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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传令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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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国宁安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三,天晴有风。
沈辽大军攻下陈氏驻地平夏城。如此,大军以北渊、平海、平夏三座城池为驻地,呈鼎足之势坐待正南下而来的徙王援兵。
大军的供粮之路已被沈辽一声令下悉数切断,三军将士都以存粮为食,因为不知需要坚持多久,只好每日里削减口粮,以防将来粮草不够。沈辽命将士们每日出城,将城外村野的百姓一批一批向城内赶,一时间,北渊、平海、平夏三座城池中人潮汹涌,庙宇之中,街道转角,都有流民四散。
张谦所领的左翼军驻扎于北渊城,这一日天阴有风,阿宝奉传令营总领之命前往平夏城,向右翼军将领任氏兄妹传令。
他骑马驰于北渊城中,但见街头嘈杂熙攘,到处都是从各方而来的百姓。青灰色的阴郁天空之下,有聚于街角大谈战事的爷们儿,也有沿街洗衣晾衣的妇人们,更有奔跑嬉闹的孩童,穿着厚厚脏脏的灰色棉袄,大声欢笑与尖叫。
唉,虽然这些百姓来的时候,人人也都带了家中粮食,但战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主公招来这么多张要吃饭的嘴,也不知军粮能维持多久……
阿宝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掠了过去,直奔北渊城门。出城门在郊外疾驰片刻,他忽觉不对,忍不住环顾四下,却听见一声轻笑。
是香萝!
阿宝心中一喜,又皱眉喊道,“香萝——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回去!我在执行军令——”还未说完,但见一个黄衫丽影倏忽到了自己身侧,与快跑中的铜板并行,竟仍然面上带笑丝毫不见吃力。
“你……”枯木与黄叶迅速后退,青灰色天空亦只是点缀,阿宝陡见她侧脸看着自己灿然一笑,不由得愣在当下。
却听香萝道,“传令就是骑马快跑嘛!有什么难的?”
阿宝哭笑不得,“香萝,你快回去吧,徙王援军就在前往北渊城的路上,若是被你我恰好遇见,乱箭齐发之下,你再好的轻功都跑不掉的。”
香萝奇道,“咦,那你倒不怕?”
阿宝道,“我是传令兵,自然不怕。”
香萝未曾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翻身一跃上了道旁枯木。她踏枝而行,裙摆衣带在风中翩翩翻飞,仍旧与阿宝并行,“你担心碰上敌军,我便飞高一些帮你瞧瞧!”
阿宝勒马停下,方要喊她下来,却见香萝立于枝头远望,面上渐渐变了神色。
“怎么,真有敌军?”阿宝惊道。
香萝飞身而下,笑意褪净,点了点头。
“糟糕,比想象中来得更快!”阿宝回头一望,北渊城已离得很远,眼下自己手中又有要传至平夏城的军令,“香萝,你快回城告知主公,徙军到了!”
香萝道,“那你呢!”
阿宝眼望平夏城的方向,咬牙道,“军令在身,我要继续前行!”
“不行!”香萝拦在马前,“你半点武功都不会还要只身犯险,我不能就这么让你去!”
阿宝在马上昂然一笑,“香萝,我是军人,是军令在身便要一意向前的人!”眼神掠过香萝的焦灼神色,他心中忽然一阵苦涩,大概这便是最后一个照面了吧。
声音在喉间阻塞,阿宝艰难道,“香萝,快回北渊城告知主公……”
香萝仰面看见阿宝神色,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不,我与你一同去传令!”
阿宝皱眉,“这不是争执的时候!”
香萝一咬牙,扬手撕下黄衫上一截裙摆,咬破手指在其上写下“徙军来”三字,而后将那截裙摆递给阿宝。
她仰望着他,目光灼灼。
阿宝心知前路艰难,但与香萝对视,心中毕竟不忍拒绝,点头接过那裙摆系在马鞍之上,他拍一拍铜板的头,俯身在它耳边道,“铜板,回北渊城!”继而调转马头迅速下马,在马背上狠狠一拍,大喊一声,“回!”
马蹄卷起了地上尘土,铜板向着来时之路飞奔而去。原地只剩下阿宝与香萝两人,在烟尘之中对视一眼,转身并肩向平夏城走。
不消片刻,疾行中的两人已听见行军之声。阿宝领着香萝踏上一处高地,压低了身体向徙军队列看。
两人遥望片刻,阿宝沉声道,“他们定是在往北渊与平夏之间的那处平原行军,那平原地势略高于四周,且北靠峡谷,是大军驻扎的好地方,易守难攻,且不怕被四面围袭。”
香萝方要回答,忽而皱起鼻子打了个喷嚏。
阿宝脱下外衣,“你衣服颜色不易隐蔽,还是穿上我的。”
香萝也不多言,接过阿宝灰蒙蒙的棉衣套在外边,“我们要在这里伏多久?”
阿宝道,“沉住气,且看他们驻扎何处,我好想法子越过他们去平夏城。”
香萝点一点头,此一刻偷眼打量阿宝,本想问他冷不冷,却见他神情凝重黑眸如夜,心中便也静了下来。
徙军队伍绵长,虽是以一日百里的步速来行军,此刻也丝毫不见疲惫懈怠之色,军容整齐而气氛肃穆。骑兵队列过后,一车又一车的粮草紧跟其后,而后是步兵与战车队列。阿宝暗自心惊,知道一场苦战已迫在眉睫。
两人蛰伏观望许久,狂风骤起,天光渐弱,然而徙军仍有绵延长队在后,浩浩荡荡而来。阿宝心急如焚,知晓已不能再等。
“香萝,事情紧急,你用轻功带我往北走,我们去一处峡谷!”
香萝见阿宝神情焦灼,心知已无暇多问,立刻一把扯住阿宝领口,提着阿宝就飞身向北。阿宝被一个纤纤弱女如此提着飞奔,不由得心中窘迫。但是事情紧急,他只有一边尽力不去看脚下飞速向后的土地,一边指点香萝路线。
如此行走一阵,即使香萝出身于以轻功见长的灵宗一脉,额上也禁不住沁出一层细汗。至峡谷不远处,两人仗着眼力均可见到已驻扎峡谷边的徙军大营,黑压压的步兵在空旷之地密布一片,一眼望去,令人心惊。
冬日昼短,此刻又狂风大作,天色已暗了下来。
阿宝与香萝慢慢向峡谷处挪近,在昏黄的天光之中,着实不很起眼。行至崖边,阿宝还能见着几日前在此与狼搏斗的斑斑血迹,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觉得与这峡谷实在有缘。
“香萝,从这里爬下去,你行么?”
香萝毕竟是个小姑娘,往峡谷下一看不由得双腿一软,“这……这下面是一处深渊?”
阿宝趴在崖边,努力寻找一处奇石嶙峋较易攀爬的地方,一边道,“不是很深,但摔下去恐怕也要归西。”
香萝“呸”了一声,“我才不怕。”
阿宝沿着崖边看了几处,都算不上容易攀爬,最终还是来到那一处有着狼血的残雪之地,同香萝一起小心翼翼地下了沟壑。
阿宝在这边厢手脚并用地勉力攀爬,一转头却已不见了香萝,再看底下,香萝身轻如燕,便似乘风而下,一点一点变小了。
“哈哈,我比你快——”
底下传来香萝得意的笑声,阿宝心中一惊,再往下爬了几步,已觉得头顶有残雪与枯枝败叶在簌簌地往下掉,有人在上面喊道,“峡谷下边有人!”
这一喊非同小可,阿宝心知很快就会有乱箭兜头而下,行军打仗不是儿戏,徙军不会问在峡谷中的人是谁,只会觉得宁可错杀而不可放过。
“香萝快跑——”阿宝一声长啸,便觉耳边有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一只箭与他擦身而过。他根本不敢抬头呆望上方,此一时只好赌一赌时运,只顾低头向下爬,若真要被乱箭射中,那也是命。
忽觉眼前一花,阿宝嗅到一缕淡淡香气,一只纤手紧扣住他胸前衣襟。他只觉脚下一空,手上也失去了攀着山崖的力道,就被人带着斜斜飞了下去。
“啊——”他还以为自己已摔下崖去,止不住高声喊了出来。喊了一声,又觉不对,他一抬头,瞧见香萝似笑非笑的唇角。
香萝清叱一声,一脚踏上一处岩石,在半空中变了方向。几只箭呼啸着砸在了那块岩石之上,而后纷纷坠入崖底。
阿宝方觉脚下踩上实土,便拉起香萝狂奔,“快,他们定会派人下来追我们!”
香萝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只觉手上一暖,已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牵着,热力透过他的掌心源源而来。她一个怔忡,便被他拖得摔在了地上。
“哎哟!”她轻呼一声,膝上钻心地疼,她方一站起来,又忍不住跌坐回去。
阿宝变了神色,“你怎样了?”
香萝勉力站起来,向阿宝摇了摇头,“我是习武之人,哪能连你都不如?咱们继续走吧!”
阿宝见她痛得红了眼圈,知道这一摔伤得不轻,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惜,一俯身将香萝背在身上,又道,“你是习武之人,看着背后的流箭!”
“你……”香萝又羞又急,在阿宝背上将那一张白玉小脸涨得通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阿宝凶道,“我这正好背着个挡箭牌,怎么能放你下去?”
香萝一回头,果然见有徙军自崖上垂下绳索,很是利落地滑了下来,人人背负着□□箭筒,来势汹汹。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大声喊道,“徙军追上来了!”
阿宝奋力奔跑,喘着粗气问道,“来了几个?依你的武功能否打发?”
香萝道,“有十来个人,我也不知能不能打发……”灵宗门下弟子并不专注于练武,却多的是痴迷练蛊之人,眼下遭人追杀,香萝急中生智,掏出袖中一只毛笔大小的短笛,横在嘴边吹了起来。
阿宝听到耳边有一阵尖锐诡异的声音想起,忙问,“你做什么?”
香萝自是不答,却屏气凝神运了全部功力在笛音之上。那笛声正在阿宝耳边,他只觉眼前景物纷纷迷乱扭曲,唇上一热,鼻中流下一道热血来。他强撑住不适,也不去擦脸上的血,只一径背着香萝狂奔。
如此奔逃许久,香萝终于放下唇边短笛,她见身后追兵已纷纷倒下,不由得喜笑颜开,“徙军都……”话到嘴边,猛然见着阿宝鼻下唇边的鲜血,才想起这笛声对从未习武的人来说,伤害是有多大。
香萝鼻中一酸,落下泪来,“你这傻子……为什么不放下我歇一歇?”
阿宝早已神智混沌,此刻隐约听见香萝在耳边哭泣,仍挣扎问道,“你、哭……”
“你别说话了……”香萝一边哭,一边伸手向前,替阿宝一下一下抹去面上血水,柔声在他耳边道,“追兵都没有啦,你停下休息吧。”
“不行、不行……”阿宝皱眉,“香萝,我有些瞧不清眼前的路……”
香萝轻轻伏在阿宝背上,“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不吹笛子了,片刻之后你就会好的。”她只觉心中柔软温暖,真想永远便这样伏在他背上,永远这么走下去。
阿宝点一点头,勉力笑道,“好,其实、其实这里的路我已经很熟,正想试试闭着眼睛还能不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