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星》商央

6、酒酿

　　十二月十一，天寒地冻，万里惨淡。
　　梅娘翻着黄历百无聊赖，晨起懒梳妆，只松松挽了个发髻。乌鸦在庭院中砍柴，柴禾已堆起一座小山。少年丹青照例没了踪影，也不知今日又去了哪一片奇石怪林去练武。惟独穿了碎花袄子的老姑娘铜板，领着莲婆婆身边那个红衣小女孩在院中跳房子。
　　那一行十数个汉子已经在沈辽房中密谈许久，到得正午时分，终于陆陆续续自二楼下到大堂，摆出一副上酒上菜的样子。
　　厨房里的炉火烧得红亮红亮，梅娘摘了屋檐下的辣子做了一大锅辣炒年糕，熬了浓浓一大锅的羊肉萝卜汤，又从瓦罐里倒了几盘子盐炒花生，差乌鸦一一送去了大堂。铜板戴着斗笠在庭院中静静扫着沙土——大漠风沙，一天不扫便要堆个两三寸厚。
　　裴南山掀帘而入的时候，正瞧见梅娘坐在灶口就着炉火搓手。她依旧穿着那件绛紫色的粗布衣裙，腰间里系了一条暗红色的腰带，乌发挽髻未有金玉首饰——裴南山心中立时想起那句“布衣荆钗不掩国色”来，随即又在心中否定，她连“荆钗”也是没有的，更何况，那种美丽，那种美丽……却不该用“国色”来形容。
　　梅娘一抬眼，正瞧见裴南山站在门口皱眉看着自己，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她拍一拍手自灶口的小矮凳上站起来，“裴公，找我？”
　　裴南山敛了一些神往的颜色，正色入内道，“主公的身体已然恢复，南山特来拜谢梅娘，多亏梅娘用阴阳蛊为主公褪尽体内毒素。眼下主公命我等去中原办一些事情，南山特来拜问梅娘……可有一些要带的物事？”
　　梅娘抿嘴一笑，“哎哟哟，那可麻烦裴公了，江南‘烟月斋’的胭脂是顶好的，梅娘便托裴公顺带稍一盒……”
　　裴南山微微一笑，心道，女人……终究是离不开这胭脂水粉。耳听得梅娘继续说道，“还有‘八宝斋’的蜜饯和琉璃糖果，那个铜板和丹青都爱吃；再带些坊间流传的志怪小说与奇人轶事的书籍，乌鸦闲时便爱看这些。”
　　梅娘嫣然一笑，“裴公，麻烦了。”
　　裴南山忙忙地低头，避开那一笑的光采，“南山都记下了，定不辱命。”
　　梅娘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事，裴公是顺便捎带才好，千万不要特意去买，那可折杀梅娘了。”又道，“天冷得很，裴公可要来灶口暖一暖手？”一边离开灶口那小矮凳几许，腾出地方来。
　　裴南山方要拒绝，门口卷进来一团寒气，曹达便立在了跟前，“南山，怎么问了这么久？”
　　裴南山一怔，这才想起正事，不由得面上略微燥热，“梅娘，我等兄弟即要远行，却怕大漠里气候变换风向不定难以走出去，可否让熟悉路线的乌鸦带个路？”
　　梅娘笑嘻嘻伸出一双手来，亮出十根修长手指，“无妨，不过要加银十两。”
　　曹达道，“十两就十两！兄弟们也知道梅娘在此开店不易，今儿中午的羊肉萝卜汤，真正好得很！”言毕颇为满足地拍了拍肚子，兀自笑了几声，显出回味无穷的样子来。
　　梅娘却忽然蹙眉，“你们主公，也要一并离开了么？”
　　曹达摆手，“哪里，主公说还有些事情没有办成，让我们先回中原等他！”
　　“这样……”梅娘点一点头，若有所思。

　　天色也就在午饭前后亮了一阵，不一会儿飞沙走石，又遮得个天地无光。众人忙忙碌碌地准备水和干粮，又给骆驼和马匹喂了食，眼看风竟然小了许多，深蓝夜幕低垂，繁星便似唾手可得。
　　乌鸦瞧着天色，面上显出一个笑容来。铜板在一旁解释，“明天要放晴啦，你们几个倒赶上了行路的好时候！”
　　众人相视而笑，也觉老天爷颇为赏光，于是同漠北客栈中人一一道别，便随着哑巴小厮乌鸦上了路。
　　到得中夜，铜板梦中惊悸而醒，睁眼见着窗口倾泻而下的月光，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不由得笑眉弯弯。披衣起床，她踱步至窗口，见对面客房仍有亮光，心中暗道这沈辽可真不怕冷，这么晚了还不睡。想一想，铜板终究裹上了厚厚的碎花棉袄，蹑手蹑脚摸到了厨房，生火暖锅。
　　饶是厨房里还留了一些白天的暖气，铜板此刻也是忙不迭地呵气又跺脚。装盛酒酿的朱砂陶罐外竟然蒙了一层薄冰，她只好将那陶罐放在灶口。等到大铁锅中的开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陶罐上也似春雪消融般淌下一条又一条细细的水流。她将满满一陶罐的酒酿都倒进了锅中，挽起袖子用大铁勺搅动。
　　带着一丝甜香的酒气渐渐升腾起来，锅中酒酿已是粘稠一片。铜板偷偷喝了一口，烫！她皱起脸，只觉背后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背后传来男声。
　　是沈辽！
　　铜板心中一喜，方要转头，已有人踱步至自己身边，耳边是沈辽再自然不过的声音，“咦，是酒酿么？这荒蛮之地，可没有那八月桂花干，唔……连槐花干也是没有的。”
　　铜板闷声道，“要那些做什么？有干枣和碎花生末，还有一些葡萄干——葡萄干很贵呢！”
　　“是么？”沈辽声音里有欢欣，“你不知道，从前你说桂花酒酿是顶风雅顶地道的酒酿，我嫌它味道怪你也总逼着我喝干净——现在可好，放些干枣和花生末最好！”
　　铜板一愣，喃喃道，“凡是从前认识我的人，说话间有意无意就很喜欢用‘风雅’这个词语……唉，可我真的不记得那许多事情了。”
　　沈辽轻轻拍一拍铜板的背，“忘记才好。”又道，“咦，干枣什么的在哪里？我来帮你拿。”说着放开铜板，一左一右卷起了袖口，神情间再是自然不过，好似从前便经常为铜板打下手。
　　铜板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仰望沈辽，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哽咽道，“我瞧着你的时候，明明很开心，但又总是想哭。”
　　沈辽笑容一滞，眼见得桌上烛火与灶口炉火在铜板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仍是两条细细弯弯的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新月的形状，一旦想哭，鼻头便立刻红通通的；她自小肤色便白净，但额头上的碎发里却有一块疤痕，淡褐色的，有两指宽；她现下虽忘却前尘，但双手指尖的茧子却还是有，尤以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最厚——她自小练笔丹青，也不知用坏了多少笔，洗黑了多少水，可如今……
　　他只觉眼中一阵酸涩，握起她的手轻轻在唇间流连，复又喃喃道，“唉，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不知道这有多好……”
　　铜板只觉指尖滚烫，方要抽手回来，却瞧见沈辽眼角缓缓淌下一行泪水。他的睫毛湿漉漉的，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皱着眉，始终皱着眉，就好像心中永远有一些难以排遣的忧愁。若凑近了看，他经年奔波的黝黑皮肤，他额角的细密伤痕，他从耳后绵延到脖颈的旧伤，他鬓角依稀的白发……
　　白发！
　　她心中一惊，伸手抚向他的鬓角，“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也哭了，她只是踮脚，执着地找寻他的白发。
　　“别找了。”沈辽抓住她的手，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换上了轻松的神色，“还是做酒酿吧。”
　　铜板也擦着自己的眼泪，含含糊糊道，“谁让你先哭……”一转身，又拿起大铁勺搅拌锅中的酒酿，“你向后转，看见没，第三层上面有个白底兰花的瓦罐，里边是干枣……”
　　“看见，咦，旁边便是一些红糖，要一起拿下来么？”
　　“不要不要，不能放糖！”铜板连忙拒绝，转身接过枣干，又道，“那个瓦罐里还有一小包葡萄干……你看见了么，是一个纸包。”
　　“那花生呢？花生在哪里？”沈辽递给铜板葡萄干，一边打开一个罐子，“咦，这是盐炒花生嘛！你要放在酒酿里？”又问，“葡萄干你要都放进去？”
　　铜板道，“都放，总共也没多少……不是那个盐炒花生！”她将葡萄干都洒到酒酿里，转身一拍沈辽偷吃的手，“不许吃！你去搅拌，去搅拌！”
　　沈辽“哼”一声，“花生而已，也不是你那‘清风丸’……”又问道，“不放糖的酒酿泛酸……你做这么多，咱们俩也吃不完呐！”
　　铜板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道，“明天有个老前辈要来的……他不吃甜食，只吃我做的酒酿。”
　　沈辽道，“哦，不是给我做的……”
　　铜板暗笑，拿了一只碗，底里洒了些红糖，“喏，要喝的话，自己盛吧。”
　　沈辽兀自搅拌，“不稀罕。”
　　铜板道，“那我要喝，你替我盛！”
　　沈辽瞥铜板一眼，舀了一勺子酒酿到碗里，忽然微微一笑，“咱们小时候偷喝青竹寺的豆腐汤你还记不记得？”
　　“唔？”铜板喝一口酒酿，暖暖的直到肚子里去。
　　“青竹寺的豆腐汤远近闻名，素食能做出鸡汤的鲜味来。只是寺中弟子多半没有这口福，需等来了贵客，厨房中才做那么一回。那次有个捐佛的大善人携带家眷来寺中祈福，你便怂恿我去偷汤……”沈辽笑道，“我小时候呆得很，这些坏事儿可多半是你想出来的，末了差使我去做。”
　　铜板噗哧一笑，“好喝么？”
　　沈辽道，“真如鸡汤一般。”
　　铜板道，“就没被抓住？”
　　沈辽苦笑，“自然是被抓住了，我又面壁思过了一个月。”
　　铜板哈哈大笑，又取出一只碗来放了红糖，接过沈辽手中的大铁勺舀了一大碗酒酿，“喏，这是我做给你吃的，比不得那豆腐汤，但吃了却也不用面壁思过！”
　　沈辽终于接过碗，喝一口道，“唔，好甜。”
　　铜板道，“大概我放多了红糖。”又道，“其实也不是很甜，你都喝了吧！”
　　沈辽忍不住，“瞧瞧，还是喜欢逼我吃光你做的吃食。”他虽这么说，却还是喝一口，又喝一口，“对了，明天要来这里的前辈是谁？你倒很上心。”
　　铜板道，“是北望先生。”想一想，又道，“梅娘说，四年前便是他救了我。”
　　沈辽一愣，看向铜板。
　　铜板兀自笑着，“北望先生孤身一人，但是四年来，每逢过年便会来这里的……你说，他是不是把这里当作家了呢？”
　　沈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酿。

作者有话说

　　12.21略修，与前文修改处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