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煌瑛

1、第 1 章

　　这天早晨，亨利向往常一样穿着黑色制服，昂首挺胸走在六个推餐车的男仆前面。每个餐车像往常一样覆着黑色丝绒，金银两色丝线绣出颓靡的花朵，金色流苏摇晃出绚丽的光彩。与平日不同的是，丝绒上摆放的银盘多了许多。亨利当然知道为什么——今天是萨曼莎的生日。那些刻着萨曼莎名字的银色圆盖下，是数十种精致华丽的蛋糕。
　　伯爵真的很喜欢她。他这样想着，走到一扇门前。
　　门上挂一块纯金牌子，萨曼莎的名字在无数朵金花的簇拥下熠熠生辉。安全系统识别他与六名男仆的身份，门无声地滑向两旁。豪邸中第三大卧室在亨利面前打开了。
　　象牙色围栏和吊篮里，是一年四季长盛不衰的玫瑰。黄色、香槟色、粉色、玫红色、白色、果绿色、浅蓝色、浅紫色……这房间的照片登上时尚杂志后，连国家植物园的园长也对萨曼莎的玫瑰欣羡不已。
　　奶油色地毯让所有的脚步声和车轮滑动声变成温柔的摩挲。亨利站在最前面，一板一眼地说：“萨曼莎，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请接受伯爵特别准备的生日餐。”
　　跪坐在窗边的黑发少女转过头。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她白皙的面孔和栗色眼睛仿佛在闪光。真是漂亮。即使是挑剔的亨利，每次看到她，也由衷欣赏这种美丽。
　　她倚着窗台站起身，没有立刻走过去看她的特别餐。淡紫色长裙是伯爵的礼物吧？亨利这样猜测。是今年最新款的健康衣料和最流行的裁剪。都市里爱慕虚荣的少女们甘愿为这样一条裙子做任何事。然而它穿在一个宠物的身上，亨利想，做伯爵的宠物胜过做一般的女人。
　　他顺着萨曼莎的目光望向浅紫色帷幔遮挡的床。伯爵从柔软的锦衾中坐起身，慵懒地对萨曼莎说：“伯爵夫人向我推荐一个很好的蛋糕师傅。去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裸足的萨曼莎安静而缓慢地走到餐车前，将银色圆盖一一揭开。苹果、香橙、黄桃、凤梨、草莓、葡萄、樱桃、杨梅、芒果、石榴……每个蛋糕上都堆满色彩艳丽的新鲜水果。亨利暗暗地叹了口气：普通人只能消费五颜六色的营养果汁——那些东西不知被狡猾的商人掺杂了多少廉价的添加物。他们一生能有几次疯狂的冲动，倾其囊中所有，购买一颗奢侈的新鲜水果呢？
　　为一个宠物的生日找到这么多新鲜水果……伯爵又为国都的贵族们开创了一个攀比的新项目。
　　一言不发的萨曼莎只是看，并没有十分惊喜。为她送餐的亨利知道，其中大多数水果，她平常也常吃到。大约只有杨梅能吸引她吧？但是，她不会喜欢那种带着微酸的味道。
　　果然，萨曼莎被杨梅奇特的样子吸引，拈起一粒放在口中，立刻蹙起眉，吐在手心。她没有随地乱丢——萨曼莎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宠物。她把那颗杨梅放在餐盘的角落，最终选择了黄桃蛋糕作为早餐。
　　“亨利，你的脸怎么了？”伯爵一边在两个女仆的帮助下穿衣，一边懒洋洋地问。
　　亨利没有特别的表情，如实回答：“今早安吉拉发脾气，抓伤了我的脸。”
　　伯爵听了立刻皱眉。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亨利感到安吉利的前途大大不妙。去年，任性的安吉拉无论做什么，伯爵总是哈哈大笑，觉得有趣。安吉拉因此恃宠而骄，忘了三年前所有小报都在沸沸扬扬地炒作伯爵府邸的虐宠事件。她稍有不如意就会抓伤仆人的脸，撕破他们的制服，或者在他们的手背上留下牙印——她比安闲的萨曼莎差太多，难怪伯爵不再喜欢她。亨利又看了看随意坐在地毯上的萨曼莎，这个年轻的孩子从不乱发脾气，好像永远对一切都很满意。
　　“亨利，去修理一下吧，这样可不好看。”伯爵的口吻永远慵懒，但亨利永远立即照办。“很抱歉让您看到，影响您的心情。”他说着抽出胸前口袋里的白手帕，挡住破损的皮肤和下面若隐若现的电路。
　　“别忘了剪掉安吉拉的指甲。”伯爵不慌不忙地添了一句。
　　“是。”亨利心里偷偷叹息——指甲是安吉拉的骄傲。伯爵曾经很喜欢她的指甲，为她请来世界有名的美甲专家，在十指上画了四季美景，用碎钻象征冬季的雪，黄玉代替秋天的果实，红宝石是夏天的花……当时他宠爱这名宠物。
　　现在则不同了。
　　“萨曼莎，喜欢你的早餐吗？”伯爵微笑着坐在萨曼莎身边，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爱怜。她嘴角的蛋糕屑在他眼里也是世间美景。
　　亨利毕恭毕敬带着男仆们退出。开门的一瞬间，安吉拉忽然冲进来，亨利没能拦住她。她撞倒三辆餐车，满头红色长发像一团怒火，一直烧到萨曼莎面前。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萨曼莎脸上立刻被安吉拉的指甲划出一道血痕。
　　“肮脏的贱货！”安吉拉尖叫起来：“卑鄙的小偷！这应该是我的！”
　　没有错——今天也是她二十一岁生日。伯爵特别喜欢十一月一日出生的宠物。亨利看着她红色的长裙，知道这一定是她的生日礼物。不及萨曼莎那一条，但也是难得的名品。宠物怎能向主人索取更多呢？
　　萨曼莎捂着脸，无辜的眼睛瞪大，茫然地看着她。
　　伯爵一把将安吉拉推开，她红色的修长身影摔倒在地。他面对她的时候，表情充满鄙夷。“我讨厌宠物歇斯底里地尖叫。”他不耐烦地说。
　　安吉拉悲哀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忘情地说：“可是我一直在等你……”她说着忽然失色，手指慌张地按在嘴上。
　　伯爵的神色放缓和，不再多看她一眼。“亨利！”
　　亨利轻轻咳一声：“安吉拉，你违反了规定——宠物没有话语权，你不能对人说话。”
　　安吉拉用双手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她慌张地看看亨利，又看看伯爵的背影——他正温柔地叮嘱一名女仆为萨曼莎处理伤口。
　　“跟我走吧，安吉拉。”亨利说着拖着她离开。安吉拉没有用力挣扎，流泪的眼睛一直望着伯爵。而萨曼莎一直望着安吉拉，她轻轻扯了扯伯爵的衣袖，调转目光央求似的盯住他。伯爵的心一软，“亨利！”他叫住男仆。
　　安吉拉立刻抓住亨利的手臂，生怕他没有听到伯爵的召唤。然而伯爵说：“我这里不收留不懂规矩的宠物。暴躁的宠物应该送到教养中心去。”安吉拉听了几乎绝望地坐在地上。伯爵摸了摸萨曼莎的长发，安慰她：“只有萨曼莎一个，太孤单了。亨利，你再去买一个宠物，跟萨曼莎作伴。记得挑性情温柔有教养的。”
　　“是。”亨利一手用手帕捂着脸，另一手轻而易举地拦腰抱住安吉拉。
　　门“砰”一声关上，安吉拉从此和宠物的世界绝缘。

　　想再买一个像萨曼莎的宠物，需要一些运气。这是机器人亨利的苦恼。萨曼莎的出现是个偶然。漂亮、文雅，甚至拥有一点贵族气质的宠物很难得。J公爵曾经提出用一对绝美的双胞胎来交换，被伯爵一口拒绝。J公爵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但他也是性情中人，笑了笑就想开：“为萨曼莎这样的宠物得罪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呢。”他说：“换了我大概也一样。”
　　能找到一个稍稍逊色的也不容易啦！亨利叹息着打开伯爵官邸的大门。
　　载着安吉拉的车子像一只在水面上滑行的船，轻盈地飞出门。安吉拉苍白的脸孔贴在窗上，脸上已经没有失望或悲伤。这个麻木的弃宠将被送往教养中心，由职业训练员矫正她的脾性。如果她的运气好，也许能等到别的人领养。
　　亨利目送车子消失不见，转过头——门外像往常一样热闹：
　　东边是举着大牌子的抗议者。每个牌子上都用血红色的惊悚大字写着“还她们人权！”“她们是人，不是宠物！”
　　西边是花团锦簇的少女宠物和她们的监护人。她们穿着最能彰显优势的服装，大多带着沙发、藤椅、阳伞、盆栽作为陪衬，将小小一方摊位布置得好像艺术照片的外景拍摄地点。用花朵和丝带装饰的纸板上通常是或花哨或可爱的字，“选自优良基因，母体孕育。有出生证明和□□”“聪明乖巧，最佳良伴”“温驯的宠物，仅需3000元即刻拥有”……
　　亨利判断实话和谎言的能力很强，总能准确地挑出最适合的。伯爵的宠物大多是他在这里挑选出来。譬如安吉拉。
　　他径直走到西边，在艳妆丽服的少女宠物们之间挑挑拣拣。最后，他看中一个金发绿眼，十六岁的女孩。她身材高挑丰满，皮肤光滑白皙。她穿着一条绿色长裙，抱着玫红色靠枕，伏在米黄色沙发上。
　　她的面孔并非倾国倾城，可是水汪汪的绿眼睛里有一种梦幻般的朦胧吸引了亨利。他从监护人的手里接过她的履历仔细翻阅：生于十一月一日，优秀的基因，身体健康，受过基本教育。并且用黄色荧光笔特别染出一条：处女。
　　收养协议书已经签好。署名卡蜜莉亚——山茶花，刚好是伯爵最喜欢的花。一定是得到这个情报之后，把原本的名字改了。
　　“卡蜜莉亚，为什么愿意放弃人权？”亨利指着对面的抗议者，问她：“能够讲话，能够自由地去任何地方，能够挑选自己的伴侣，养育自己的孩子，能够不卑不亢地面对这个世界……你不觉得，那是很可贵的权利吗？”
　　卡蜜莉亚的绿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伯爵的豪邸。“如果，讲话时只能说别人爱听的东西，只能违心地逢迎比你位高权重的人——能够讲话有什么用呢？如果，去任何地方都需要累死累活攒几年薪水，好不容易攒到足够的钱，又要权衡这笔钱应该用于生活，还是去见识世界，最终还是放弃旅行——有权去任何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能够挑选自己的伴侣，几年之后却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永无出头之日，又过几年，发现他竟然背叛自己——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值得期待呢？花大价钱改良胚胎基因，想方设法希望孩子出人头地，却没有能力为她提供良好的生存条件……生下这样的一个孩子，是负责任的行为吗？”她叹了口气：“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有人权，可是你所谓的‘不卑不亢的日子’，她一天也没有。我不想做那样的人。”
　　“这是二十六世纪，一个无比现实的时代。”她梦幻般的眼睛热切地眺望林荫道和广阔花园后面的伯爵豪邸。“用这无聊的权利，换取伯爵的宠爱，过衣食无忧的生活。难道不是一项绝对物超所值的投资吗？”
　　果然是优选基因的产物，年纪虽小，可是很懂事呢。亨利有点喜欢她，向她的监护人点点头：“她要跟我走。”他又对她说：“宠物的权利和义务你都知道吧？在伯爵宅邸，还有一名叫做萨曼莎的宠物。我是仿生人。你只可以对我们两个说话，不能在别人面前用语言表达情绪。”
　　卡蜜莉亚绿色的长裙在一众少女宠物之间摇曳，跟随亨利挺拔的黑色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少女们或嫉妒或欣羡地看着她，有人失望地收拾道具，说：“市中心的宠物市场十二点钟开市。有没有人和我一起去？”有人同行，这样可以分摊路费。但大多数人依然等在伯爵宅邸之外。
　　刚才不是送走一个宠物吗？也许伯爵今天心情不太好，别的宠物也会很快被赶走，他会需要另一个新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