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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起墨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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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老师。”
“……”
“席老师。”
“……”
“席老师!”
“嗯,啊?”因为席鸿誓不想再盯着屠斗浪费口水,正埋头苦吃,精力这么集中,当然听不到屠斗的深情呼唤了。幸好最后一声是言姐叫的,外带在席鸿誓略显单薄的小肩膀上掐了一把,终于使他抬起头来。
席鸿誓娇艳欲滴的红唇上还粘着比利时空运来的鲜榨南瓜汁,水汪汪的略显迷茫的眼神像洁白的小羊羔一样纯良无害,屠斗看在眼里,感叹在心里:除了我家骄骄五六年前的样子,哪还有这种单纯的妙人儿呢?
席鸿誓看看言姐,言姐指了指屠斗,席鸿誓再看屠斗,感觉屠斗的视线好像落在自己身上,又不太像,似乎在为什么事出神。更奇怪的是,屠斗那妖娆的唇角正微微翘起,凝成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屠……”席鸿誓清清嗓子说,“屠先生,您叫我有事么?”
“不好意思,”屠斗正色道,“首先,我想问问小儿在学校的表现,不知道您对他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上次歌咏比赛,他的声音好甜美好甜美哟,简直是天籁之音哇。”席鸿誓双手握在胸前,做星星眼状。
作为人民教师,他对每个小孩子都充满了爱,哪有什么不满意呢。此时此刻,他一点也没想到屠骄怎么往讲台底下放癞蛤蟆,吓得他差点哭起来,更不会想到诸如打碎花盆、上课睡觉或者到处给女孩子传纸条这类小事了。
“那就好,多亏老师教导得当。”
“嘿嘿,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被别人夸奖总是很惬意的,尤其是被美人夸。席鸿誓搓搓手,咧嘴一笑,露出十颗白生生的牙齿,包括两个稍微有点尖又不是很尖的小虎牙,仿佛排列整齐的小贝壳。
“其次么,倒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您可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的。”
屠斗的笑容还是那样迷人,看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善意的劝告,席鸿誓暗想,多亏屠骄金珍他们都不在,不然自己为人师表的面子往哪放啊!只见他俏脸飞红,垂下视线,和盘子里那只维多利亚港出产的20斤重的深海龙虾大眼对小眼,仿佛龙虾的眼睛里有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
瞪了一会,席鸿誓觉得嘴边黏糊糊的,似乎有东西,下意识地伸出粉红色的丁香小舌舔了一下,才想起是南瓜汁。南瓜的味道通过味蕾到达大脑的时候,席鸿誓不仅感受到香甜,还有另一件事——实在太丢脸了。
他立刻改成伸手抹,可是手背一碰到嘴唇,当即想到这个动作也不甚雅观,脸红得越发厉害,硬生生放下手去拿餐巾。
刚触到餐巾,不等手臂抬起,席鸿誓纤细的腕关节已经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不知何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淡淡的古龙水味钻进席鸿誓小巧玲珑的悬胆鼻,连空气的流动都不一样了。他飞快地抬头瞟去,见到屠斗的俊颜已近在眼前,不禁吃了一惊。
接下来是最雷同的桥段,概括地说——屠斗轻柔地擦掉了鲜美的南瓜汁,用一种最不浪费食物的方式。
席鸿誓原本白里透红的健康脸色又一次向熟透的西红柿看齐,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仿佛怀里揣了个拨浪鼓。
“啊啊啊,人家的初吻,充满玫瑰花的气息,混合着南瓜汁里比利时阳光的香气,在一千两百瓦的聚光灯下,蒸腾成无比氤氲的暧昧风情。”
当然了,这句话是心理活动,席鸿誓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他的脑瓜子已经在飞速运转,暗自思量:倘若对方是丑八怪,肯定得奋起反抗捍卫贞操,但是眼下这种状况,应该算谁吃亏谁占便宜呢?
想来想去,由于这个问题过于复杂,转眼被席鸿誓丢到了后脑勺的后边,结论是:反正咱中华民族讲究礼尚往来,一定要还回去才够本。
这份回礼相当重,令屠斗始料未及。俩人正沉浸在少儿不宜的镜头中,忽听探照灯咔嚓哗啦响了两声,竟然灭了,只剩地面上镶嵌的脚灯发出绚烂的光。
席鸿誓松开手的时候,几乎要诅咒冲动这个魔鬼,他后退一步,捂着嘴唇,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我我,怎么会去吻一个陌生人?还是个男的……还是学生家长……呜呜,以后不要见人了。
四下瞄瞄,仆人们不知何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这一点丝毫没能减轻席鸿誓的后悔之情。
他蒙住自己的眼睛,大声喊道:“一!二!三!我要醒来!”一睁眼,什么都没变,自己还在原地,只不过屠斗的笑容更明显了。
“席老师,你没事吧?”
“我……刚才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
“对呀,都怪我疏忽,天色不早,您也该休息了。楼上有一间客房,或许能符合您的期望。”
“别,不是,谢谢了。”席鸿誓语无伦次地说,“我想回家。”
所以说,小孩子一定得多睡觉,到时间还在外边瞎逛容易产生幻觉。
“请稍等,”屠斗点头致意,“我马上叫车过来。”
“你……能不能……有没有……”
屠斗眉毛一挑,看得席鸿誓心跳又漏了一拍,几乎把嘴边的话咽下去,好不容易说道:“找个样子普通的车送我行么?”
倘若让席鸿誓说心里话,他宁愿走路回去,可惜这荒郊野岭的,黑天半夜的,必然迷路的命运绝不是闹着玩的。
屠斗面露难色,不过瞬间就恢复常态,教席鸿誓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他诚恳地说:“席老师,不如你先坐我的车到山下,自会有人来接。”
“好的。”席鸿誓回答得干净利落,只要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并且不吓到街坊邻居和十有八九已经就寝的老奶奶,怎么着都好。
汽车发动了,席鸿誓回头望着美轮美奂的城堡,依依不舍,却不知是因为五光十色的梦幻霓虹还是因为门外台阶那道漆黑的身影。夜风起处,吹动屠斗飘逸的秀发和风衣的下摆,虽然距离很远,又是逆光,席鸿誓几乎能听见猎猎的风声,几乎能看到高高在上的寂寞。
车子越开越远,人影渐渐融入夜色,灯光渐渐恍如星光,席鸿誓对自己说:明天……到底要不要把屠骄和金珍的座位排在一块呢?这可是个严峻问题呀!
下山之后下了一次车又上了一次,再一次下车之后,正当席鸿誓打算蹑手蹑脚地回卧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推测出现了一点偏差:虽然时间已经很晚,奶奶一听见门响就蹿了出来。
“阿誓乖孙,你可算回来了!”
“奶奶,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睡?”
“呜呜呜,奶奶不是担心你么。”
有人担心的滋味真好,席鸿誓拍拍胸脯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席奶奶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不就是做个家访,还能出点三长两短不成?”
席鸿誓疑惑地问:“如果你也认为我出不了事,还担心什么啊?”
“臭小子,奶奶可听说了,你这个学生家很有钱的。”
席鸿誓怨念道:“人家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百米外,是谢老师的家,谢老师洗完澡走出浴室,被风一吹,水分一蒸发,热量一溜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喂,晚饭不错吧?”
“还好啦。”
席奶奶勾勾手指:“奶奶还没吃饭呢,你就没点什么表示吗?”
“不会吧,亲爱的奶奶,我记得我拜托谢老师,给你带骨肉相连了呀!”
席奶奶不屑地撇撇嘴:“那个也能当饭?顶多算零食。”
席鸿誓摆事实讲道理:“奶奶,您不管怎么向杨贵妃发展,也增加不了多少美貌呀。”
“少废话,老老实实交出来吧!”
席鸿誓无奈地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保质保鲜的超级大食盒,悲从中来:人家屠斗好心好意给我点夜宵,容易么,又被奶奶剥削了,连渣都不会剩。
席奶奶接过东西,心满意足地唱着小曲奔向餐厅,没过一分钟又转悠回来,交给席鸿誓一张小纸条:“这个人让你赶紧回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话说回来,你手机又没电了吧,叫你买块好电池,死活不肯,整得天天充电都不够用,你不烦我都烦了。”
席鸿誓抓过纸条,看一眼陌生的电话号,愤愤地计算起一个月工资是多少钱,一次课外辅导是多钱,一小时家教是多少钱,一块电池是多少钱,最后仰天长叹道:“上帝呀,让我中个五百万吧!”
餐厅里传来奶奶的嘟囔声:“你至少得先买彩票才行哇。”
席鸿誓装作没听见,拿起家里的电话开始拨号,希望不会太晚,以致打扰别人睡觉,不料才响一声就有人接了起来:“喂。”
“喂,您好,我是席鸿誓,您是哪位?”
电话那边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俩字:“哥哥——”
“小……”席鸿誓略显迟疑地说,“你……是小锲?”
“滚吧你,再敢那么叫我,有你好看的!”
虽然对方在言语上有点火爆,席鸿誓还是表现了万分的热情和激动:“小……那个锲,真的是你?”
对方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哦,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席鸿誓这么开心,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范锲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虽然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了,但是血缘这种东西不是时间或者距离能磨得没的。母亲再婚之后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不能经常来探望席鸿誓,带着范锲过来只有那么一回,可不管怎么样,兄弟毕竟是兄弟。
一听说对方是范锲,席鸿誓立刻回忆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想起六七岁的范锲以标准的骑乘式坐在自己腿上,抱着自己的脖子,甜甜地喊着“哥哥”的样子,眼里放出光彩,心中充满柔情。那时候,他就跟席鸿誓现在的学生一样大啊,多么可爱多么正太哟。
他正遥想当年,脸上挂着花痴般和蔼的笑容,忽听那边的范锲说:“她想见你。”
“你说谁?”
“你是猪脑子么,她,就是,唉,那个……老妈呗,笨死你算了。”
“哦,哦,好,听说你们打算搬家,现在住哪里?等我周末有时间……”
话还没说完,却被范锲打断,声音里带着哭腔:“恐怕……等不到周末了……”
“什么?”席鸿誓急道,“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范锲哽咽着报出一个医院的名字,随即挂断。
席鸿誓火急火燎地“喂”了好几声,没听到一点回音,遂丢下电话,一边穿鞋一边喊:“奶奶,我出去一下!”
“跑什么呀,至少把我的小灵通带上嘛!”
“对哟。”席鸿誓奔向奶奶,接过小灵通揣进口袋,嘱咐道,“奶奶你慢慢吃,早点睡觉!”
医院对于席鸿誓来说,是个无限恐怖的地方,听说母亲正在医院,更是个晴天霹雳式的坏消息。幸好这家医院离席鸿誓家很近,他咬咬牙,决定奢侈一把,忍痛打了一辆出租车,起步价就到了。
医院的走廊上,蹲着一个孤单的小身影,席鸿誓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问道:“是小……那个锲么?”
范锲站起身来,打量席鸿誓两眼,立刻张开双臂扑到他身上:“哥哥——”
“乖,不哭不哭。”虽然范锲长大了不少,留给席鸿誓的第一印象仍然难以磨灭,不自觉地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
“呜呜,就哭。”事实证明,把他当成小孩是正确的决定。
“你好歹是个男孩子,小朋友看见会笑话的。”
“小朋友?”范锲皱了皱秀丽的眉毛,又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管他们呢。你会不会笑我?”
“我当然不会啦,乖,现在什么情况,跟哥哥说说。”
“老妈她,她……呜呜……刚推进去做手术了,病的名字好长,我记不住啊。”
隔着特护病房的玻璃,席鸿誓见到了妈妈,她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氧气罩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是平静还是痛苦。
看着医生们在里边忙碌,席鸿誓心痛不已。如果今天没去屠骄家,是不是能早一点接到电话?是不是能赶在做手术之前见她一面,说两句话?这要怪谁呢?是无情的命运,还是那个暗夜中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