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恒新录》往北十里

55、第45章 因果（七）

　　由于季家地位的上升，很多贵女都托各方关系进季家私塾，就算季家制定了相对严格的入学标准，也挡不住这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涌入。

　　人杂了，心就杂了。

　　贵女之间的明争暗抢不少，越从欢作为私塾里唯一一个孤家寡人常常被牵连。一开始，越从欢总会被套进去，变成那些贵女嘴中的“害人精”“罪魁祸首”“下药的就是她”“她就是谁谁谁的腿子”……她因此被丢进过柴房、被压去过公堂、被逼着吃碾烂的毒食。

　　季益华为此和很多贵女起了冲突，每一次，她都带着她的挚友倾尽全力地为越从欢找来能证明其清白的证据。她为了找证据爬过山、下过冷泉还服过药性不知的未名药物，在得到确凿证据后，为了给她争取公正对待，她还和那些想大事化小的夫子们针锋相对、全然不顾她日日维持的知书达理、和顺关系。

　　季益华不住在学堂里，却救了越从欢很多次。

　　每次事了，天空漆黑得像要塌下来，季益华就拉着越从欢坐在私塾后门的台阶上，从怀里掏出糖块，笑容浅浅却点亮了越从欢在整个黑夜里的唯一一盏灯：“给你，这是葡萄糖，和糖人不一样，比糖人好吃很多。”

　　越从欢伸出布满血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买不起的新奇糖果，将它放到舌尖，甜丝丝的葡萄味道就慢慢在整个口腔蔓延直到渗入五脏六腑。

　　季益华双手捧着那用精美织锦制成的袋子，眯着弯弯笑眼，看着越从欢咬动的腮帮子：“过去的三年，我感到很难的时候就吃一颗糖，这样就会有勇气继续做所有的事情。那时候一天常常能吃完两袋。现在吃得很少，但也习惯每日带上一整袋。”

　　越从欢看着季益华递过来了的袋子，想，老天还是心疼偏爱她的。

　　上学的时候季益华无法时时刻刻带着、护着她，但放假可以。所以越从欢每一月、每一季都格外期待放假。

　　假期时，季益华总会带上她去各种地方参加各种活动。她就跟在季益华身边，静静站着或者坐着，绝不开口说话，当然，其实每次跟在季益华身边的远不止她一个，但就光这样，她就已经觉得很好了。

　　可是，一桩事打破了这种难得的平衡。

　　第二年七月半中元节，越从欢照例混在一大堆人中跟着季益华前去参加宴会。中原地区的中元节格外盛大，满院的装点有逼近新春之势，参与宴会的人也很多，有贫民有公子有男子有女子，越从欢在昌平第一次觉得欢快，她喝了许多杯新粮酒，靠着季益华的肩头，朦朦胧胧地又哭又笑。

　　季益华温柔，她和越从欢脑袋靠脑袋，如哄小孩一样边唱边城小调边拍越从欢的后背。

　　“季小姐，这个场合给罪人之女唱这首歌不合适吧？”

　　不知从哪儿跳出了一个女子。她自持博闻强识：“这是边城童谣，我曾在捍城听过。”

　　“越从欢，”女子将目光投到喝醉的越从欢身上，面无表情，一字一句质问，“今日中元节，是你难得可以回乡的时候。你父亲被曝尸荒野，家祠也被毁，你不抓紧时间为他们重立身后碑，在这里酩酊大醉合适吗？即便你和你那父亲一样冷心冷肺，你一个罪臣逆臣之女和我们这群被罪臣逆臣迫害过的人坐在一起，合适吗？”

　　越从欢刚还因酒而热乎乎的四肢瞬间冰冷僵硬。原来，醉了、认了、低调了也不能让人们容下一个小小的快乐的越从欢。

　　“哐当”，酒壶和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闭嘴，姚乐！”季益华愤然怒起，直接和女子刚了起来。

　　季益华的手不能离开越从欢，她担心地看着将头低得不能再低的越从欢，心中酸楚。

　　姚乐不肯罢休，她和季益华呛了起来：“季益华，你是不是飘了，自以为在陛下和皇后面前有脸面就胡作非为是吗？你是想你的父兄因为你被人参一本吗？”

　　姚家是世家，门生无数。

　　季益华的手猝然收紧，越从欢的泪珠在感受到她手部力气的一瞬间被越从欢自己截停。

　　季益华跨出椅子，离姚乐更近：“姚家高门大户，盘桓于昌平百年，我季家自然是比不过，但若是姚家要公器私用，我季家也不会畏手畏脚，届时就看众朝臣和陛下站在谁的身边了。”

　　“你！”

　　季益华扬起下巴，睁大眼睛瞪着姚乐。

　　姚乐气急败坏，指着越从欢，狗急跳墙：“你迟早会害死她！”话音还没落，就被季益华阻挡在了她和越从欢中间，越从欢再也看不清姚乐的神情。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晋守卓的人上门找到越从欢，越从欢应下了晋守卓给的第一桩差事。

　　越从欢开始主动远离季益华。遭人陷害之时，她已经知道怎么保护和证明自己，她告诉季益华自己不再需要她的帮助，季益华应了，但每一次还是忍不住帮她；学堂内外的活动她都不再参与，和季益华有关的事情她更加不说不议。

　　只是，有些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多听一耳朵，忍不住动手帮帮季益华。

　　她的力量那么小，能帮上季益华一点，她都能悄悄高兴好一阵子。

　　成为晋守卓的一把刀后，她活得更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了。但这是她唯一能达成所愿的途径，她从不后悔答应晋守卓。

　　只是啊，人的情谊，在短短的时间里可以变得那般甜蜜浓稠，也可以在短短几个月后就恍如泛泛之交。

　　长桑笙登基的第三年，他的原配发妻纯淳皇后丘丽黛郁郁而终。

　　纯淳皇后的丧期仅仅两月，皇帝就被逼着另立新后，这一次的选后还是交给了他一直仰仗信赖的皇姐，如今的大主姬娘娘。

　　不日，季家收到谕旨诏书，季益华成为了继后。

　　可越从欢直到大婚的前七天，才从纷扰的百姓之口得知季益华的婚期。她跑遍了整个昌平城，才赶出了一把墨家小红羽弓。她带着装着弓的简单木盒在月黑风高夜悄悄溜进季家库房，将掏空了她全部家底的新婚礼物放在了季益华嫁妆箱子的最底层。没有留信，没有留标记。

　　大婚当日，季家准备的重金嫁妆洋洋洒洒地走在季益华的轿子后，先绕了整个昌平城才进皇城。

　　这一日，越从欢早早地站在季家门前，等了许久，等到了吉时，眼看着新娘子着一身吉服出现在众人视野。季益华由两位嬷嬷搀扶着，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在她面前屏息的人们脸上挂着的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脸，看不见越从欢这位旧日好友眼中的悲切和阻拦。

　　越从欢眼睁睁看着季益华一步、一步走上宫内能人定制的凤轿里，听着震天锣鼓、唢呐笛声混在一起。

　　越从欢再也没有见过季益华。

　　两人在彼此的生命里成为了一颗曾经踩过的沙砾。

　　越从欢偶尔还是要进宫，为晋守卓和贵妃乌日娜传递消息，但乌日娜的宫殿和椒华殿不在同一段路上，她偶尔会在贵妃宫里的某个廊下抬头，不知觉地对上椒华殿的方向。在抬头的时间里，她很少很少会想象季益华在宫内会怎么生活、有什么心情，她就安静站着，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很像当初站在季益华身边。

　　直到她遇见长桑娇宜，她突然一下有了理由去见季益华。

　　这一日，她选了新年裁剪的却还没穿过的新衣，创造了一个时间差，偷偷去寻了季益华。

　　椒华殿和贵妃殿不一样，多了许多吉祥元素，在建设和物品摆放上也格外遵循规矩，整体也显得严肃恢宏许多。

　　季益华一眼就认出了越从欢，但她面色、动作和语调统统波澜不惊。

　　她赏赐了梅饼，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可惜昨日就将阿娘送来的葡萄糖吃完了，这一时半会也没了。”侍女问她要不要小厨房做，她笑着摇头婉拒。

　　“你说要什么？”“什么都好，但最好是簪子，那酒壶是西洲风情的。”“你胆子倒是大，一上来就直接要东西。”“娘娘给吗？”“还要别的吗？”“不用了。”“我今日高兴，还是再要些别的吧，不过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了，这个手镯——值点钱，放在寻常百姓家应当能顶半生吃食，就赏你了。至于你要的风情簪，我寻出来会让人亲自送给娇宜。”

　　越从欢走在漫长窄小的宫道中，脑袋上是黑云压城的风雨欲来。

　　季益华在和长桑笙成婚的第七年秋天死去，死前她登上了宫内最高的楼宇。越从欢收到季益华亡故消息时还在南疆，南疆正在下一场百年难遇的滂沱秋雨，昨日还满树金黄，次日推门出就只能见门前一片颓靡黄叶。

　　季益华的死亡在越从欢的预算中，但又不在她的预算中。世人皆会死，季益华也不会例外，这是天道；长桑笙的后位非吉物，季益华不会得上天偏爱，她杀一个僧人时让那人顺手算过；但季益华会因为她的行动和选择而死，她没算过，没想过，也不能接受。所以，她找上了裴岚。

　　裴岚答应得很奇怪，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也没有必要顾。此一去，九死一生。

　　结果，药还没下，越从欢就被少典翘的手下一棍子打蒙、装进麻袋里、关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麻袋口被打开，少典翘冷静的面容高高在上，她说：“吃下哑丸和软骨散，你能听到一些你想听到的答案。”

　　“什么答案。”

　　少典翘深吸一口气，道：“关于季益华的答案。

　　越从欢接过她手里的两份药，毫不犹豫地吞入肚，动作混乱，迫不及待。

　　她躺在麻袋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听墨庸的一字一句。恍然大悟。

　　每次季益华命运的关键转折点每一次都有她的一份推波助澜。原来，她不仅害了季益华一次。

　　麻袋再次被打开时，她泪水糊了一脸。因为软骨散的原因，她哭得静默，也因此变得渗人。

　　夜晚，越从欢被转移到了少典家暗牢。第二日晚，姚欢闯过了少典家布置的天罗地网、重重杀器，劫走了越从欢，交给了皇帝。越从欢从始至终没有反抗。

　　在父母死亡的八年后，越从欢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和长桑笙对视，这个男人已经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符的白发，他只说了一次话：“我早就知道你会做这些事，只是益华从遇见你开始就护着你、对你有所期望，我就想或许是我过分小心了。益华有心，对我大恒一直有功，看在益华的面子上，我应该对你从轻发落的，但那不足以平民心，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我既已因情误事一次，这一次不可重蹈覆辙。”

　　越从欢盯着长桑笙，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死，何尝不是她想要的呢？

　　反正要做的哪怕还没做完，也都已经开好了头。

　　那些事、那些猜疑、那些怨怼一旦被激活，就不会因为她的死而停下，它们会源源不断地蔓延、连绵不绝地生长，直至颠覆这个皇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