将领也寥寥无几，远远比不上朝中的人才济济。皇后陛下、田家、秦家，都是赫赫威名无人能敌的将领。还有——
脑中闪过一人的形貌，他眯起眼。
倏然，远远传来熟悉的声音。
“微臣见过睿王殿下。”
刚想起他，人便来了。荒郊野外的，可真是巧得很。
天离敲了敲窗棂，轿子渐渐停下。掀开帘子，便见洛自悟立在一旁微微笑着。
一年前，他正在落井下石并即将成功的时候，这人出现，干脆利落地破除了他最后的机会。他大发雷霆、暴怒无比，这人却说，他倾心于他，愿与他隐居世外共白首。
他无法相信。
他何德何能，能令洛六公子动心？平日游乐不过是拉拢的幌子罢了，寒暄与笑容之间有多少假意多少真情，他不信洛六公子看不出来。即使是那次遇刺时的以身相代，也只是下意识的想让他承情而已。
同情？消遣？
洛六公子似乎也并没有这种兴致。
更何况，哪有口口声声情根深种，动手却不给他留任何余地的？
他不信，不可能相信。但这人却始终如一，既未要挟，亦不放弃。
回想起来，若他在前几年表明心思，那该是多好的机会。洛家六公子，武艺才智皆为佼佼者，又不似不羁的五公子那般难以控制。若能得他相助，进而控制洛五公子，视其如命的天巽安有反抗之力？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这人对付他的时候毫不手软，所谓钟情，也不过如此罢了。
“能在此处遇见六公子，真是很巧。”
“我知道今日殿下要去圣宫，所以在附近等候。”
洛六公子堂堂正正地道，似乎并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天巽若要派人盯着他，多少暗行御史都能差遣，何必劳累兵部右侍郎？天离望着他，勾起唇：“既然如此，便一同回去罢。”
洛自悟显然有些意外，笑得十分温和：“多谢殿下成全。”
两人坐在八抬轿中，也并不逼仄。
洛自悟十分守礼地安坐一侧，目光却一直放在对面的人身上。
天离只觉得他的行为举止都十分有趣，不由得吃吃一笑：“怎么，看不够么？”
洛自悟微怔，以往这人恨不得离他远远的，从不会如此调笑，今日确实有些奇怪。“三个月不见殿下，自然是看不够的。”
“莫非你克扣了我的粮草军饷军备，就想我入京让你多看上几眼？”
“不敢。如今国库空虚，我也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倒也不曾想过假公济私。”
天离冷笑一声，目光如剑：“你说倾心于我，却不为我办事，委实教我难以相信。”
洛自悟注视着他，越发温柔：“你不适合那个位置。”
“是啊，苍龙帝自然远比我合适。”
“他确实比你合适。”
他最听不得人夸赞那个人！也只有他，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故犯！
天离心里怒火高涨，面上却依然平静：“你什么都不能给我，反要将我狠狠地拉下来，这便是口口声声的‘钟情’？洛家人的情意，真教人难以消受。”
“既是不属于你之物，你便须学会放手。只有学会放手，你才会愿意与我隐世。”洛自悟回道。
天离怔了怔，笑出声来：“原以为你是圣人君子，不料却是怀着这等心思！”他连连大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欺身到洛自悟跟前：“即使死，我也不会放手！”
“我不会让你死。”洛自悟平静地应道。
“这你可管不了。”天离摆了摆手，“我不想再看见你，洛大人，请。”
洛大人？他从不曾如此生疏地唤过他。洛自悟握紧手中的白玉佩，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微臣告辞。”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决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