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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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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死的消息,是张珊珊告诉我的,那几天深圳正值雨季,到此演出的张珊珊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还窝在电脑前打游戏,通宵未眠的脸孔油腻腻的,下巴冒出泛青的胡渣,看了看时间,还早,又窝回去补了一个小时觉,睡着就梦到了莫言。
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发现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让人觉得烦躁,不明白女人们为什么都喜欢这样的天气,小雨,一大老爷们,撑着伞太过矫情,不撑伞,又半湿半潮黏糊的慌,套上T恤出门的时候,看了看门后的伞,最后决定放弃,出门时没忍住烦躁,门被我甩的哐当一声!
见面的地点约在万象城的星巴克,从蔡屋围天桥晃过去的时候,两三个乞丐冒雨上班,身下无一例外的铺着草席,半跪半匍,身前的破瓦罐被雨淋得莹润,竟透出几分古董的味道来。早年刚来深圳的时候,年轻,满腔热血里往外扑都是正义仁心,兜里铜板全用来做了慈善,时间久了,此类状况见怪不怪,人越活越俗,也越发的对于这类人事坦然无视,兴致来时甚至还会恶趣味的开个玩笑。
桥头站着一个戏子,青衣旦角装扮,走近了才听见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咬字不清,调子像是昆曲,身子斜斜的靠着桥栏,双手颤巍巍的举着一幅国画,弱柳扶风的样子,我见犹怜,大概是那种卖艺赚钱的主,李玉刚大红之后,这类反串的戏码时常见到,与深圳街头的残疾乞丐各领风骚,新鲜劲早就过去,看看天桥上人来人往的回头率,估计他的生意不大好。
下桥拐弯的时候,离得近了些,眼光扫了眼画,像是水彩,画的极为粗糙,颜色也极艳俗,被雨滴潮了,颜色朝四周晕染了一圈,造成了刚才远看时国画的错觉,留白处用蜡笔写着几个字,尽管也是潮的意态朦胧,表达的意思还是能让旁人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我要变性”
我忍不住看了看他,他低着头,油彩勾画的脸棱角分明,一脸幽怨,当时心里一阵恶寒,蹬蹬的下桥时,我想,不就为唱个旦角?至于要变性?
然后,我又想起了莫言!
到星巴克的时候,张珊珊已经到了,几年不见,客套话无非工作生活,恭维话也逃不了女大十八变之类,寒暄两句之后,居然觉得不知道从何谈起,无话可说之际,我给她说了刚才天桥上的事。
刚一开口,我就后悔了,硬着头皮胡乱说了几句,张珊珊看了一眼我,搅了搅咖啡,说:我也看到了。
我哦了一声,尴尬的笑笑,低头喝咖啡,她说:莫言死了!
咖啡就呛在了喉咙眼,我脸红脖子粗的从咳嗽声中挤出声:怎么死的?
“自杀。”
“哦。”
我没问时间,但是我肯定莫言自杀不会超过一个月,一个月前的半夜我接过一个奇怪的电话,接通之后,只听见那边呼哧的喘气声,隐隐夹杂啜泣,最后又一言不发的挂了电话,直觉告诉我,那人是莫言,因为通话方式和多年前那个电话一样。
也是半夜,宿舍电话响的时候,卧谈会刚刚结束,话题的中心内容也是莫言,总说女人八卦,其实男人八卦起来也是口水泛滥,且毒舌程度要比女人歹毒几倍,不过那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意识,因为同宿舍的原因,也有点因为莫言一声不响的走掉,对我们好意完全不买账的恼羞成怒,下意识里带着几分划清界限的刻意,说出的话更加的不留情面,大有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见面既是敌的趋势。那时候,莫言出走已有半个月,临近寒假,电话里喘息和啜泣夹杂着风声,我听得毛骨肃然,匆匆的挂了电话!
再见到莫言时,是开春报道,莫言拎着他少了可怜的行李,办理了退学手续,他的母亲是个极其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不算新的衣服剪裁得体,勾勒出的身段曲线动人,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妩媚的韵味,后来我和大头,胖子喝酒时提到她,大头说她以前也是唱戏的,听说还挺有名,不过后来就落魄了!至于落魄的原因我在知道她的名字之后就清楚了,事业正红的时候,和高官搭上做了小三,东窗事发之后,戏曲界便没了她的名字,母亲说起时,总是一脸惋惜,就像我提起莫言时,总觉得话题说不下去!
莫言人如其名,人沉默的像个石头,入学一年多和班上同学的交流平均不到十句,刚入校时因为长得清秀帅气还常有女生上演借橡皮的桥段,时间久了,没人有耐心等一块石头回应,美女纷纷与他人暗通款曲的时候,他这块石头却激起了千层浪!
莫言加入秦腔戏曲社团的事没人知道,他习惯无视别人也同样让别人习惯无视他,元旦晚会上,主持人报节目时,莫言二字听在耳里还觉得很不真实,直到二胡声起,才子佳人上场,灯光一打,才看见那小生原来是莫言。
段子是碗碗腔桃园借水,莫言唱小生,张珊珊唱桃小春,上台时扮相倒是让同班同学惊艳了一把,唱了没几句,大概的是租来的录音带卡了,二胡声突然就咔咔的发出一阵滋啦,张珊珊被这关键时刻的卡带给弄愣了,底下的观众立刻哄笑起来,莫言袖子一甩,竟顺着旦角的词清唱起来!
那天我们几个都被惊到了,平时我们几个也会在宿舍狼嚎一把,秦人豪迈,秦腔多数也是率性粗犷,一嗓子吼出来,宽音大嗓,气势磅礴,如果说秦腔其他的腔调是山,碗碗腔就是秦腔中的水,听起来总觉得腻腻歪歪的,结果莫言唱的却听的人通体舒泰,起调拔的比张珊珊的还要高,然后骤然而下,我当时还挺肉麻的想到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然后就是唱段中极其销魂的“哎呀呀,咿呀呀,哎呀咿呀哎呀呀”的时候,双手翘个兰花指,一上一下,半遮半掩,小生勾的吊俏眼斜飞,眼神比张珊珊做的还要媚,全场当时寂静,看惊了一半,看呆了一半。
张珊珊属于看呆的那半,整个人几乎僵在了台上,莫言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底下嘘声一片,后台赶紧熄了灯,主持顶着满脑门的汗颠三倒四的蒙混到了下一个节目。
至今那场元旦晚会的其他节目都不记得,甚至张珊珊也不记得,唱词不记得,光记得莫言唱哎呀呀那句时的神情,于是我判定,我属于看惊了那一半!
莫言从那之后名声大噪,虽然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晚莫言的救场并无不妥,只是人性龌龊,当天晚上就给莫言定了一个外号,娘娘腔!
娘娘腔的莫言越发沉默,沉默的让人想无视都不行,距离三米远都能感觉到冰块的气息,胖子阴阳怪气的抱着肩膀哆嗦:暖气里头肯定掺冷水了,冻死老子了。莫言听到不说话,拿了饭缸就出门了。然后就看见楼口的张珊珊,两人一起往教室去了。
事情还没完,没过半个月,学校一纸警告通告全校,莫言和张珊珊违反校记,私下恋爱。
通告一出,全校哗然,那时候的大专院校还没有开始扩招,学生管制严格,明文禁止学生恋爱,弄得一对对情侣全部转做地下党,选修课的大堂课一节下来,纸条遍地,看的明白的看的脸红心跳,看不明白看的完全莫名其妙,稍微关系亲密点的男女生,有点绯闻立马保持安全距离,免得被教务科听到风声请去喝茶,后来等我们离校的时候,新招的小学弟和小学妹光明正大的在学校新建的晨读园旁若无人的kiss,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禁唏嘘。
可惜莫言没能赶上后来的好时候,所以他倒了霉,警告贴在学校的大红专栏上,本来就在口水漩涡中心的莫言又遇上了龙卷风,两人刚开始一口咬定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教务科每天定时叫他们过去反省,我们也避免不了的被请去做旁证,一连被请了一周,胖子终于耐不住了,冲着教务科的科长吼了一句:“人家谈不谈管我屁事,你天天盯着我干啥?”
一句话惹恼了科长,也给莫言和张珊珊的恋爱事实板上钉钉,留校观察的处分贴出来的那天,莫言一言不发狠揍了胖子,因为教务科给处分的证据是胖子说人家谈恋爱管我屁事。
胖子捂着自己的猪头直嚷嚷,王八蛋才给老师打小报告。冤屈的像窦娥重生,刚好胖子他妈突然想起儿子,跑到学校来看,看到好好的儿子被打成那样,当下爆发,我们几个人都没拦住,一脚冲到了教务科,又叫又骂,不依不饶,非要让学校开除莫言,胖子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们觉得,莫言这次完了!
莫言在教务科呆到晚上熄灯才回来,胖子被他妈拎到校医那里检查上药,校医是个出了名的碎嘴,上下嘴皮子一拌,莫言的事情前前后后被添油加醋的能上演出八点档,胖子他妈熄了的火又死灰复燃,挟怒而来,哐的一声踢开房门,吓得我们几个第一时间把自己用被子先盖严实了,胖子一把拉住他妈,别丢人了行不?胖子他妈高声叫骂,你个娘娘腔,打了我儿子,还敢回来?声音之大,整层楼都被惊动,我们几个胡乱套了衣服,好不容易帮胖子把他妈安抚走了,回到宿舍,所有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全体翻身睡觉,莫言躺在我的上铺,一动不动,半夜的时候,有了动静,被窝里的声音一抽一抽,我听得烦躁,心想都他妈什么事啊,唱个戏咋就给捅了马蜂窝似得,一茬接一茬的没完了,我踢了踢床板,想着安慰他一下,上面立马就没了声,静悄悄的给没人似得,我觉得没趣,算了!
第二天是周末,哥几个被闷了好几天,之前一周的课余时间都被叫去教务科喝茶,今天打起球来,个个跟篮球有仇似得,篮板被撞得哐几哐己的响,几场下来,大汗淋漓,心情也好了不少,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想叫上莫言,他的压力更大,更需要发泄。
我回到宿舍,看到莫言还在床上躺着,都快一点了,还不起床,就算心里不爽,也没必要真的跟个娘们似的窝在床上装死,我踹了一下床板,叫,莫言!
叫了几声没应,我觉得有点窝火,同宿舍一年多,8个同学7个哥们,就他永远游离在我们外面,不是我们不理他,而是他完全当我们是透明的,火大了,直接跳上上铺,拉了被子,莫言,你小子别给我在这装死!
扯了一把,才觉不对劲,莫言躺的平平的,口角像是一滩口水似的东西,胳膊软的像面条,我惊得差点掉下来,背了莫言就往医务室跑,楼门口碰见大头,大头见那架势也吓得脚软,帮着一路到医务室,门关着。
我背着莫言靠在墙边,大头使劲砸门,里面半丝回应都没有,肯定没人,我转身就往校外,背上的莫言滑了一下,我脚一软,整个人被他压趴在地上。
大头慌的光拉我,我一甩胳膊,妈的,先把莫言扶起来,大头都快哭出来,他不会死了吧?
我站起身,接过莫言背好,踢了一脚大头,赶紧去找老班开放行条。
大头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去,我一路直奔校门口,警卫室看着事态紧急,也不啰嗦放行条了,帮忙拦了的士,往医院跑去。
后来我再想起那件事,一直觉得后怕,那天莫言趴在我的背后,我几乎听不到他一丝的呼吸声,进了医院之后,洗胃,抢救的过程我几乎都记不起来,只知道后来医生出来说没事时,我贴着墙软了下去,几乎大小便失禁。
莫言没死成,处分也没能一笔勾销,学校怕了,劝其退学,并叫我们宿舍几个哥们帮忙劝说,我那天没忍住,冲着教务科科长也拍了桌子,之后兄弟几个火都大了,科长一看犯了众怒,不再逼我们几个,回到宿舍,发现莫言的床铺空了。
之后莫言真的退了学,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咖啡凉了,喝到嘴里尤其的苦,张珊珊说,他要过你的电话号码。
我说,哦,你们一直联系的吧?
张珊珊摇摇头,“没有,我去兰州演出的时候,碰到他了,他要了你的电话号码。”她顿了一顿,“他说那次谢谢你。”
我心里突然就揪的慌,站起身来,摸出烟,找了半天火机,打火时想起这里不能抽烟,又把火机放下。
张珊珊看着我,她说,我算是这辈子欠他到底了。
我说,当年那事,也不怪你。
我说这话是真心的,当年不管他们两个到底有没有谈恋爱,处分是张珊珊也有份的,而且以莫言什么事都闷着的性格,出了事旁人也插不上手!胖子也为他妈那事郁闷了很久,还一直嚷嚷啥时候再见了莫言一定给他正正式式的道歉,当年那帮人,我们宿舍的人,我们班的人,到最后,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可以坦然的面对莫言,莫言那年退学的时候,我们几个都没出去送,因为我们不熟,因为他不理我们,因为我们进不去他的世界,所以,即便是送了,那又如何?他依旧是他,我们依旧是我们。
回去的时候,雨停了,过天桥时又看到那个青衣,我把早上关于变性的疑问说给张珊珊听,她仔细的想了想,说,他应该是为了变性,所以才扮成旦角的吧!倒是蛮有勇气的!
我一怔,豁然开朗,因果其实全无绝对,那时候我们之于莫言推理的所有因果,逆推回来,只不过是我们懦弱的遮羞布,所以我们一直无法坦然,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