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桃花落》苏长岚

16、回首向来萧瑟处

　　小禾好奇地打量四周，奔到小桃平日睡觉的那棵开红花的桃树下，回头对小桃说:“我也想睡这树上。”
　　苏玄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小桃笑呵呵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睡树上啊？还知道我睡哪颗树?”
　　“这棵树上有你的味道。”
　　“你好厉害呀！可是不行，小朋友要睡床上。”
　　苏玄忽然说:“你也是小朋友。”
　　的确，看起来只有八岁的小桃也是个小孩子。
　　小桃一时语塞。
　　小白走过来，说:“你伤刚好，到树上再睡一会儿，小禾我替你看着。”
　　小桃刚从神界回来，为了小禾又耗了不少灵力，确实有些累了。她一向信任小白，当下就同意了。“好，你带他玩会儿。小禾，要听小白的话哦。”
　　小禾乖乖点头。
　　小桃到树上去了，苏玄在树下摆开一盘围棋，自己跟自己下。
　　小禾已经在小白的陪同下参观完竹屋，荡了一会儿秋千，觉得累了，就趴在苏玄身边，看他下棋。
　　小白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屋檐下，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影西斜，天边燃起大片艳红的晚霞，好似天上忽然着了火。小白看着看着，心里一动，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那是一个红衣女子的背影，她坐在悬崖边上，衣袂翻飞，发丝已被吹得凌乱，她却岿然不动，仿佛已经凝固成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那时天边朝霞似火，一缕日光从云缝里泄下来，仿佛有人叫她，她一回头，日光就照在她脸上，竟满脸泪痕。
　　小禾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错了。”
　　苏玄执黑棋的手一顿，“哪儿错了?”
　　“你不应该把棋下在这里。”小禾伸出小指头点了点他正要放下去的那个位置。
　　苏玄定定地看着他。
　　那时清和与云淼相处得不太愉快，苏玄极少有机会跟他交谈，却也知道，清和天生聪颖，什么东西看一会儿就都学会了，就连棋艺也是后来居上，远超过了自己。
　　小禾却不管他，打了个呵欠，“我困了，能不能回小溪里睡觉?”
　　苏玄放下棋子，凭空变出一口水缸摆在树下，又引了半缸溪水进去。“不行，小桃醒来看不见你会着急的。我把溪水引来了，你就在这缸里睡吧。”
　　小禾想了想，同意了，变回鱼身嗖的一下窜进了水缸里，还咕噜咕噜吐了一串水泡。
　　一阵风吹过，几朵花瓣正落在水面上。

　　小白喝完茶走过来，坐在苏玄正对面，说:“给我讲讲朝云山。”
　　苏玄把手中的白棋放回棋盘里，没有立刻回答他，反问道:“你知道凡人成仙有多难吗？”
　　“我在山寺的那些年，时常听师傅……不，是风灵兽说起人界，他说凡人求的东西多而杂，欲望太多，就容易丧失本性。”
　　“云淼比我先上朝云山。他生下来就被抛在寺庙门口，庙里的老和尚收留了他，因而他自小就在山上修行，从未下过山。”苏玄把棋子一粒一粒收起来，说:“但他并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他珍爱美好的东西，一朵花，一只鸟，一轮明月，都能叫他流连忘返，因而总是被罚抄经。我八岁起就在庙里当和尚，他带着我满山跑，有一回捡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初生麋鹿，它的妈妈刚被猎杀，我们就偷偷把它带回寺庙养大。”
　　“那是你的风灵兽?”
　　苏玄点点头，“它听着诵经声长大，沾了灵气。雨灵兽也是云淼捡回来的，那时白虎刚刚成年，被捕兽夹夹住了右后腿，云淼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救出来，结果反被咬了一口。他捧着鲜血淋漓的右手掌，疼得龇牙咧嘴，还硬是不让我伤它，把它放走了。”
　　“后来呢?”
　　“庙里的和尚一个接一个圆寂了。我们渐渐长大，灵力越来越强，在山间行走时已无毒蛇猛兽敢近身，方圆百里也没有其他妖怪。白虎偶尔会远远地跟着我们，云淼给它渡了些灵气，它的寿命也就延长了。后来它也跟着回了寺庙。”苏玄顿了顿，又说:“有一天，白虎不知从哪儿背回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我和云淼合力把她救活了，她醒来以后，什么也不愿说，只是恳求我们让她留在庙里。平心而论，她长得很美，云淼心生怜爱，就让她留下了。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那少女发现我们都不是普通人，不老不伤，大吃一惊。有一回她悄悄下山，我们以为她终于想通了回家了，却没想到她带来了大队官兵。那天夜里寺庙被团团围住，火光冲天，云淼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伸手把门一关，一手抱起白虎，又叫我抱上白鹿，我们一起腾云走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以为我们是妖怪，心里害怕，下山报了官。后来我们再回去看，寺庙已经被烧成废墟，人都散了，只剩她被扒光了绑在桃树上，奄奄一息。”苏玄长叹一声，接下去说:“云淼不忍心，还是救了她。她醒来以后，万念俱灰，紧紧抓着云淼给她披的外袍，一声不吭。云淼知道她再回不去山下的世界了，就拉着我在山顶给她盖了一间茅房，时不时给她送些吃的穿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苏玄苦笑一声，说:“那时候我们都没想那么多。这样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夜里，山下忽然浮上来许多孔明灯，她说那是人们许愿用的东西。云淼问她有什么愿望，她说，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的恩情。第二天，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我们照例去给她送吃的，却发现她独自坐在悬崖边上，身上穿着云淼昨日送她的红衣。云淼叫了她一声，她回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们，然后……她站起来，跳下去了。”
　　小白默不作声。
　　“凡人成仙都要摒除七情六欲，我们在山上又住了上百年，已经修炼到无欲无求的境界，没想到……这事以后云淼颓废了好一阵子……后来山洪暴发，山下的城镇眼看就要保不住了，他用满身灵力撑起一个保护罩，我看不下去，也跟着一起运功，最后力竭而亡，醒来就已经身在神界了。尊上说那山洪乃是意外，我们以凡人之躯救了山下数万条人命，功德无量，成仙封神了。”
　　“山下有她的亲人吗？”
　　“……她跳下去以后，我们看到放在石头上已经灭了的孔明灯，上面只写着一句话——阿衡，我等你回来。我们这才知道她的名字。云淼下山把她的尸体埋了，又到城里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他一直在等她回来……封神以后，朝云山上来往的女仙和女妖都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个女子登上过山顶。那间茅草屋，一直都在，屋里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地留着。”
　　小白忽然明白过来，问:“清明第一次到朝云山，就上了山顶对吗？”