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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山下兵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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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夜凉,骏马踏着月光而行。
阿宝被蒙上了眼睛,听见积雪在车轮碾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夜很长,每一下马蹄声响起,便似饱蘸墨汁的笔触在白纸上落下。到马蹄声渐歇,阿宝被取下蒙眼的纱布。自马车中一脚踏出,他才发觉自己正站在高处,而眼前恰有一副画卷展开——
山脚下帐篷四散,便似寒鸦落于厚雪般黑白分明,乱糟糟又空茫茫,没有半点灯火,亦无一分生息。阿宝脚下正是一条冰雪覆盖的山路,仿佛踏足而下便可入画。
远远传来鸡鸣狗吠之声,天际浮出一线金光。便在这半山腰上,忽有钟鼓之声,咚——咚——咚——
这声音一波一波幽幽传出,山脚下却骤然有了奔突熙攘的人烟。他们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忽然涌出来,一边叫喊一边分别聚拢在了几处。
阿宝揉了揉眼睛,听见自己的血液正汩汩流动。那是……那是在练兵啊!那些方阵或拿着长刀与漆枪,或背负胡禄与箭矢,或合力推着战车。
太阳一点一点跳上去,山脚雪地上的一切越发清晰。一道光猛然刺进阿宝的眼睛,他急忙别开头去,眼中却仍是被晃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赶马车的老汉憨厚地笑道,“莫怕,是阳光照在兵器上。”
阿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抖抖索索问道,“这是、这是……”
老汉点一点头,平平常常地说道,“这是徙国人自己的军队,将来要打跑麒人与乌玛城那位假皇帝的。”
阿宝吃了一惊,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兀自瞪着一双眼睛望向那赶车人,忽然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转身便跑。跑了一阵,竟不觉得身后有人在追,阿宝慢下脚步,疑惑地回望——方才那赶车人并不管他,只缩着身子将双手笼在袖子里,一心一意地看山脚下练兵。
阿宝又前行几步,想起父母早逝弟妹双亡,家中只剩下自己与大哥阿福。不久前人贩子来村里买奴,大哥便跟着人贩子走了,将卖身的五两银子留给了自己。
大哥走的那天已经很冷,但他将身上的破棉衣脱下裹在自己身上,叫自己争气一些,莫学他去给麒人当奴隶。阿宝跑了一阵,脚下一软便坐倒在雪地里呜呜地哭,眼前全是大哥跟人贩子走掉的背影,光脚穿着草鞋。
哼,麒人!
阿宝双手撑地站起来,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回走,走到那老汉近前,听见他对自己说,“小子,老头要是也能赶上这事儿就好喽!”
阿宝吸一下鼻子抹一把脸,怯怯道,“这可是反贼啊……”
那老汉有滋有味地咂嘴,“老百姓谁在乎皇帝是谁?谁让咱不受那麒人欺负,谁就是皇帝!我是老啦,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保管做出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来,弄个开朝元老当!”言毕自顾自笑了几声,又摇头叹道,“唉,老喽。”
阿宝愣了一愣,“开朝元老……”
那老汉看一眼阿宝,“小子,老头送来这里的人也不少啦,却从没赶过只坐一个人的马车。起先我当是夫人器重你,现下看你不过是个没有主见的奶娃娃。”又道,“你要跑便跑,要是沿着这条路下了山,你便只有战死沙场的命了。”
阿宝梗着脖子,“你凭什么看不起人!老子偏要下山去,老子再也不做那窝囊受气的小厮,老子要出人头地!”
那老汉哼哧哼哧地笑,“随你。”自己转身坐上马车,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此一时天光大亮,阿宝再无犹豫,一脚踏上了下山之路。
山脚之下果然有人在等,那人穿了褐色袍子,眯着眼睛在北风中打量阿宝,“哟,就你一个?”
阿宝点头。
“叫什么?多大了?以前练过么?”
“许阿宝,十四了。没……没练过什么。”
“唔,进去吧,找步兵营的梁三爷去。”那人自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册子随意记了两笔,便打发了阿宝,未料抬头一看,山路上又陆续下来十几二十个人。
那褐袍人瞧见其中一人颇为健硕,问道,“以前练过?”
那人道,“以前家里是山上猎户,练过射箭。”
“唔……”记录人点了点头,又问了他名字和年龄,便叫他去□□。
阿宝见那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眼神很是坚定,不知为何便多存了一个心,暗自记下了他的名字。
阿宝与其他几个被分配去步兵营的孩子一起,被梁三爷各自安排在了不同的帐篷之中,此后不分先来后到,每日里同从前的士兵一起出操练兵。
这一日是除夕,上头发了每人一包粗茶一壶黄酒,又在煮军粮的大锅里多加了好些肉丝与扁豆,让人人都把那肉丝扁豆饭吃了个饱。阿宝捧着热乎乎的饭碗,想起自己那不知被人贩子卖到何处的大哥,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淌到了饭碗里。
旁边那人瞧不下去,用手肘推了推他,“大过年的你哭什么?”
阿宝抽抽噎噎将大哥的事情说了,那人安慰道,“你可知我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那一天我跟几个人一起被关在奴隶车里,正往临渊城赶路。买下我们的人贩子说,临渊城有许多麒国富人,一等祭灶那天晚上,大街上便会摆满了买卖奴隶的摊位,这摊子要摆个十几天不撤,年前年后,正是买卖奴隶最好的时候。”
阿宝舀一口饭,食不知味地嚼着,“那个时侯,我大哥也一定在这些奴隶之中。”
那人一拍大腿,“你知怎么的!今年临渊城根本就没有一个富人去买奴隶!”见阿宝面露疑色,才得意道,“是夫人想的法子,真不知她是怎样办到的,只知道今年临渊城所有的徙国奴隶,都已经在这片山脚下的兵营里!”
阿宝面上立刻光亮起来,喜道,“你说真的?夫人真的将今年临渊城的所有奴隶弄到了这里?那……”他喜得声音都哆嗦起来,“那我大哥一定也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笑道,“一定在。”
阿宝唰一下站起来,“我去找我大哥!”捧着饭碗便出了门。
他先去问了梁三爷,步兵营却并无叫许阿福的人。他便端着饭碗,又去问战车营与骑兵营的师爷,仍是没有消息。他捧着早已冰凉的肉丝扁豆饭,匆匆向□□跑,一问之下,仍是失望。自□□出来,阿宝失魂落魄,一头栽倒在雪中,饭洒了一地。
“大哥、大哥……”他周身冰冷,一时想是方才那人骗了自己,一时又想莫不是大哥出了意外,一时又觉得这除夕之夜兄弟两人天各一方着实凄苦。阿宝趴在雪地里,哭得爬不起来。哭着哭着,忽觉眼前一花,自己已然被人提着站了起来。他一回头,见着一双坚定的眼睛,竟脱口喊了出来,“赵青山。”
赵青山听面前这人竟喊出自己名字,不由得一愣,“你穿着步兵营的军服,怎会认识我?”
阿宝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闷声道,“咱们是同一天来这里的。”
赵青山点了点头,又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哭什么?天寒地冻的,也不怕一趴下就爬不起来。”
阿宝哭得浑身没了力气,此刻只有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赵青山道,“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这么哭哭啼啼,就像个娘儿们一样,还当什么兵?!”
阿宝一把推开赵青山,怒道,“我哭我的,你算哪根葱来教训我?”
赵青山不说话,却脱下自己军帽,弯腰捡雪。
阿宝正是伤心难过之时,一腔抑郁无处发泄,便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积雪,“老子跟你说话呢!”
赵青山偏头避开那飞雪,只道,“你的饭洒了一地,我正在捡。”
“不许捡!老子不爱吃,老子偏要倒了它!什么年夜饭,什么团圆夜……吃个屁!”阿宝像疯了一样,扑上前推倒了赵青山,“那就是扔了也是我的,是我的!不许你捡!”
赵青山右手掰着阿宝的手臂一扭,阿宝便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他不服气,爬起来又向赵青山扑。赵青山皱眉,索性放下手中军帽,摆开架势与扑上来的阿宝扭打在一处,两个人真刀真枪打了起来。
饶是赵青山体格壮硕,肚子上也吃了两拳;阿宝更是被揍得厉害,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最后歪倒在雪地上,想要站起来,腿肚子却抖得厉害。
赵青山乘此机会,迅速捡起了地上的饭,和着积雪一起,盛了满满的一帽子。他瞧一眼阿宝,嘴角略微一翘,转身离开了。
“喂!喂——”阿宝向赵青山的背影扯着嗓子吼,末了余恨难消,向地面狠狠捶了几拳。他正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见赵青山去而复返,在不远处扒开积雪,不知怎的竟生起了一簇火。
“你……”阿宝坐在原地,也不知赵青山要做些什么,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却见赵青山将军帽架在火上,而后在火光里向自己灿然一笑。
在火光映照之下,那一笑坦荡而温和,眉梢眼角均是暖洋洋的橙色光芒。阿宝胸口一暖,咳了两声问道,“你在热那些饭么?”
赵青山点头道,“掺了那么多雪,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粥。你别在那里坐着了,过来烤烤火。”
阿宝便也不再计较,拍一拍身上的冰屑挪到火边,与赵青山并肩蹲着烤火。两个人围火聊了一阵,军帽里开始噗噗地冒热气。阿宝指一指那军帽,“这帽子都烧黑了。”
赵青山咧嘴一笑,“无妨。”忍烫取下帽子,他递给阿宝,“吃吧,年夜饭。”
阿宝鼻子一酸,又将那帽子推回去,“你也吃。”
赵青山摇头,“我的那份,早就被我吃光啦。”又将帽子推给阿宝。
阿宝又推回去,终究哽咽道,“这是团圆饭,我不爱一个人吃。”
赵青山浓眉一挑,略有些失笑的样子,“你怎么这么麻烦,跟个女人似的。”却用手往军帽里捏了一把饭,烫呼呼地塞进嘴里嚼了两口,“没那么香了,有点儿软趴趴的。”
阿宝也用手挖了一大块饭,香喷喷的肉丝与扁豆混杂在一起,米是粗米,但是嚼起来自有一股香气。
“好吃。”他咂咂嘴吧。
自此以后,赵青山与许阿宝便算是认识了。赵青山说喝不惯茶,将自己的一包粗茶叶都给了阿宝。而每次□□训练队经过步兵营,阿宝也总要找一找,那里边有没有一只焦黑色的军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