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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临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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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临州
雁归走后,楚岚一直盯着房门,在等他回来。
他看了片刻,又看了许久……从掌灯等到入夜,再到深夜。他伤得重,精神不济,实在睁不开眼,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他看见雁归坐在床头,倚着床柱看着自己,就像以前那样,目不转睛的。
“雁归!”楚岚喊出声来,人也醒了,他猛地睁开眼,伸出去的手却捞了个空。
房中烛火摇曳,只有他一个人,哪里有雁归的影子。
琉璃灯底下,衣角化作的灰还安静地躺在原处。
雁归曾说自己是他心里的念想,那块扯下来的衣摆,想必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可这次竟亲手将它付之一炬,是不是说明,他在雁归心中的那个念想也同这块衣摆一样化作了飞灰呢……
雁归还说伤重时心里面想着他,伤口就没那么疼了,可是他现在想着雁归,心怎么会这么疼!
雁归离开升和钱庄,一路北上,星夜兼程,从滨州出关,直到金州大营才停下,稍作休整。
叶檀为他安置好了住处,见他的样子,也只是怔愣了片刻,他不便多问,只是心里有种微妙的说不出来的感觉,隐隐感觉这龙崽子和以前似乎不大一样了。
雁归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在自己的大帐中召见淮安王。
叶檀一落座,雁归就开门见山地问道:“金州与附近府郡今年粮产如何?表舅可知情吗?”
“今年大景风调雨顺,金州下辖之各府郡县官仓充盈,百姓衣食无忧。”
雁归点头:“以朝廷名义向下辖的州府征官粮,让他们自行留出当地百姓一年的应急口粮,其余全部上缴,其上缴来的粮食,全都运来金州,着人善加保管,表舅,这件事需要你亲自督办。”
“臣遵旨!”叶檀领旨,但还是不解心中疑惑,“眼下暂无战事,要缴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雁归微微一笑:“先给表舅卖个关子,两月之内,必有大用。”
叶檀点头:“好,臣立刻着手去办!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雁归一笑:“喝茶。”
叶檀瞪着他看了半天,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也端起茶盏。
这小子!打小就心眼忒多!想不到才几年的光景,小妖精就已经变成了老妖精!
“表舅,你怎么不问我这趟去虞国的事情办得如何?”
叶檀瞥了他一眼:“想问,但又觉得没必要,陛下行事向来稳妥,叶航叶玖又十分得力,左右没有不成事的道理。”
雁归笑笑:“那表舅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以及我和他有什么渊源么?”
叶檀挑眉:“陛下要救的自然是该救之人,至于渊源么……如果陛下想让臣知道自然会说。”
“行了,我这一直表舅长表舅短的,你也别端着了,咱们好好说话不行么?”
“陛下已经登基有段时日了,与臣私下见面时还不改称谓,这不合适。”
“这没什么不合适的,一朝登基为帝,半生孤家寡人。我还能有私底下自称‘我’而不是‘朕’的至亲之人,难道不是莫大的幸事么?”雁归看着他道,“叶大狼、叶二狼,还有他……是雁归此生至亲。”
雁归的目光,幽深而宁静,像是一湾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叶檀原本被他这番话说得窝心,猛然又听见“叶大狼”这称呼,一时间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那是幼年时他和叶楠太过于调皮捣蛋得来的绰号,别人不敢叫,还是雁归第一个喊出来的,历经磨难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本以为这两个绰号也早随着幼时的记忆尘封于心底了,想不到他居然还记得。
叶檀低着头品味良久,才问道:“你说的那个‘他’,是楚岚么?”
“嗯。”雁归则完全不避讳地直言道:“我对他的心思,想必表舅也已经猜到了,不过似乎你并没觉得我对个男人动情是件不应该的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叶檀笑笑,“男风之事自古有之,圣人皆如此,我们又何必纠结该与不该?你啊,别看表舅我还是光棍一条,对那些风月情事还是略有耳闻的,只不过是没机会亲身体会罢了,当然,也是没人让我想要去体会。”
叶檀这一番说辞倒是出乎了雁归的预料,他看着这位小表舅,微微笑了。
“也是,能配得上表舅这般文武双全,风采绝然的人,世间也确实难找。”这话,雁归说的自己牙根都酸。
岂料这位淮安王殿下却十分受用,还顺杆就爬:“陛下英明!臣也是这样想的。”
雁归硬憋住笑,轻咳一声掩饰过去:“不过这一回,人我救了,也放下了。”
“放下了?什么意思?”
“念念不忘,求而不得。”
“什么?!”一听这话,叶檀瞬间炸毛,直接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茶盏都跟着弹了起来,茶水溅了一桌子,雁归赶紧伸手摁住。
放眼整个景国境内,敢在当朝天子面前拍桌子的恐怕就只有淮安王殿下一个。
“我们家雁归哪里配不上他?!他……叫楚岚是吧?一个行伍丘八还摆什么谱?!”叶王爷咆哮出这句话时,显然忘了自己其实也算是个行伍丘八,王爷殿下怒道,“不问之前种种,就说这一回,你堂堂一国之君,不惜冒着天大的险阻,三天之内几乎动用了整个叶氏宗族的人力才千辛万苦的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就这!还打动不了他吗?还让你成天为他郁郁寡欢,他的良心呢?!”
这是什么“自家孩子肯定比别人家的漂亮”论调……雁归扶额,有点理解为什么表舅至今还打着光棍的原因了。
“好了好了表舅,来喝口茶消消气。”雁归赶紧把茶盏奉上,温言劝道,“可能……他仍是接受不了被个男人看上这件事吧,再说,我也没郁郁寡欢哪。人生苦短数十载,求而不得之事何其多,如果每一回都要为之郁郁寡欢,那岂不是辜负了人间风流?”
“嗯!这话说的好!表舅爱听!”叶檀接了茶,桃花眼一亮,“雁归啊,上回你和我讲‘江湖浪迹,停步是家’,我就琢磨着,什么时候,我也能亲眼去看看。”
雁归很不屑,心说升和钱庄遍地开花,都是你叶家的产业,你停步是家还是什么难事么……
没留意对面坐着那人此时一脸的腹诽神情,叶王爷兀自言道:“我啊……想去江南,听说江南山美水美人也美,我定要去看看江湖美景,水乡美人。”
看他说得慷慨激昂,满怀憧憬,雁归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江南虽美,但好男风者尤甚。以表舅的样貌……要小心啊。”
……
一个半月以后,虞地江南连日暴雨,江河肆虐,那丰庶的鱼米之地立时陷入一片汪洋;然而,祸不单行,江南水患刚起,西北地界又突遭蝗祸,铺天盖地的蝗虫泛滥成灾,百姓辛苦耕种一年还尚未收成的庄稼作物顷刻之间尽毁……
一时间,各地官府奏折雪片子一样飞抵京城,百姓民不聊生,纷纷背井离乡向北方迁移,由南往北、由西向东的官道之上饿毙之殍无数,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饥民,一路呼号,情状凄惨。沿途州府郡县也都拿不出余粮救济灾民,只得将百姓们驱往临州、滨州等几个较大的州郡。
临州守将左恕将军,每日都站在城楼上望着源源不断涌入城内的灾民百姓,急的原本花白的头发胡子都变成了全白。
“启禀将军!这几日从江南和西北来的流民数量日增,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一部分分流护送到滨州和临近几个郡县去了,您上奏朝廷请粮解救灾民的折子还未批复,我们这里的银粮也将捉襟见肘了!”
“派去户部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没有?”
“将军,人回来了,说户部不见圣旨不敢拨放钱粮。”
“那滨州呢?他们就没人上报朝廷请赈灾粮吗?”
“回将军,滨州统帅楚将军已经调任京城数月了,滨州大营现在只有几位副将撑门面,滨州太守也上过一次折子,也同样没有批复……将军,听从京里回来的人讲,楚将军进京之后根本没接管卫戍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听说楚将军刚进京就被关押大理寺天牢了。”
“什么?!”左恕咆哮一声,气得胡子都在抖,“罪名呢?”
“勾结苗疆叛党,私通敌国,意图谋反。”
“放屁!这他娘的不是胡说八道吗!楚云舒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谋反?!这他娘的不就是栽赃陷害吗!”
“将军息怒,楚将军的事毕竟尚未坐实,还有回旋余地,可咱们眼下这粮……”
“罢了罢了!朝廷不拨粮食我们也不能眼看着百姓们活活饿死!你多派些人手,带着老夫的名帖到各郡州县看看能不能再征一些来,看看我这张老脸还能换几石粮食。”
“是!将军!”
“报——!”一名传令官飞奔进大帐,气喘吁吁道,“启禀将军!景国大军兵临城下!领军的是靖国公沈玠,指名要见将军您!”
“什么?”左恕喘了口大气,这时候景国来犯?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嘛!“走!去会会他!”
左老将军披挂齐整,登上城楼,俯瞰城下黑压压的车马,打头的玄字大旗上,周正端方的“沈”字格外扎眼,这个沈玠,别人不熟悉,他可太熟了!他左恕戎马三十余载,和这个沈玠就对峙了三十年,互揪头发扇耳光,大大小小的仗没少打,始终旗鼓相当,平分秋色,谁也捞不着谁的便宜,直到那老东西调回京城,对面江州换上了年轻主帅,据说娘的还是那老家伙亲儿子!
沈玠这个时候来,怕是来者不善哪!
靖国公一见左恕,在马背上一抱拳,笑道:“一别经年!左老将军别来无恙啊!”
左恕也还了个礼:“沈将军也久违了!不知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啊?”
沈玠哈哈一笑:“左将军戎马半生,战功卓著,我等只能望其项背!今次老夫是奉旨前来,只因我们圣上听闻江南、西北遭水患蝗灾之扰,圣上体恤百姓之苦,特地从境内各州府县调配了些粮食,以期能为受饥百姓哺一粥一饭,聊表寸心!”
听闻沈玠的来意,左恕吃了一惊,此番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打了半辈子仗,从未听闻有人送粮为敌国赈灾这种事,他虽与沈玠各为其主,互别苗头,但以他多年的了解,沈玠此人绝对称得上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有沈玠亲自出马,此事的真实与否左恕就已经信了一半。
左恕正沉吟间,就见沈玠唤了一声旁边的年轻将军,冲左恕道:“左老将军!这是犬子沈樵,字元长,现任江州军统帅,过来樵儿,拜见左伯父!”
只见那年轻将军在马上抱拳一揖,朗声道:“晚辈沈樵,拜见左伯父!”
这一着左老将军可始料未及,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客套:“沈小将军不必多礼,少将军青年才俊,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寒暄的说辞从善如流,但左老将军的内心还是纠结不已,沈玠这个老东西,又送粮又介绍儿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沈玠笑道:“左老将军过谦了,听闻您膝下虽只有一女,却是位一等一的巾帼英雄,照样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啊!”
“哪里哪里!沈将军谬赞!”
沈玠拱手笑道:“左将军,咱们闲话少叙,粮食送达,老夫也要回京复命去啦!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扫席烹酒,请老将军豪饮三百杯!来,粮车物资留在原地,我们回去!老夫告辞了!”
左恕无语地抱拳回礼,眼看着景国官军一齐转身,迅速离去,留下了几十辆大车,满载米面粮食停在原地。
左恕只好派人将几十车粮食搬回临安城中,看着饥民碗中添满了饭食,老将军一颗心却忒不是滋味,自己的朝廷弃百姓于不顾,敌国君主却将天下百姓当成子民看待,这让他们这些父母官员情何以堪!
“启禀将军!西南驿所传来急报!”
听见西南传来的消息,左恕禁不住心头一紧:“讲!”
“皇上下旨命左琅将军兴兵剿灭苗疆叛党,左琅将军抗旨不尊,正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
“你说什么?!”老将军眼前一花,气急攻心,往前一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幸亏亲卫眼疾手快扶住。
“琅儿可有信来?”
“回将军,左琅将军一路都是秘密押送,由大理寺的人监管,旁人一概不准接近,这个消息,还是您的学生偷偷传出来的。”
“回营!我要写奏折!上奏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