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成雨》大妮鸽鸽

3、浅水湾边

　　2019下半年香港社会动荡，转到2020年，又是一场撼动全球的大瘟疫。
　　疫情之下，两地封关，内地游客过不来，香港的市面显著地萧条了下去。
　　商场里时时有店铺关门大吉，店门用商场花花绿绿的广告板遮盖起来，像一面面彩色墓碑。严重的时候，一整排店面全灭，便是一排彩色碑林。
　　明明是日常路过的店面，关店之后柳觅仔细回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位置原本是家什么店。颇令人伤感。

　　动乱、疫情、封关让千里之外的柳爸爸柳妈妈操碎了心，便开始劝柳觅考虑回内地发展。
　　柳觅倒是该吃吃该喝喝，正常上班。休息日则宅在租的房子里看书写作自己做饭，自得其乐。
　　汤琛时不时发微信来问，问受不受动荡影响，问口罩够不够用，有时说“打视频吧，看看你胖了没”，柳觅骂他一句“滚”，懒得为了他特地梳头洗脸，坚持只打语音电话，他也就依了她。
　　柳觅其实不太记得汤琛那段时间隔三差五联系她，因为她当时全然没放在心上，只沉浸于自己的生活。还是一年之后，她回翻两人的聊天记录，才想起他原来还问起过这些。

　　柳觅没放在心上的，除了直接与汤琛本人的互动，还有来自父母的催婚。
　　25岁，在香港还正青春，在老家A市那个十八线小县城，便已经算老了。25岁还没嫁，就颇有点“老姑娘”的样子，何况柳觅现在连男朋友都没。
　　“在香港，内地人少，家里的人脉也有限，没法帮你介绍男生，帮不上你……”妈妈劝道。
　　爸爸则直截了当：“现在外面男孩子都乱来成什么样，还不如回来跟汤琛。我看汤琛就很好，至少不花心。”
　　但柳觅不那么想。

　　一则，她习惯了香港的生活，习惯了这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习惯了这里“只要没犯法你做什么都没人指手画脚”的自由。
　　二则，她觉得跟汤琛聊不来。每次打电话，到最后都是无话——还不如开视频看看脸，至少那厮的脸是好看的，剑眉星目，炯炯有神。

　　身处疫情封关之下的香港，日子越久，柳觅越迷茫。
　　就如同香港这座城市本身的迷茫。
　　城市的未来在哪里，她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看不清。于是心思就像一艘游船，在香港的海上飘呀飘，一时想回内地去，一时又想留香港，一面漂泊着，起伏着，一面隔着茶色的船舱窗玻璃对着海边林立的高楼大厦感慨：“香港呀，一场繁华旧梦。”
　　自从上大学时独赴异乡，她习惯了漂泊，也爱上了漂泊。
　　漂泊给她安全感。让她觉得自己是可控的，有行动力的，像水一样可以到处流动。开心就留下，不开心，就可以走，而不至于被束缚，不至于被困住。
　　汤琛，显然是另一种人。他已经在T市扎下根，踏踏实实做公务员，准备在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道路上，一步一台阶地往上爬。他是不会陪她漂泊的。

　　一两年间，陆陆续续见了一两个相亲对象，都是胖乎乎的老实男孩。
　　当然不会有后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时间一晃就到了2020年的11月，不知不觉间，拜疫情所赐，柳觅已经在宿舍里憋了将近一年。7号的下午，大约4点半，她刚跑去上水（香港地名）一片荒无人烟的物流大仓库帮大表姐李亚茜寄了一条裤子回内地，从仓库出来，只见四周野草萋萋，远处太阳西斜，地平线上的高楼大厦浸在一片迷迷蒙蒙的暖橙色烟雾中，苍凉壮阔。
　　突然地，她想去浅水湾，看一看海边夕阳。
　　大概是因为昨晚重读了《倾城之恋》：“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坐上东铁，一路南行，从接近香港最北边的地方，往接近最南边的海湾进发。
　　但由于是临时起意，动身有些晚了，尽管紧赶慢赶，搭地铁转巴士，还是没能追上太阳。
　　好在老天待她不薄，怜她一片远道而来的苦心，用漫天明亮的余晖将大海酝酿成一潭香槟酒：橙色，红色，黄色，灰紫色，闪耀着，流动着，如此香醇。西面的山峦在五彩斑斓的天幕下被剪成黝黑的薄薄一片剪影，浸在大海中，壮丽如醉。
　　柳觅飞快地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不顾秋冬季节海水的微凉，踩着沙滩和浪花融入这暮色中嬉戏。
　　iPhone的垃圾相机怎样后期拼命调色都没能再现映入她眼中的美丽，但一仰头，却拍下了捉不住的飞鸟。灰蓝色天空里，细碎的白云间穿梭一个黑黢黢的影，看似孤独，实则自由。它飞得多高，多快啊。

　　柳觅在海水里走来走去，直到天黑透、灯初上、寒刺骨，才舍得离开。
　　《倾城之恋》的那堵墙当然没有找到。
　　但有这片大海，这片亘古不变的大海，她仿佛穿越了时空，穿越了现实与文学想象的界限，与张爱玲，与范柳原和白流苏，一起面对着这人世间沧海桑田。
　　她在微信朋友圈里写：“历史的潮汐，一涨一落，便是洪荒。以芥子之轻，能给自己’做主’多少，就多少吧。”

　　她穿上鞋袜，去浅水湾饭店转一转，边散步，边回味着张爱玲的小说。
　　若当初范柳原遇见的，是稍微读过点书的葛薇龙，是否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她忍不住想。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恐怕不能：那姓范的大概会和梁太太棋逢对手，逢场作戏一通，而根本没有薇龙的故事罢……
　　她脑袋里便是装着这些东西，离开饭店，坐巴士回市区。

　　就在巴士上，她收到汤琛的微信，问她：“忙啥呢，美女。天天整些文艺的。”大概是刚刚看到了她那条朋友圈。
　　或许是不喜欢他讲话的腔调，柳觅顿时没什么好气，冷冷回复道：“出去玩了一趟。”
　　“……啥时候回来呀，整天玩。”
　　“你是说回内地？还早。要等通关。”
　　汤琛回了她一句：“被套牢了呗。”
　　若不是碍于礼貌，柳觅简直不想跟他聊下去。
　　汤琛又问了她几句疫情和入境隔离政策的情况。总之坐巴士时没有其他事情做，柳觅便敷衍着答了。
　　这时汤琛将话锋一转：“那你打算回内地工作吗？”
　　柳觅心里的警钟“嗡”地响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谢谢一直在等我的小天使们~一鸽竟然半年就过去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