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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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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依旧是那熟悉的黑暗,鼻子里闻到的也是那多年不变的霉味。这一觉睡了多久呢?一个时辰?还是一天?抑或是一个月?没关系了,反正都没有区别。
我伸展了一下身体,就漂浮在了空中,自从我的灵魂离开躯体后,我就可以自由地浮在任何的位置了。
我抚摸了一下四周的墙壁,潮湿而冰凉,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生长着一层薄薄的喜欢黑暗和潮湿的植物,我的手沿着墙壁滑动,终于摸到了一些人为的划痕,好像是我刚被关进来时用以计算日子的吧。现在也已经几乎被苔藓完全掩盖。
那是什么时候呢?按照我的感觉大概已有百年了吧。我竟一个人,在这狭小的暗室中度过了百年的时间?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被关进这里的原因,好像是——背叛?我到底有没有背叛呢?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没有吧,要不那个时候也不会一股怨气不散,生生地将魂魄留在了这里。可是现在不仅已将那陈年的旧债淡忘,甚至连离开这里转世投胎都不想了,我已习惯这种生活。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啊。
沉思中,我被开门的声音惊醒,已经紧闭了百年的门怎么会突然开启?
随着沉重的铁门响着那种锈浊后特有的让人牙酸的声音,有微微的光亮照进来,是月光?百年光阴,人世已非,只有月如故,我那早已冷透的心竟生出一丝温暖之意。
门又被关上了,屋子里又恢复了黑暗。正当我为那出现的时间太短的月光惋惜的时候,我听到了哭声,循声望去,一个少年正蜷缩在地上哭泣。
“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进来?”
那个少年抬起头来,看到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看到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有着比女孩子更美的面容,但年纪应该只有十五六岁。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轻地问。
“别过来——你别过来——”他只是惊恐地往后退,屋子并不大,很快他就退到了墙边,退无可退,他把头埋到双膝间,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别过来——放我出去——”
我只得将幻出的身体隐去,我想他见不到我,应该会好些吧。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会有人从门下的小窗口里送进来一碗水。那个窗口,还是我被囚禁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为了给我送饭而特意打开的,但是那个窗口并没有用多久,毕竟死人是不需要吃饭的。
但那些水,那个男孩子都没有动过,他一直在哭,一直哭了三天,我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眼泪的。
当他的眼泪就流尽的时候,他死了。虽然,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把水喂给他喝,但是,依旧没有挽留住他年轻却毫无生机的生命——他自己已经放弃了。
我看着他的身体慢慢地变冷,然后下颌、颈、肩、肘、股、膝、手、指、足、趾,一点点地僵硬,美丽的容颜浮现出暗色的尸斑。
等到他的尸体又完全软下来以后,那扇门又打开了,他的尸体被抬了出去。地上散乱地放着的七个碗昭示着,这个漂亮的孩子在这里呆了七天——前三天是活人,后四天是尸体。
我以为我漫长而无聊的生活中这段插曲就这样结束了,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孩子被丢了进来。
与前面那个孩子不同,他虽漂亮却不是那种阴柔之美,眉宇间的英气告诉我,他若不是就这样死在这里,将来他会成为一代豪侠。
但是,不幸的是,他也只坚持了五天。
耐不住黑暗和寂寞,他不停地喊叫,浪费了他大量的体力,在第五碗水喝尽的时候,他也死了。
在他的面前,我并没有现身——已经吓坏了一个孩子,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但从他的叫喊声中,我知道了他们被关进来的原因,这是一个步骤,一个他们正在进行的训练中的很必要也很重要的步骤。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训练?又有什么样的目的?我轻笑了一下,这,都与我无关。
我相信还会有第三个人的。
果然,几天后,又一个孩子被关进来。这个孩子很不同,被关进来后,没有哭也没有叫喊,一直很平静,当眼睛习惯了黑暗后,就开始慢慢寻找出口。出口只有铁门,一旦从外面关闭从里面是绝对不能开启的。这一点,我百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那个孩子轻轻地叹了口气,靠着墙坐下来。
“不管你是什么,都请出来,好么?我不习惯别人这么暗中窥探我。”
“你能看见我?”我慢慢幻出人形。
“不能,但是我能感觉到。”那孩子看着我,双眸若星辰一般的灿烂,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即使是在生前我也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孩子。
“我叫做轸,井鬼柳星张翼轸的轸。”
“二十八星宿之一?”我讶意地看着那个叫做轸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
“哎。”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容貌,这样的灵性,大概真的是星宿转世吧。
“我叫星。”
轸轻轻一笑,“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呢。”
我愣了一下,想来自己那个卖馒头出身的爹给自己起名字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什么星宿吧。
“你很美。”他看了我一会,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死了百年之后,连白骨都已成灰烬,竟然有人对着我的魂魄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不起,为了保持体力,我不能说太多的话。”
我轻轻点头,将幻化出的身体隐去。
以后的几天中,他果然不再说话,甚至除了去端那碗每日供给的水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静静地倚着墙坐着。
到了最后一天,他连去拿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把水喂到他的嘴里,他只略睁了睁眼,轻轻道了声谢。
我问他,要我去为他找些吃的吗?
他只说了句,不必。
我不是没想过放他走,但是,虽然我可以不被人发现地打开铁门,但是他却是走不出三步就会被抓住的。而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从来没提出这样的要求。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他被带了出去,当然,是活着。
而我竟也跟了出去,百年来,我第一次离开那间暗室。
其实,从我魂魄离体后,就随时可以离开,有什么房间可以困住无形的魂魄呢?我没有离开,是因为我不想离开,我不知道,离开那里,我可以去哪。
我本以为时隔百年,园子早该荒废,即使不荒废也该几经修缮变了样子,却没想到,这里竟还和百年前一模一样,处处都透着熟悉的气息。
我随着那几个抬着轸的人,来到一间卧室。我记得那该是以前庄主住的地方。庄主,那个把我囚死在暗室的人。我本该恨他的,现在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本以为会是永恒的恨,竟然只在百年间就淡了,没了。
“教主,人带来了。”领头的人恭敬地回禀。
“嗯,带他下去休息,明天开始教他武功。”
“是。”
那几个人带着轸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教主。
那个人,一身白衣,连脸色都是苍白的,一头柔顺的发却是乌黑,黑白分明的晃的我的眼隐隐作痛。
“他们的事办完了,你还有什么事?”他向我看来,一双眼睛美的妖冶。
“你打扰了我的生活。”我幻出人形。虽然我知道即使我不现出人形他也能看见我,可我竟可笑的觉得,这样说起话来,我们才显得平等。其实,谁又能跟他平等呢?
“哦?”
“你三番四次地把人关进我住的地方,已经打扰了我的生活。”
“是这个原因吗?”他用那双妖冶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他似乎能看透所有的心,不论是人还是鬼。
没有等我的回答,他续道,“那我道歉,以后不会了,也——不需要了。”他轻轻地笑起来,笑容中满是让人窒息的妖冶邪气的——美。
他说的没错,以后的很多年,都没有人再闯入暗室,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像那百年中的平静,只是偶尔会想起那几个孩子,那个哭泣的,那个叫喊的,和那个平静的,甚至会想起那个妖冶的教主。
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到这间暗室倒塌,然后让自己的魂魄在旷野中游荡,或者在午时的烈日下魂飞魄散。但是,那扇门竟然再次开启!
这次被关进来的竟然是那个美的妖冶邪气的教主!
“是你——”
“你还在这里啊。”他平静地看着我,苍白的面容和与皮肤颜色相近的唇色昭示着他身体的虚弱,而那双眼睛时过多年竟还是那般深邃而妖冶。
“我还能去哪里呢?”我苦笑。
“我又要打扰你的生活了。”他转过头去,嘴角边竟勾起一个小小弧度——与多年前不同,这次的笑容已少了几分邪气,却添了几分苍凉、疲倦和寂寞,“但不会太久的。”
我渐渐明白了他说不会打扰我太久的原因,他这次被关进来,连那一碗水都没有——没有水,任谁都撑不过三天。三天,对于我这个把百年都过的平静如一日的魂来说,确实不是很久。
第二天,我突然发现,或许连三天都不必了。他已虚弱的随时会呼出最后一口气。怎么会如此?就是当年那个一直哭泣的不会武功的孩子也足足坚持了三天啊,而这个教主应该有不错的武功,应该能坚持更长的时间才对,怎么会——
我缓缓地靠近他,想看清他到底如何了。
“不用看了,我直接告诉你。”他睁开那双美的让人窒息的眼,眼里已隐去了妖冶之色,只剩下深邃,深不见底的幽黑,眼中仍然闪着光的已不是从前那宛若星辰的光,而是一点寒火,一点燃着他生命的寒火,一旦这两朵寒焰熄灭就是他寿尽命绝之时。
“轸背叛了我。”
我眼前浮起那个在黑暗和孤寂中依旧平静的孩子,也只有他才能把这个让人永远只能仰视的教主丢进这个暗无天日,霉气充盈的暗室。
“他不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吗?”
“所以,也只有他才有资格背叛我。”他笑,笑的脸上傲气洋溢。
“你还能站起来么?”
“你要做什么?”他看着我。
“带你离开。”我叹了口气。
“你以为他会让你带走我?”
“他没有杀你,又把你关在这里,就是要放你一条生路——他知道我不会坐视的。”我过去试图扶起他,却被他一手拂开,“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但是既然你不必死,我也不愿这里再添一个冤魂。”
他仰起头看着黑暗中几不可见的屋顶。
“他们是我一早就选定的接任我教主之位的人选,把他们囚在这里,是对他们的第一个训练,黑暗所带来的恐惧,在饥饿中身体逐渐虚弱,还有将来身为教主时也必需忍耐的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他们所面对的都是我曾经面对过的。”
“不论懦弱,还是倔强都不能战胜这些,所以,前面两个孩子死了。”
“我以为第一个够聪明,第二个有勇气,有魄力都是教主的最佳人选,没想到最管用的还是冷静。”
他自顾自地说着,仿佛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所以你败给了他。”
“是。”他脸上浮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他击败你,然后顺理成章地登上教主之位。这要比你传位给他好的多啊,教中部属将死心塌地的臣服于他,而江湖上的人也会更害怕他——连师父也弑的人还有什么不会做!”
“你说的对。”他的笑容更明显了。
“你要说的都说完了?”
“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一般,“我欠你一个解释,多年前就该给你的解释。”
难道这些话竟压了他这么多年?压得他有了那些疲惫和苍凉?压着他的又何止这几句话啊!
“走,还是不走?”我已不想在这件事中纠缠了,这些人和这些事不仅打破了我百年如一日的生活,而且扰乱了我早已平静的心,在这样纠缠下去,我就连一个普通的魂魄都作不成了。我还不想转世投胎,我已不想再涉入那充满了太多各种各样感情的万丈红尘,我已厌倦了。
“我该做的都已做了,做一个称职的教主——任鲜血染满我的双手,任寂寞充斥我的心,任杀戮埋葬我的灵魂。现在,我累了,轸会代替我,我——可以休息了。”
“你一生就为你的教活着吗?你为自己活过了吗?”
“我?”他那一向深的不见底的眼中竟也会出现一丝迷惑。“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
“来不及了。”他缓缓摇了摇头。“我的身体已经——”
“只要你不想死,你就不会死,离开这里,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会让你活下去,而且是很快乐的活着。”
“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生命,剩下的时间,交给你自己!”
“用你的武功毁了这里,我知道,你可以。”
“毁了这里,你怎么办?”他看着我,眼中那种妖冶和邪气已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关怀,很纯粹的关怀。
“我突然很想再做一次人了。”我把身体浮在空中,感受着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漂浮的感觉。“魂魄做的太久了,看到你们,我很羡慕。”
“那么,来世,希望我们还能再见。”他笑,笑得干净而明亮,真是个漂亮的人啊。
已有百年历史的暗室轰然倒塌,那些生长在黑暗中的植物的尸体没落于地,很快就会归于尘土,沉淀了百年的霉气在阳光下也迅速消散。幽禁百年黑暗的暗室就此烟消云散,只有那些断瓦残桓记录了这里曾经存在过的怨与恨,但这些,已成为过去。
阳光下,他的笑容如此明媚,他,只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而已。
奈何桥上,一个迟到百年的魂魄微笑着喝下那一碗早已冷却却效力未失的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