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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江山如画 ...

  •   谁是那扑火之蛾,谁是心中之火。
      谁是那礼佛之人,谁是心中之佛。
      布衣施针完毕,不敢再看铜板略显苍白的脸,更不敢……与萧容青四目相对。他推门而出,留下身后众人,围在铜板床边等她醒来。
      他似死过一回,浑浑噩噩地向楼下大堂走。到得大堂,他在桌椅之间茫茫然转了一圈,只觉已魂飞天外,此刻恰如行尸走肉,一下撞在大堂中一根枯褐色的圆木上,跌坐在地。
      “你叫布衣?你浑身上下玉冠锦袍的却叫布衣?”
      “我与你比书法绘画作甚?定要在你最得意的地方叫你认栽!听说,你出自佛学世家?”
      “布衣呀布衣,你说你自幼养在深闺……哈,养在深闺!咳咳,读遍佛家箴言……你说你很想见识一下麒国皇家寺院梵音塔内的舍利子?喏,拿去瞧,拿去使劲瞧,天亮之前还给我,我可得趁着天光再放回去!”
      “布衣,沈辽在哪里?”
      “布衣,我很累了,我很累……他有英雄抱负,他有‘七贤’为伴,他整日里看兵书读兵法,他深夜仍要掌灯布局……布衣,你说我在他心中,是多大的一个角落呢?”
      “布衣,三日后决战乌玛城,他胜,我断然受不了万丈深宫;他负,我亦随他去九泉之下。无论胜负,我萧容青与他总不能善终,与其将来相忘于江湖,与其三日后他大业不成……布衣,你说乌玛城外有一座城池,驻扎麒军,兵守入城要塞,我……我便为他,清一清入城之路!”
      “布衣……你我因缘皆源于佛法,此刻,你可愿与我并肩再念一段佛经?”
      “布衣,我这便启程了,此处有青灯一盏红鱼一座,请你为那些命丧我剑下的亡魂超度。我萧容青……此生不悔。”

      “啊——啊——啊——”
      风沙滚滚的大漠长空,忽有这般嘶声长啸。
      连啸数声之后,布衣方觉自己已狂奔千里,一眼望去,无来时路,亦无去时路。他茫然四顾,仰头是无边黑夜,垂首是苍莽黄沙,宇宙洪荒,惟余他孤身一人,立在凛冽长风之中,沉沦于心魔。
      旧时情景历历在目,她便是他心中之佛。
      他喘着粗气,清秀的脸上已然大汗淋漓,继而跌坐在地,十指深嵌沙土。
      四年前,当他得知容青未死,而是在沙漠边陲的一家客栈养伤,他欣喜若狂,继而冷汗如雨。他枯坐一夜,私心藏匿了一切。他知她杀生太多,却又想要她平凡快乐地度过余生,只有孤身前往漠北客栈,为她施以金针,褪去半生记忆。而后他遁入空门,为那些亡魂日夜诵经,希望能替她赎罪,免她日后坠入阿鼻地狱,身受诸般酷刑。
      抵不过,终究抵不过。
      抵不过她说,飞蛾扑火,错不在火。
      她仍是不惜一切要去帮沈辽,所以自己,只有不惜一切助她实现愿望。而她身为北望弟子,若能恢复记忆,沈辽又何需苦求北望出山?
      若她因为失忆而不能帮沈辽,来日纵然痴傻一生,布衣也总觉得她会有一刻福至心灵洞悉一切,在那一个瞬间,她一定会怪自己。
      就因那或许的一瞬间,他为她找回了记忆。

      他痴痴呆坐原地,寒风早已风干他额上的汗水,继续肆虐他空惘的眉眼与心。他只觉那些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与心中的风一起,叫他不得安宁。
      他浑然不觉自己在下沉。
      直到流沙浸没三寸,他才猛然自魔障中惊醒,这一动,下陷便更迅速。
      这便是传闻中的沙陷?
      他……他竟一脚踏入了沙陷?
      布衣飞速想起大漠行商的话——沙陷便是深埋在黄沙底下的一只兽,饿起来要吃人,不饿的时候也要吃人,高兴起来要吃人,不快的时候也要吃人……总之坠入沙陷之人,当真自救无门,无论是轻功绝顶的高手,还是经验老到的行商,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万丈深渊,永远埋于地底,存于那只兽的腹中。
      他陡觉身上凉意。
      双手都已冻得僵硬,他向手上狠狠呵气,而后趴伏住沙陷边缘。幸而那些沙地被冻结,此刻像坚冰一般,略微稳住了他下坠的速度。
      然而不行。
      除却那呼啸的风声,他仍然听见身上传来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是衣物与皮肤跟沙砾的摩擦。应该仍然在缓慢下坠,布衣茫然地想。
      尘归尘,土归土。
      他忽而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念着念着,他渐觉心中天地更为广博,比起这无边寒夜与无边大漠,他心中有一个无边乐土,明亮,安逸,不分昼夜,不计晨昏。
      似回到幼年之时,自己在家中庭院漫步,忽见一棵大树下有一须发雪白的僧人在打坐,他便跑过去问,达摩早已悟道,菩提尚在人间?
      那老人睁眼微笑,神佛如在,四天八方。
      神佛如在,四天八方!
      布衣猛然睁眼。

      面前一张脸轻言浅笑,“如此关头你也只诚心念佛么?”
      仍是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仍是那件乡野村姑一般的碎花袄子,在很黑很黑的夜里,她自有光采。对布衣来说,却似当头一棒。
      对着那一双眸子,似对着落雪空山,又似对着一地飘零,她寻回了记忆,她也……寻回了她的孤独。
      他心中剧痛,“容青……”
      那人点一点头,“布衣。”
      他瞬间眼中酸胀,却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那人道,“因为我是萧容青。”
      布衣还要发问,忽觉胸口一紧,原来不知何时竟已有绳索绑住自己。容青退后两步,便有人提气拉绳,布衣眼前一花,便载倒在硬邦邦冷冰冰的沙土上。
      梅娘在一旁笑眯眯,“这沙陷说来可怕,但若有人结伴而行,便能将深陷其中的人救出。”
      布衣早已四肢冻僵,此刻勉力站起,瞧见沈辽默默将绳索扔到一边。
      梅娘惊跳起来,“那是我的腰带!你怎么扔了?”
      容青促狭一笑,“梅娘为救人命牺牲甚大,择日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腰带相赠。”
      梅娘道,“我们走吧。”言毕提起容青,当先向客栈原路返回。
      沈辽背起布衣道,“布衣,没事了。”亦往客栈奔去。待得沈辽与布衣回到客栈,见大堂中只亮着孤灯一盏,于是行往二楼,入了布衣房内。
      沈辽运功为布衣驱净寒气,又加上自己一路奔波,只觉背后已薄薄出了一层汗,“你今晚便熄灯睡下罢,一定累得很了。”
      布衣静默片刻,缓缓立起来,“今日的十遍《心经》还没有念诵。”
      沈辽知他一日不念完这十遍《心经》便合不着眼,点点头就要出门,却被布衣喊住。
      “将灯吹了罢。”他已然在墙角席地打坐,是端庄而又温和的一张脸,便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没有破碎过。
      沈辽吹了烛火,在布衣门口立了一阵,终究叹了一声,推开了自己房门。

      室内一灯如豆,容青执笔立在桌前,梅娘在一旁研墨,时而手指图上,在容青耳侧低语。
      “容青你……”沈辽一怔,似诸多岁月穿肠而过,而后顷刻消失无踪,眼前之人,便似从未远离。
      “自四年前你领军北上,麒王多番部署,眼下通往都城之路上共有王氏、秦氏、程氏三军驻守,为防你卷土重来,此三军鼎足而立,若有一方遇袭,另外两方便能即刻施以援兵,虽则各方军队大约五万人众,然此种布局,三军抵过三十万大军矣。”
      容青说到此处,轻轻搁下手中之笔,向梅娘淡淡一笑。
      梅娘会意,扬手抖落桌上画卷——大小城池,山川河流,还有那布局险恶的三军驻守之地——徙国万里江山,尽收眼底。
      沈辽接过此画卷在手中,与容青对视而笑,“终有一日,要将此画挂于我徙国朝堂之上,要让我万千臣民知晓,江山——便在我们自己手上!”
      容青道,“眼下已近年终,时机恐怕不利。我这四年居于大漠,这江山图也靠着梅娘指点才能草草绘出。沈辽,要北上攻下乌玛城,你也知道,必须想出一个瓦解这三军的办法。”
      沈辽点头,“‘七贤’已经聚首,各方兵马已定,我已命南山他们回中原,先行阻扰运河,揽集粮草。”顿一顿,他眼中浮现担忧之色,“你的手……”
      容青点一点头,“还算拿得动笔。”又低眉思忖,“得先命人查一查这三位将领各自的秉性。”
      沈辽与梅娘看着她眉间阴影,心下都有些怅然,却听她又幽幽叹了一声,“若抄写《心经》之人并非佛门弟子,想要超度一人,需写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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