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之家》沈兮和

22、第十章

　　一直以来，合谷弥久都是这样一种人，对于已经获得他认可的朋友，总是怀有悲悯情怀，以及义不容辞的责任心。
　　所以，当柳奈汀终于将几人引到大路，沿着这条坦途一直走就可以抵达京式町时，合谷弥久在高兴之余，也禁不住为朋友担心：“柳奈同学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柳奈汀：“近期的话，我一直随祖父借住在附近的一处古庙里。清泉寺离这里很近，请不必担心。”
　　幸平道：“啊，那处古庙我也有所耳闻，不是说已经破败了吗？”
　　柳奈汀：“清泉寺的鉴远大师与我祖父是多年好友，大师经常游历四方，所以寺庙才有些荒凉冷清。不过，最近大师回到清泉寺，祖父一为访友，二为疗养身体，选择来这里暂住也在情理之中。”
　　合谷弥久浅浅一笑：“因为柳奈同学你，也想趁机夜游兰氏町，对不对？”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了起来。
　　流淌于陌生人之间的尴尬和拘谨被打破，柳奈汀面色和暖不少，认真回答道：“不错，因为我是那样虔诚地憧憬着合谷草见先生，简直连一秒钟都不能多加忍受。”
　　香取千夏发出来自女孩子的温柔赞叹：“一个人在夜间行走于兰氏町那种荒凉的地方，这么说来，柳奈同学真是非常勇敢呢。”
　　一条不起眼的小岔道从稻田边横伸出来，柳奈汀站定，微微弯腰示意：“清泉寺就在这条小路的前方，恕我不能远送了，还请多多见谅。诸位路上小心。”
　　几人连忙表露谢意：“已经很麻烦柳奈同学了，请不要担心。另请向柳奈老先生问好。”
　　点点星辉下，一抹抹身影渐行渐远，在地上投射出参差不齐的印记。
　　柳奈汀驻足观望片刻，拂开一丛丛苇草，沿着蜿蜒曲折的溪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半个多小时后，柳奈终于来到一处地势较为平坦之地，高高低低的葛蔓藤荆之间，掩映着一座极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破旧寺庙。
　　寺庙的木门吱哑作响，每一声都精准地敲击在人灵魂深处，篱笆院内，隔着薄薄窗纸，隐约能看到一根根蜡烛散发着昏黄光芒。
　　真让人难以置信，在科技如此发达的现代社会，毗邻繁花之都京式町的一座寺庙里，竟然还有人在乐此不疲地使用着最原始的照明工具。
　　柳奈汀换好鞋子，走进内室。
　　鉴远大师在隔壁念经，属于柳奈鹤闻老先生的房间，仍旧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柳奈汀知道，祖父是在等自己归来，他敲了敲门。
　　“进来。”
　　柳奈汀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的祖父柳奈鹤闻先生，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想必应该同现在差不多吧？一样的严肃，谨慎，冷漠，古板，苛刻，把礼仪教养深深刻入骨子里，并且一丝不苟地执行多年。
　　这样一个饱读诗书，一事无成，开口子曰，闭口圣人云，将所有典籍奉作圭臬，视为金科玉律，战战兢兢多年的人，他的二十岁和八十岁，理应不会有任何差别。
　　或许，有人会提出此类善意的质疑，既然如此刻苦努力，几十年如一日，秉持着凿壁偷光、囊萤映雪一类的苦读精神，又怎么会一事无成呢？
　　诸君啊，要知道，古往今来，一向都不乏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又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人啊！恰如明珠蒙尘，良将在野，每每让人扼腕叹息，痛心不已呢。
　　而且，正因这些被埋没，被忽视的人，确有其独到之处，愈发让悲惨的命运可怜可笑，非痛哭流涕不能纾解一二了。
　　非常不巧的是，柳奈汀的祖父，柳奈鹤闻先生，正是这样一位饱受命运摧残，不受神明眷顾的人物。
　　说来真是让人唏嘘感慨，不胜惋惜啊。
　　这世间确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古怪现象：有德有才者，沦落污淖；无得无才者，忝居高位。不正如书中所说“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吗？
　　更何况，无德无才者未必知道自己那副小人嘴脸的可恶之处，因而可以随意撒野，嚣张肆意，也全然没有“光|裸着屁股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的窘迫。
　　有德有才之人却清楚自己笔墨有几两，寒窗素牍的苦，若无扬名天下，一遇知己作为慰藉，岂不是竹篮打水，付诸东流了吗？
　　所以，待想清楚这诸般幽微心事，我们似乎也就能够理解柳奈鹤闻先生的抑郁不平了。一个常年不得志的人，无论做出什么疯狂的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仅仅只是食古不化，顽固守旧，不知变通，不近人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大名鼎鼎的合谷草见先生曾经在书中偶作调侃，并提出一种绝佳的说法：“一个蠢材不可怕，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蠢材的人才可怕哩。与此相反，假如一个人是天才，且正好知道自己的天才之处，却完全得不到空间施展，那种未知的可怕，简直想想就让人胆寒呢。”
　　唉，说来说去，未成名的潜在“天才”，究竟是时运不济，还是能力有限，也难以有所定论呢。许多人，固然以为自己是前者，实际上却是后者呢。当然，还有一些人，两者兼而有之。
　　以上一番站不住脚的古怪论调，在功成名就的人看来，自然是贻笑大方，浅薄无比。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将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柳奈鹤闻先生从二十岁到八十岁，在长达六十年的时光里，一直未能得遇伯乐，仅仅勉强发表过几篇十万字以内的作品，挣一些稀薄的稿费，养家糊口罢了。
　　如此残酷境遇，对心高气傲，且眼高于顶的柳奈鹤闻老先生来说，不啻于酷刑了——一种鞭挞灵魂的漫长酷刑。
　　柳奈鹤闻老先生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身前棕红色小桌上摆放了一本厚厚的典籍。他的脸瘦削僵硬，没有一丝赘肉，同样也没有一丝光泽，面皮像木乃伊一样，干巴巴，硬邦邦地糊在骷髅之上。
　　“今晚有什么收获吗？阿汀。”柳奈鹤闻问道。
　　他的声音也是嘶哑冰冷的，感触不到任何温度。
　　柳奈汀垂首：“是的，爷爷，我似乎更能体会作者创作时的心境了，兰氏町果然是适合幽居之地。”
　　柳奈鹤闻点头：“那就好，我有预感，这位名为合谷草见的作家，能为我们柳奈家族带来不一样的契机——文学评论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经世之作了。哼，少了我们柳奈家族，文学评论也不过尔尔。看看他们的拙劣点评，难道是小学生写读后感吗？”
　　正如所有家长都会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虽然柳奈鹤闻只是柳奈汀的祖父，但他身兼数职，一手包揽柳奈汀从小到大所有事务，对柳奈汀的爱，不亚于世间任何一对父母对子女的爱。同样的，柳奈鹤闻也对柳奈汀饱含了深切的期盼。
　　大概这就是所有落魄文人的又一通病了，总是不自觉将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转而寄托到子孙后辈身上，妄图以此实现生命的延续。
　　殊不知，这恐怕是另一种形式“望梅止渴”呢。
　　柳奈汀不解：“虽然我也十分崇拜合谷草见先生，但是爷爷对于他的评价，好像过高了一些。究竟，合谷草见先生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这可不是一个容易解答的问题。
　　在临近子夜的山野间，听着寂寂冷风，谈论这样一个棘手的话题，实在算不上愉快的体验。不过，所幸参与对话的两个人，都已经对恐怖悬疑故事中的所有桥段司空见惯了。
　　柳奈鹤闻沉默片刻，嘶声道：“尽管这样说起来有几分怪力乱神的诡异色彩，但，合谷草见先生的作品中，总是萦绕着一股地狱般的气息。”
　　柳奈汀皱眉问道：“什么？”
　　柳奈鹤闻道：“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假若将合谷草见先生的所有作品，按照时间先后顺序，依次排列，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死神的脚步逐渐逼近，鬼魅之气越来越浓郁。真是好奇，合谷草见先生是怎么做到的啊！对于作家来说，如同高山巨岭般难以逾越，甚至成为一生终结点的所谓‘瓶颈’，对合谷草见先生似乎根本不存在呢。真不知道合谷草见先生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的话似有深意，在暗夜中隐隐伏伏，勾动人内心深沉思绪。
　　柳奈汀：“有件事忘记告诉爷爷了，我今晚偶尔了合谷弥久，也就是合谷草见先生的独子。”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柳奈鹤闻不敢苟同道：“他竟然没有引导儿子走上文学创作之路？这怎么可能呢？据我看来，合谷草见是一个野心深沉之人呢，他绝对不会允许，将恐怖悬疑界的写作桂冠交给合谷家族之外的人。眼睁睁看着名利远去，辉煌不再，这对一个习惯了骄傲的人来说，难道不是致命的打击吗？”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的作者（没错，就是我本人）简直绝了，每次上榜前四天像死了一样安静，然后在最后两天，像突然诈尸了一样吐血爆更。
没救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