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星》商央

31、内瓮城

　　死城一般的皇都忽然有奔腾的马蹄声动地而来，习武之人耳力所闻，混杂在嘶喊与马鸣之中的，是骤雨倾盆一般的响箭声。红日在浓烟中洒下最后的光与热，终于沉了下去。
　　十里回想起在左相府中的所见所闻，又念及内瓮城中那手三箭连发的功夫，心中愈发焦灼懊悔。她内力微弱，轻功也不十分厉害，但此刻是用尽全力向内瓮城方向疾奔，耳听得冲杀之声愈发的近，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能多杀一个弓箭手便多杀一个弓箭手！
　　她略费了一些时辰来找弓箭手所在塔楼的入口处，拾阶而上时，从袖中摸出了一把短刀——那是一把很不起眼的刀，图轻便而没有套上金属刀壳，只裹了薄薄一层残旧的皮革，而当那刀锋一透出皮革，便似黑云中露一线银月之光，寒气喷薄而出。
　　她用这把刃薄如蝉翼的短刀轻轻滑过一个弓箭手的咽喉，那具高大壮硕的身躯立刻软倒，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
　　一座塔楼上有整整一队弓箭手，三十人分作两层，每层有十五人并排而立，齐刷刷向下放箭。将这三十人一并杀了当然最好，但十里自知快不过余下二十九人的箭。她将方才那具尸体迅速拖下塔楼，而后在木梯半中央匆匆换上了弓箭手的军服。
　　她站在那个死人原本的位置上，是两层中的下一层，面前是迂回狭窄的巷道，笼罩在从今晨起就弥漫四处的黑烟中，然而居高临下的她完全可以看清所有巷道中人。身旁的弓箭手嘴角有笑意，从背负的胡禄中抽出三支箭矢。他看着某个在巷道中仓惶避箭的人，一寸一寸移动手中的箭尖。
　　嗖——
　　一声很细微却很尖利的响箭，然而三箭齐发。
　　前额，颈项，和胸膛。
　　三处中箭的人无声倒下，弓箭手缓缓放低弓箭，眯起眼睛欣赏自己的战果。
　　十里明白，闯入这强兵把守的内瓮城，攻城一方已成为左相精兵们不慌不忙的消遣。她向略远一点的地方看过去，所有塔楼都像静静盘踞于瘴气中口吐毒汁的猛兽，巷道内人影幢幢而惨叫不断。她拉弓满弦，一滴汗从军帽中滚落，她心中尚在踌躇，不知该如何解决身旁的弓箭手们。
　　忽然一声长啸，一个粗犷的嗓子喊一声“中”，十里只觉眼前一黑，耳听得弓箭手连声惊呼，塔楼栏杆哗然爆裂，有两人来不及躲闪而被一匹战马堪堪压在了身下。
　　好惊人的臂力！
　　十里心中白光一闪，机会！
　　几乎是立刻，她借着避开那匹马的动作向后翻滚，顷刻间便将最靠近自己的两个弓箭手一人给了一刀。那两人未有一丝挣扎便倒卧下来，十里与他们同时跌落在地，三人躺作了一堆。
　　“把这畜牲拉开！”被马压着的两人涨红了脸，饶是在战事进行之中，其余闪躲在一边的人也禁不住埋头低笑。趁着人人关注塔楼前端，十里迅速将身旁两具尸体从后窗扔出了塔楼。
　　三。
　　有几人忍笑上前去帮着抬马，靠近十里的地方只剩下三个弓箭手抱臂站着。但很快，这三人也闷声不响地倒下，同样被扔下了后窗。
　　六。
　　十里一边整理军帽一边走向塔楼前端，两眼灼灼四顾。那匹马竟还活着，在三五人的拉扯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抬起后蹄一踢，力道之大，竟将一个弓箭手直踢得跌坐在地。塔楼里顿时笑翻了天，被踢的弓箭手骂骂咧咧站起来，从身侧一把抽出了跨刀。
　　“拦着！别弄得一地马血，等收拾了巷道里那帮反贼，老子还得打水来浇地，你说，这是爷们儿干的么！”
　　“扔下去扔下去，他砸上来，我们也砸下去嘛！”
　　“哈哈哈哈，左相一早说今儿咱们是瓮中捉鳖，果然不假！方才扔马的你们可知是谁？是黑阎罗曹达！”
　　塔楼里轰然叫嚣，弓箭手们争相上前寻找曹达身影。十里知道要杀光剩下的人已是不可能，趁着凑上前与众人挤作一堆的功夫，她从背面横挑两人脖颈，而后右足一点，向后斜飞。也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两个倏然僵倒的弓箭手已被发觉，众人骇然回望，剩下的七把弓齐齐拉满，而雨点一般洒落的七只箭羽，箭到已是人空。
　　八。
　　从塔楼一跃而出的十里心跳如雷，握刀的右手禁不住微微发抖。她想过自己杀人，甚至做梦都想杀了左相，但她绝没有想过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连杀八人。短刀滑过人的皮肤，终究不能等同于菜刀切开豆腐。

　　“有细作！”
　　“反贼？！”
　　“杀了她，杀了那个人！”
　　整座塔楼上下两层的所有弓箭手都向下涌来，木梯上的泥灰扑簌簌往下掉，十里藏在木梯后的阴影中，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塔楼外响起两声惨叫，余下的弓箭手全部退回了楼内，拉弓满弦正对着塔楼入口。
　　“都给老子来偿命！”来人一声怒吼，一个左侧步上前就是一刀横砍，力道之凶直将人拦腰划断，而后就势俯身避过了从木梯上洒落的箭羽。他身侧一人原本已拔出佩剑向他刺去，未料剑势未尽已被横空抬起，狠狠砸向了木梯。
　　这一下呼号声四起，原本在木梯上搭弓备射的弓箭手被砸得上下逃窜，更有那堪堪被砸中的三人，齐齐喷出一口鲜血便晕了过去。
　　木梯摇摇欲坠，十里被来人的一身蛮力所震慑，耳听得弓箭手中有人大喊“下去，下去杀了他”，却没有人敢沿着那狭窄的木梯将自己送到来人面前。双方一时僵持，楼上一人喊道，“曹达！你若是乖乖投降，左相惜才，或许还有你的活路……”
　　“我呸！狗屁左相！”曹达杀红了眼，原本就黝黑的皮色此刻更似焦土一般。他一个大踏步就要上木梯去杀个痛快，斜里却忽然冲出一个人来，“我知道吊门机关在哪里！”
　　曹达眼角瞥见那人一身守军军服，只当是有人怕死要向自己泄露军机，他立刻揽住那人向后一跃，转身出了塔楼就往巷道里钻。
　　“是哪个怕死的！”塔楼上一声怒喝，三支箭羽便直向曹达两人追射而来。这三箭却是有先有后，亦非直线排布，倒像是封死了所有活路一样。然而曹达转身用那把铡刀一样的大刀一挡，“哼哼”笑了两声，拎着十里消失在了巷道浓雾之中。

　　内瓮城中的巷道交错密布，高墙后一座又一座的塔楼满载弓箭手，曹达扛着十里左右奔突逃避乱箭，在冲天的喊杀声中凝神听十里喊话。
　　“左相佯装投靠沈辽，今日开城门迎接是假，放你们入内瓮城吃这些乱箭才是真。他怕你们兵力一多便控制不住，一定又早早放下城门之后的一道吊门……”
　　“你叨叨叨有完没完，到底吊门机关在哪里？！”
　　“靠近城门，城门左右两侧都有瞭望塔，抬起吊门需要两边同时发力……”
　　“你耍我？！”曹达将十里狠狠扔在地上，“此时要两人合力，我难道要指望你？”
　　十里脱去军帽，“施主，我并非左相的人！”
　　曹达瞪圆了眼睛，“就算我能拉动机关，你难道又能？”他在漫天的嘶喊声中挺直了背脊，“来不及了，我得回去，与他们战死一处。”
　　他转身就走，十里跟在后面，“将军！打开吊门才有退路啊！”
　　“我的骑兵早已在巷道里散乱了阵型，如今就算开吊门，又有几人能退出城去？不，不能打开吊门！”曹达忽然变了脸色，站定片刻，他面上又露出狂喜来。
　　心中拿定了主意，曹达向城门狂奔而去。一路上，散落各处的士兵又聚拢在曹达身后，竟聚集出一个二十多人的队伍。曹达领着这支队伍，借着一身骁勇和一把大刀，直直闯入了瞭望塔内。真正是遇神杀神遇魔降魔，四层高的瞭望塔内，所有木梯都被守军的尸体堆满，像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十里紧跟在曹达身后，此刻她手中已然多了一柄从尸体上捡来的长剑。众人一路拼杀，终于到达瞭望塔顶端，透过浓烈的黑烟，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乌玛城外的沈辽大军。
　　“将军，开吊门么？！”十里上前一步，她扔掉手中长剑与短刀，已然将双手放在了吊门机关上。
　　曹达阻止了她。
　　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士兵，剩余的十几张人脸都很平静，当生死已然无需考虑，当胜败已然无缘介怀，他们只是等，等一个命令，等一种死亡的方式。
　　“一路北上为的是什么，攻打皇都为的又是什么，老子是徙国人，难道双手都是徙国人的血我就好受么？！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攻城，不是为了皇权，而是要将这片国土上的麒国人赶出去，要让假皇帝背后的麒王再也管不了我们徙国人！今天我们被困，但绝不能打开吊门，不能再让一个人冲进这遍布弓箭手的内瓮城来。主公曾经说过，攻城不是战，守城才是。我们要留着自己人去打麒国人，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将军……主公一定会拿下乌玛城，然后领着咱们的人跟麒王打！”
　　“对，主公一定有法子在攻城时少死弟兄，咱们要打，就跟麒国人打！”
　　“将军，我们听你的，接下来怎么做？”
　　十里茫茫然听着众人的话，终于反应过来，“是啊，恐怕麒军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曹达点头，“现在开吊门毫无用处，倒不如拼个痛快！听着，战事来临之时，城门上的火油筒一定会被灌满，今天左相想一口吞了我们，他只要敢吞，我就敢在他肚子上豁出个口子来！现在，力气大的跟我去扛火油筒，力气小的去楼下找火引子，火油泼到哪里你们就给我把火引到哪里！”
　　他率先攀爬出瞭望塔，一纵身跳上不远处的悬梯。那悬梯本是用来给火油筒装油的，这会儿一下子被十来人一起依附着，原本与城门固定在一处的桅杆竟然“喀拉”一声断开，那悬梯便似秋千一般，在空中来回晃动。
　　十里倒吸一口冷气，趴在窗沿死死瞪着那晃动的悬梯，却见曹达他们稳住重心，缓缓向上爬去，终于一个一个登上了火油筒两边的平台。
　　“谁去点火？”曹达看看左右，忽然暴喝一声，“都他娘的跟过来了！我……”他抬脚就要踢人，离他近的士兵连忙抱住了火油筒，“将军，这一踢可就摔下去了……”
　　“我来点火！”十里左脚一点窗台，整个人斜飞出去，踩上城门后又在空中借力一转，上了瞭望塔顶。
　　“嗬，是个练家子……好，弟兄们，将火油筒抬起来！”

作者有话说

　　古代城池的城门上常备有火油筒，若攻城方终于攻开城门，守城方就会倾倒城门上方的火油而后点火，稍缓进攻的阵势——当然，城门一旦被打开，攻城方大军闯入，破城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